乌布带着手下人走远了,夏风熏然,牵动起浅浅的花香,以及空气中一缕稀薄的紫述香。
“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宋也川轻声道。
温昭明从乌桕树后绕出,眼眸潋滟:“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宋也川转过身看她:“就刚才。你身上的味道,很香。”
识别一个人,或许不需要目光,只需要她身上那一丝熟悉的气味。
宋也川没有饮酒,倒是温昭明略饮了几杯,四下无人,她抬手隔着绯色的官服拥住他:“今日才知道,郎君说话这般动听。不知郎君的唇是用什么做的,让我尝尝是不是抹了蜜糖。”
宋也川咳一声:“还是在宫里,你要不要收敛一点?”
“叫人看见才好。”温昭明踮起脚尖,双手勾着他的脖子,“郎君难道不想让旁人知道你我的关系吗?”
宋也川面上一烫:“若叫大臣们看见,要写奏疏弹劾你。”
温昭明咬着下唇:“我才不怕呢。好了,我回去了,你去忙你的差事吧。”
宋也川看着她的背影,眼里藏着一丝笑:“晚上给你带吃的回去。”
“好!”温昭明盈盈一笑,“要豆沙如意糕。”
“记得了。”
*
而乾清宫那边,温兖屏退了下人,站在龙椅前许久的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打量着这把髹金雕龙的鎏金龙椅,它以紫檀木为主身,金丝楠木雕镂出繁复精致的细节,温兖抬起手,轻轻抚摸上面的每一处花纹。
哪怕到了今日,他也会觉得这一切宛若一场梦。
得来的过程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困难,却又无数次叫他血脉偾张。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江尘述缓缓跪地行礼:“陛下。臣已经问清了,戎狄使臣在思源门外偶遇了宋也川。至于他们说了什么,隔得太远,倒也听不真切。”
他有意重咬了“偶遇”二字。
温兖淡淡嗯了一声。
“陛下,宋也川此人,的确是太狂妄了。他前几日私自将刘白送入了刑部,今日又私下里和戎狄人秘密往来。”江尘述沉声说,“外头对他的议论倒是很多。”
温兖缓步走上前,徐徐地坐在了那张龙椅上:“朕记得,他和你曾是同窗。”
“是。”
“既然有昔日同窗之谊,为何会如此恨他?”
江尘述愣了一下,旋即道:“再有昔日的恩情,也不能越过臣对陛下的忠心。更不能允许某些人为了一己私欲,危害陛下的江山社稷。”
温兖似是相信,又似是不信:“和你一样,他有恩于朕。朕暂时不想动他,你回去吧,朕想一想。”
“是。”江尘述走至门口,倏尔看到了紫檀木桌上放着的锦盒,“陛下还在服用金丹么?”
温兖回过神来:“这是封无疆送来的,拿来给朕吧。”
*
黄昏时宋也川指挥着都察院的官员将没有用的草纸统一焚烧。
张淮序说翰林院那边来了人,宋也川随口说:“你去吧,我这还有点事。”
“也川,是我。”
宋也川寻声看去,终于露出一个笑:“池兄。”
池濯穿着青色的官服,手里拿着几本卷宗:“早知道你擢升,一直没来得及恭贺,今日刚好有公务,一并来看你。”
宋也川低声和旁人交代了几句,走出了衙门的门。
“这些是什么?”
池濯将卷宗交给他:“还是那几个江南士子的事。为首的刘白入仕之后大肆敛财,我把他们的身份户籍都整理出来了,你回来看看。”
“好,多谢。”
“应该的。”
宋也川和他一路走到翰林院:“孟大人的事,没有牵连你吧?”
“没有。”池濯笑笑,“我想的开,烧哪一灶都是烧。”
“那便好。”宋也川又道,“刘白此人……”
“如你所料。”池濯将其中两页纸抽出来,“他和江尘述是同乡,早在十余年前就认识。”
宋也川将那几张纸看完,淡淡地抿唇。
“你要抓他么?”
宋也川将纸还给他:“盐课本就是江南的重要税目,入朝才多久,他的手就要伸到这上面。”
天高云淡,宋也川的声音虽平静,却仍有几分难以遏制的愤怒:“去年见他时,他还一心要做殉道者,如今却敢将田赋和盐课混在一起,上个月我才收了一个折子,是说他将战船的银子填补去了船舶司,说是在给太和殿运木材。现在这个折子还在我案前放着。”
“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这话说出来,就连池濯自己都不相信。
“若真是弄权、图个官身我且暂时放在一边,可他却是在求财的。”宋也川摊开右手,拿左手在掌心算着数字:“这几回加在一起,经他之手的银子,不下五万两。这仅仅是一个多月的功夫。他出身在南方,和那边的不少人都有几分私交,往后下去还不知道会如何。”
池濯的目光落在宋也川手腕上的旧伤处,听他一番分析,也觉得不安:“他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宋也川缓缓摇头:“大概不单单是他一个,还有旁人一同攀扯,只是在拿他做刀子。他性子莽直,容易被人利用,凡事不大说得好。”
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翰林院不远处。
隔着红墙烟柳,有女子的声音传来:“你走开,我又不是来见你的!”
紧跟着就是裴泓的声音:“那你是来见谁的,你说呀!”
女子道:“凭什么告诉你。”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看到宋也川和池濯,愣了一下。
温清影咳嗽了一声,宋也川对她长揖:“殿下。”
池濯亦行礼。
“宋御史不必多礼。”温清影的目光在池濯身上打了个转,脸上露出一丝红意,“你也免礼。”
裴泓的目光来来回回看了几次:“殿下,你是来找池兄的啊?”
温清影闻言,俏脸微红:“说什么呢!”说罢叫上侍女:“阿晴,走了。”
看着温清影的背影,宋也川侧身看向池濯:“当真么?”
池濯苦笑:“也川你也取笑我。”
裴泓见他这个样子,轻哼了一声:“这等艳福,好像旁人强迫了你似的。”
池濯没有再看温清影的背影:“云泥之别,不愿肖想。”
宋也川神色如常:“这种事旁人说什么都无用,其阳公主年龄尚小,也不急在一时。”
“我省得。”池濯笑,“你和长公主还好么?”
宋也川轻咳了一声:“尚可。”
“不是人人都享得了这个福气的。”池濯摆了摆手,“回头再说吧。”
宋也川笑了笑,没再说这个话题。
*
封无疆走进三希堂的明间时,温兖刚刚服用过金丹。他未曾立后,容贵妃正抱了当大皇子陪他说话。大皇子今年刚两岁,模样清秀,只是还不大会开口说话。好在温兖如今只有这一个孩子,所以仍旧十分疼爱。
“封爱卿来了,坐吧。”
容贵妃将孩子抱给乳母:“陛下,臣妾告退了。”
温兖摆手:“好,过几日朕去看你。”
待容贵妃带人走了出去,封无疆这才对着温兖说:“陛下可知,宋也川近日拿了几个人?”
温兖模糊一笑:“你们倒是约好了似的,轮番和朕说起这个。”
“臣不敢。”封无疆撩起衣袍跪在温兖的面前。
“没有怪你的意思。”温兖平淡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这些人大都是对陛下有功之臣,如今被接连下狱,很难不引起物议。都察院过去一向以耳目风纪闻名,宋也川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封无疆沉吟,“况且他本就出身于江南,此番种种,很难说没有过河拆桥之嫌。”
“朕记得,你一直很喜欢他。过去也几次在朕面前说起他的诸多优点。”温兖将丹药放入口中服下,“朕过去曾和他打过交道,此人足智近妖,性子也冷淡,朕不大喜欢他。朕会派人去查,若你所说属实的话,朕会料理他的。”
走出三希堂的门,封无疆身边的小厮官低声问:“大人如今要舍弃宋也川了么?”
“也不是舍弃。”封无疆脸上淡淡的,“他如今手中有权,不甚听话了。”
“大人不怕陛下会杀了他么。”
“不会的。”封无疆掖着手走下丹墀,“陛下多疑,不会马上料理他,只需要在陛下心里埋个疑影便足够了。”
*
进了八月之后,宋也川身上的差事到底是轻了几分。
起初温昭明以为是都察院终于不忙了,后来才知道,是温兖选了几名御史来分宋也川的权。宋也川人虽淡然如常,温昭明却明白他只怕也没能获得彻底的放松。
八月初六,温昭明照旧是叫人备了花烛贡案陪宋也川祭拜。
栖霞山上已有了几分薄薄的秋意。
宋也川在坟茔前跪了良久才起身,在下山的途中,他抬手去牵温昭明的手:“昭昭,我将朝中的事,说给了我父母听。”
“嗯。”
“我说阉党已经被打压,江尘述也重建了藏山精舍,虽然暂时不能为他们沉冤昭雪,但我相信一切总会越来越好的。”秋风微醺,宋也川微微垂眸,“我向他们说起了你,我说你是我喜欢的人,希望他们也会喜欢你。”
温昭明闻言微微一愣:“他们会喜欢我吗?”
“会的,昭昭。”宋也川温和一笑,“你生得美,又这般聪慧活泼,他们会喜欢你的。”
没有人会不爱听这样的甜言蜜语,温昭明抿着唇笑:“明年我和你一起拜一拜吧,省得他们怪我不知礼数。”
“不必了,昭昭。你是公主,他们受不了你的礼。”山风吹过宋也川的宽袖,他神情平静,“不用担心他们会不喜欢,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你总是挑好听的话说,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你父母。”望着山间稀薄的云雾,温昭明轻声说,“原本我以为,贺虞死了,往后的日子就能安生了,现在看来,差得还远呢。”
“朝堂么,无外乎是党争二字。”宋也川眉眼沉静,宛若青松落色,“会好的,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