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看了他一会,突然上前拔了他的簪,任他的长发披散下来。
宛若一片雪化开在她的指尖。宋也川像是雪山上绽开的一朵雪莲,被折于温昭明的掌心。
她喜欢看他脱离古板刚正外表之下的样子,这般的鲜活,这般的容易亲近。
于是她凑过去亲他,宋也川欲躲:“不要传给你。”
“传给我吧。”温昭明非要去吻他,“小郎君,莫怕。”
宋也川啐她:“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你不受用吗?”温昭明笑嘻嘻地啄他的唇,“你这个人口是心非,我才不信你。”
二人在房间中厮磨良久,才叫人送了饭食。
饭后,宋也川重新绾好了头发。
温昭明把他拽出了房间。
天光正盛,日光若金。
灿烂的泼洒在空庭之中。
温昭明拉着宋也川的手,和他一起沐浴在阳光里,她回转过身,对着他笑:“如果你有不开心的时候,就要像现在这样,晒一晒太阳。”
“只要阳光还会照在你身上,你就是被我爱着的人。”
*
宋也川是个易碎的人,温昭明却能将他心上的褶皱一点一点重新熨平。
她拉着他,走到阳光里,一点一点地将阴霾晒干。
转一日宋也川上朝的时候,温昭明甚至亲自坐马车送他。
宋也川有点赧然:“我自己可以去的。”
“说了很多次了,给你买一辆马车,你又不肯。”坐在车中,温昭明睨他,“整日蹭我的车,我若有事,你便要走路上朝。现在是夏日里还好,若到了冬天,人还没走到,只怕都要冻个半死。”
“不冷的昭昭。”他对着她笑。
“我上朝去了。”他慢吞吞地说,却又不见动作。
“还有事吗?”温昭明觑他。
宋也川小声说:“我能抱抱你吗?”
温昭明憋笑:“我说不能,你就不抱了吗?”
“昭昭。”宋也川低声控诉,“你不要欺负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凑到温昭明身边,一点一点将她抱住。
“谢谢你。”他在她耳边说。
“和我说这样生分的话。”温昭明弯眸将他回抱住。
“真的谢谢你。”他的声音有点小,只能让她一个人听见,“就算再难过,和你在一起,都是很开心的。”
说罢,他在她颊上轻轻吻过:“我走了。”
“好。”温昭明对着他笑,“有空的时候,记得要晒一晒太阳。”
*
曾几何时,温昭明对政治朝局是有几分染指的欲望的。只是随着宋也川的入仕,她没有选择在朝堂上更进一步。她想给宋也川一些空间,也不想让所有人都将他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江尘述入朝之后,大批南方士人得到重用,尚未入仕的士人们纠集起来,形成一党。
温昭明曾偶遇过宋也川拿人。
那是个细雨斜织的黄昏。
她带着侍女恰好从夹道走过,宋也川穿着绯色的官服,他没有撑伞,眼眸低垂着,煌煌宫掖的烛火照落在他浓密睫毛上,雨丝飘落在他周身。
一个文人模样的人被几个人摁住,他开口大声喝骂:“宋也川!亏得你也是江南士人出身,如今得了势就开始拿腔拿调起来!你不过是一条走狗!”
他没有生气,甚至懒得声辩,只是冷肃地对身旁人说:“堵嘴。”
立刻有人上前照做。
他们带着人与温昭明错肩而过,宋也川绯色的宽袍飞扬,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沉静又寂寥。
直到空气中的紫述香飘来,他猛地站住脚步,踅身看来。
主仆二人立在一把青色的竹骨散下,温昭明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轻轻摆手示意他不必行礼。
宋也川退后半步,仍旧对着她长揖。
冬禧低声说:“宋先生和过去不一样了。”
温昭明明眸如洗:“他这样是不是很好看?”
“宋先生自然是好看的人。”冬禧道,“只是看样子,宫里不喜欢他的人很多。”
“没有关系的。”温昭明携她向夹道深处走去,“他无愧于心就够了,不需要别人喜欢。”
第80章
武定元年, 七月。
戎狄大王子乌布平定六部之乱,于戎狄国都丹城称王。
七月末,乌布亲率使臣入京觐见大梁国君。
温兖登基前也曾转战南北, 因而和乌布也曾有过数次交手。
太和殿前的国宴上,乌布言辞之间倒也颇为恭敬。
他生母是汉人,因而会说汉话,且喜欢着汉人的衣物、学习汉人的文化。
他身量六尺, 体格健硕,孔武有力。古铜色的皮肤上用颜料刺有特殊的图腾与纹路。
他的头发不羁地披散在脑后, 胡须上挂满了绿松石做的装饰。
乌布今年已经三十岁了,鹰眸锐利, 像极了草原上奔跑的猎豹。
那一日,温昭明作为大梁公主一同赴宴。
酒过三巡,乌布举杯对温兖道:“昔年我父王还在世的时候, 曾面见过大梁的先皇。彼时先皇有心将宜阳公主赐婚于我。今日千载难逢,长公主殿下天姿国色, 小王亦有求娶之心, 不知陛下可否割爱?”
彼时温昭明正端着酒杯和宋也川眉来眼去, 听闻此言险些呛了一口酒。
她目光幽幽向宋也川飘去, 果不其然见宋也川眉心蹙起。
一时间心情大好。
温兖道:“你有所不知, 朕这个皇妹不是娇养的女儿家,她的婚事我父皇也苦恼了良久,到如今朕也不想强迫她。她今日正在席间,你倒不如问问她的意思。”
乌布听闻言缓缓转身, 向温昭明看去。
美人单手托腮, 眉若远山,眸光流转, 不同于戎狄女子的开朗,更添了几分柔情与妩媚。她如今已经过了二十岁,身量初展,静似淡墨山水,动如海棠春绽。
众人的目光落在温昭明身上,她笑盈盈地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戎狄王青年俊杰,我敬您。”
宋也川的脸一瞬间黑了个彻底。
乌布的目光落在温昭明的脸上,除了惊艳外却看不出心动。
温昭明不动声色地饮尽杯中酒:“至于和亲之事,我已心有所属,不愿嫁人,还请乌布大王不要强人所难。”
席间有窃窃私语声响起,许多人的目光飘向宋也川。他面上一烫,不动声色地将杯中的茶水喝完。这还是赴宴时温昭明刻意叮嘱的,把他的酒杯撤掉,换成了茶盏。
温昭明拒绝得干脆利落,就连温兖也觉察出几分惊讶,他淡然说:“大梁开国至今,还从未有过和亲。宜阳蒙我父皇宠爱多年,性子刚烈,也确实不宜远去戎狄。若戎狄王喜欢我们南边的女子,朕倒是可以从宗亲中选一位才貌双全者赐婚于你。”
乌布身边有一人道:“只有最好的女子才可以配得上我们大王!”
温兖脸上的笑意淡了。
坐在温兖身边的江尘述笑着说:“其实就算将长公主赐婚给戎狄王也没什么不可的。戎狄王年轻有为,可堪公主良配。”
他的目光缓缓向宋也川飘去:“公主虽说心有所属,但卑贱之人,是配不上千尊万贵的公主殿下的。”
他声音虽不高,坐在周围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楚,宋也川眸光似水平淡的看去,并没有说话。
温兖笑了笑:“罢了,这事从长计议吧。”
说罢挥了挥手,教坊司立刻安排了歌舞上前。
那日宴会之后,乌布带着手下人欲往馆驿处休憩,见一绯衣青年正立在思源门口。
他头戴梁冠,身着官服。面冠如玉,宛若谢家庭树。
宋也川对着他平静长揖:“乌布殿下。”
乌布的目光落在他额上的黥痕上,淡淡道:“据本王所知,在你们大梁,脸上刺字的人,都是罪臣。而你却身穿官服。”
“我是罪臣,也是大梁的官吏。”宋也川神情泰然,并没有半分不虞。
“在下是希望大王不要以为,迎娶了公主殿下,就能获得大梁的支持。”
乌布轻蔑一笑:“我已登位,为何还需要大梁的支持?”
“戎狄共有九部,如今有六部已被大王收入囊中,余下三部攀附于西北的合池,大王有心将余下三部一起收复,又恐大梁自南方侵入,以至腹背受敌。所以想以和亲之法,暂缓压力。”
乌布脸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个女子的远嫁,并不能改变任何事。若有能南下侵吞大梁城池之日,戎狄王绝不会心慈手软,大梁亦是如此。”宋也川眸光澹泊,“所以,不要让女子再为政治而牺牲了。”
乌布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今日宴上,宜阳公主所说的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宋也川眼眸清润,徐徐反问:“乌布殿下以为呢?”
乌布淡淡说:“宜阳公主是本王见过最美的女人,最美的人当配世间最英武的男儿,你们南人都是软弱的绵羊,征服不了九天的凤凰。”
“大王,女人并不一定全要靠征服。”宋也川平静道,“还要靠尊重和爱。”
乌布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你如此文弱,可能拉得开大弓,降得住烈马?”
宋也川并不生气:“大梁有固若金汤的城池,有尚且安稳的时局。大梁的女人不用颠沛流离,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供她锦衣玉食。也川不才,的确没有大王的雷霆之力,但我也可以保护她,我可以给她最后一口水,最后一口食物,若有人要杀她,必得踏过我的尸首,若我们一定会死,我愿意死在她之前。大王,你做得到吗?”
乌布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宋也川的脸上,片刻之后,他倏尔一笑:“你是我此行见过的最有趣的南人,你叫什么名字。”
“宋也川。”宋也川如是道。
“我记住你了。”他长叹一声,“有空来丹城,我将视你为上宾。”
“承蒙厚爱。”宋也川对着他徐徐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