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吞噬最后一抹黄昏的残阳,室内不曾燃灯,只能看见彼此清亮的眼睛。
“江尘述,他是坏人么?”
宋也川想了想,摇头:“他只是太不甘心。”
“那封无疆呢?”
“谈不上坏,他也只是做了他该做的。”
温昭明叹了一口气:“既然没有坏人,为什么你还这样难过。”
空气安静了片刻,宋也川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正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心里才会难过。”
这是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宋也川害怕温昭明不懂,所以不想说太多为她徒增烦恼。
贺虞死了,司礼监在新君的铁腕之下日渐凋敝。
大梁的确迫切需要一个雷霆手腕的皇帝,扫除经年的积弊沉疴。
譬如重修国史,这是温兖作为新君的必然选择。
于家国长远之计,这是明智之举。
但作为一名士人,宋也川的内心分外苦涩。
他时常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定位,一个臣子,还是一个文人。
他和温昭明同卧一处,她侧身面对着他,毡毯之下,她柔弱的腿贴着他的皮肤。
“你还会将那些文章默写出来吗?”温昭明低声问,“就是被烧了的那些。”
“不会了。”宋也川低声说,“烧了便烧了。或许当年我写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空气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温昭明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手隔着衣料碰触他身上的伤口:“我那日见你肋下有伤,是那年留下的么。”
片刻后,宋也川轻轻嗯了一声。
“鹿州时,医者对我说,你断了一根肋骨,后来长得不大正,是这里么?”她的手又停到了下一处。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过了很久说:“对。”
他不是上阵领兵的将军,时下的士人都奉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有所损伤。但宋也川身上的伤,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温昭明眼中有些心疼,最后,她的指尖落在了宋也川的胸口:“你又何苦要让我刺你那一剑。”
这处伤痕已经不再需要包扎,温昭明的可以触碰到伤患处的结痂。
“不是你。”宋也川的声音似有低哑,“刺这一剑的人,是我自己。”
这是宋也川的自罚,是他对自己无声的对抗。
温昭明柔软的手指停留在他胸口处,她不知在想什么,手指无意间的划动着。
黑夜总是分外容易放大人的感官,譬如现在,宋也川会在脑海中掠过温昭明柔软的唇。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温昭明握住他的手:“去哪?”
宋也川的声音有些哑:“喝水。”
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昨日冰冷的陈茶一饮而尽。
喝得有些急,立刻低低地咳了几声。
“冷茶伤身。”温昭明自他背后说。
宋也川在桌边站了良久,而后又坐回到床边:“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温昭明摇头:“你饿吗,我叫人送点吃的过来。”
“不饿。”他重新躺下。
“陛下要给江尘述授官么?”
“已经在拟旨了,应该是建极殿大学士。”
温兖有选江尘述为辅臣的打算,建极殿大学士掌管“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的之责。
江尘述身为江南士人,曾为温兖数度东奔西走,赢得寒门支持,温兖重用他,也有重用南方士人的意思。
温昭明嗯了一声。
政权无非是此消彼长,士人们被阉党压抑得太久,自然有反扑之势。
宋也川的手轻轻拍了拍温昭明的手臂:“若说起来,还是要比过去好了许多。陛下出身行伍,并不是昏懦的人,朝局必然会比过去平稳清明。”
“也川,你就从来没想过为藏山精舍做点什么吗?”黑暗中,只能看清宋也川身体的轮廓,“不仅仅是藏山精舍,还有万州书院和林惊风。贺虞已经死了,阉党的气焰也被遏制了许多,就连江尘述都可以入朝为官。你如今身居要职,想要做些什么,一定比过去容易许多。”
宋也川低声道:“陛下是不会为藏山精舍翻案的。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
“陛下既然表明了自己是和先帝同心同德的人,便不会忤逆先帝的旨意。”
“可他重用了江尘述。”
“陛下用他,是说他为国有功。并不是因为他是藏山精舍的人。”宋也川的语气不急不缓,“翻不翻案又如何呢?”
“这样你和他们就不会在青史上,留下骂名了。”
“建业四年,我随老师同修国史。那年,老师对我说,修史的价值在于‘替已死之人开口,是替有罪之人弯腰,给含冤者清白,让英雄的傲骨长存’,可我如今已经明白,历史并不一定是真的。不论是藏山精舍、我的父母兄长、甚至我自己,我只求无愧于心,不求彪炳史册。我的身后事可以任人评说,我不会介怀。”
他侧过身,将温昭明纳入怀中。
“甚至我希望,史书不要记得我。如果真要在青史上留下什么话的话,我只想让他们记得,我是宜阳公主的人,她赐我活着的决心,给我不屈服的勇气,有你在我才真的愿意活下去。”
温昭明忍不住笑:“若史书说你是我的面首,与我霍乱朝纲,又该如何?”
宋也川轻轻阖上眼睛:“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替殿下修园子的人。”
银华照地,落在宋也川如玉的侧脸上。
温昭明低声说:“也川,我会以你为傲的。”
宋也川似笑了一下:“昭昭,日后我留下的只会是骂名。”
“不会的。”她软软的呼吸落在他颈间,让人觉得发痒,“我会把你的好全都记在心里。”
“就算你忘了,大家都忘了,我也会再将给你听。”
听到这样的话,纵然宋也川是心性淡漠的人,也很难不心潮起伏。
绒毯下,宋也川握了握温昭明的手,她倚在宋也川胸前,呼吸渐渐沉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从她精致的耳垂再到流畅旖旎的玉颈。
她胸前轻轻地起伏着,宛若一幅海棠春睡图。
温昭明的小腿搭在他的腿上,随着她呼吸起伏间,轻轻摸索着他腿上薄薄的衣料。
宋也川错开眼不敢再看。
佛偈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他默念着这几句话,抵挡心中的杂念。
宋也川不是意志力薄弱的人,只是在如此心灰意冷的时刻,却又下意识将一切寄托给温昭明。
这一夜,他与温昭明剖白了自己的心,他渴望交付的,又不仅仅是他的心。
这不是欲望,更像是给予。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予她什么。
可宋也川又觉得,自己心中所谓的给予,是对温昭明的另一种玷污。
他脑中天人交战,最终起身又去喝冷茶。
立于桌边良久,仍不可消抵心中的残念,宋也川推开门走到院中,舀了一盆冷水,缓缓淋至自己的发顶。
翌日,温昭明醒来时宋也川并不在身边。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来,宋也川正立于窗下,将自己落在地上的官帽捡起。
听到响动,他缓缓转过身来。
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掩着唇一阵咳嗽。
他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绯色,声音也有些嘶哑:“你醒了。”
温昭明掀开被子,赤足走到他旁边:“你怎么了?”
她抬手去摸他的额,有些烫。
“好端端的,怎么生病了?”
宋也川耳垂渐渐透出一丝红意:“我没事的。”
明明还是夏日,宋也川的手仍旧有些冷。温昭明将他双手合拢握到胸前:“我去叫医者来给你瞧瞧。”
宋也川想要拒绝,温昭明已经走到门口吩咐冬禧去了。
片刻后,公主府的医者梅寒拎着药箱走了进来。
他搭腕诊脉之后对温昭明说:“血气郁结,寒气侵体。宋先生忧思过重,且又沾冷才诱发的低热。老朽开两贴药便是。”
说罢拿着笔写了药方出来,温昭明谢过,拿着药方出门叫侍女去抓药。
四下无人,梅寒低声说:“宋先生,欲之一字,并非洪水猛兽,张弛有度即可,用冷水降火,无益于身心。”
宋也川初时没听懂,待明白过来时,耳朵立刻涨得通红。
他脸皮薄,过了很久才挤出几个字:“好,我知道了,多谢先生。”
温昭明走回房间,梅寒对她行礼告退,温昭明看着宋也川涨红的耳朵,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摸了摸宋也川的脸:“怎么这么一回就严重了许多?”
宋也川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拉下来,缓缓摇头:“没有,我没事的。”
温昭明拉着他坐到床边:“你没听医者说么,你忧思过重。难怪总是心事重重苡蕐 的样子,你这样本就很难将养身子。这些年,你受了不少伤,从没有安生修养的日子,你现在还年轻,这样的时日长了必然损耗身体。”
宋也川坐在床边乖顺地听着。
身上披着温昭明为他盖的毯子,头发梳得很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