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相如料想宣太后忽然召见,必定与和氏璧有关。他不欲再起风波,推谢道:“臣刚刚拜见过秦国大王,正要回驿馆为迎璧仪式做准备,不如改日再去拜见太后。”
白起为相国魏冉从士卒堆中发掘,是坚定的太后一党,冷眼喝道:“太后召见,岂能不去?”喝令士卒拥了蔺相如几人,强行带来咸阳宫。
09
咸阳宫位于咸阳城北的二道原上,地势高爽,南临渭水,北倚高原,居高临下,控制全城。这座王宫布局严谨,仿效天上的紫宫而建,宫门四开,如天子星再现人间。
蔺相如等人被带到一座名叫“六英之宫”的台榭。内侍命余人留在殿外,只带蔺相如一人进去。
赵奢生怕宣太后心存歹意,忙道:“我既是副使,也是蔺大夫的贴身侍卫,一定要在蔺大夫身边。”
他的兵刃已在宫门处被侍卫缴去,内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大约见他有忠心护主之心,便点头同意。
这处六英之宫其实是一处寝殿,两边的墙上绘着彩色的壁画,正首的方形大帐中放着一具象牙床榻,床榻上半躺着一名紫衣妇人。一名年轻的彩衣男子正伏在妇人的脚下,为她轻轻捶腿按摩。那男子面如白玉,眉若翠羽,齿如含贝,活脱脱的一个美男子。
内侍上前禀告道:“太后,赵国使臣到。”随后通报了蔺相如的官职和名字。
那紫衣妇人正是江芈,她已年过六旬,但因为长期生活优裕,驻颜有术,迄今发如乌漆,没有一根白发,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模样。
江芈闻报,挥手命那彩衣男子退开,坐起身来,问道:“蔺大夫手中捧的可是和氏璧?”蔺相如道:“正是。”
江芈笑道:“你能捧着和氏璧进去章台,还能捧着它出来,看来是真有几分本事了。”蔺相如道:“臣没有什么本事,全因为秦国是守信之邦,秦王是守信之人。”
江芈登时“咯咯”大笑起来,道:“秦国是守信之邦?这话本太后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趣,当真有趣。”
蔺相如和赵奢见她言行随意,对秦国的声誉似乎并不如何维护,颇为惊骇。
江芈道:“蔺大夫,你这就将和氏璧取出来,让本太后好好看看。”
蔺相如心中有所犹豫,迟疑不答。
江芈笑道:“怎么,你怕本太后看过和氏璧后会不还给你么?你身在秦国,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我若真要强行占有,你又能奈我何?难道还要把你在章台大殿上对付秦王的那一套又重新搬出来么?你前后左右都是我的人,怕是你没有机会举璧撞柱了。”
蔺相如道:“太后何必苦苦相逼?秦王已经答应斋戒五日,五日后举行隆重的迎璧仪式,到时太后再见和氏璧不迟。”
江芈道:“和氏璧本是楚国之物。本太后在楚国时,曾经见过两次,其实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它忽然重现人间,倒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来,我是非瞧不可。魏丑夫,你去替本太后把和氏璧拿过来。”
蔺相如一听那彩衣男子原来名叫魏丑夫,心道:“这美男子应该就是魏国进献的公子魏丑夫了。”
原来江芈自当上王太后后,生活尽情放荡,养了许多情夫。她美貌出众,以前在楚国时就有“楚国第一美女”之称,加上王太后的身份,许多秦国大臣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就连来秦国朝见的桀骜不驯的义渠王①也甘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从此约束部落,不再侵扰秦国边境。秦国日益强大,魏国一再割地求和,仍然阻挡不住秦国的蚕食。后来还是魏王听取劝告,投江芈所好,选了一名名叫魏丑夫的公子,作为特别礼物送到咸阳,专门侍奉宣太后。这魏丑夫虽名字叫丑夫,却是魏国有名的美男子,体貌娴丽,俊美无双,与楚国大夫宋玉并称为“天下两大美男子”。魏丑夫虽是魏国贵公子,却善于奉迎,服侍得江芈舒舒服服,她心悦之下向秦王发了话,秦国这才没有继续进攻魏国。因而时有俗语称:“一相十城,不及一魏丑夫。”“一相”是指秦惠王时的秦国相国张仪,他用连横之计,破其师兄苏秦之合纵,一度被关东六国纵约长齐宣王悬赏十座城池买他的人头。“十城”则是指魏国不断被秦国鲸吞,先后失去十余座城池。而当魏丑夫侍奉江芈后,秦国停止了攻打魏国,改为借道韩、魏攻打齐国。
①义渠:戎族部落,春秋战国时国都于今甘肃宁县。战国以后,义渠也称王。有城数十,国势强大,与秦国争战不休,各有胜负。公元前306年,秦昭襄王即位,因年幼无知,义渠亦从旁虎视眈眈。为去掉秦国的后顾之忧,宣太后江芈遂出卖自己的肉体与义渠王姘居,三十年后秦国势力已经强大,始诱杀义渠王,灭其国。
魏丑夫应命上前,径直来取蔺相如手中的木盒。赵奢抢过来将他推开,喝道:“秦国是天下大国,太后是秦国之母,怎可做出这等强盗之事?”
他这一下出尽全力,魏丑夫被推得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江芈道:“咦,你这个孩子倒是很有几分气力。你叫什么名字?”赵奢道:“臣名叫赵奢,是蔺大夫的副使。”
江芈见他一身胡服,英姿挺拔,长身玉立,很是欢喜,温言道:“赵奢,你先退开,本太后有话对蔺大夫说。”赵奢却挺身不让。
江芈“扑哧”轻笑了一声,道:“你这孩子真是傻得厉害,本太后如果真想要和氏璧,你们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么?”
蔺相如见事已至此,不取出和氏璧,无论如何都难以脱身,遂命赵奢让开,将木盒奉给了魏丑夫。魏丑夫又奉到江芈面前。
江芈打开木盒,取出玉璧,叹道:“上次还是在昭阳府中见过它,这一晃,居然四十多年都过去了。”
她原先在楚国为公主时,就没有太将和氏璧放在眼里,后来之所以起意争夺,不过是要跟太子槐一党作对而已。而今她在秦国不仅取回了在楚国失去的一切,且权倾天下,昔日所有得罪过她的人都被她一一铲除,没有了对手,对权势也就有些意兴阑珊了。她只是轻轻摸了一下和氏璧,便命魏丑夫还给蔺相如,道:“请赵国使臣回驿馆歇息,赵奢留下。”
赵奢一愣,不知道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后为何要单独留下自己,一时不及多想,低声道:“护住和氏璧要紧,蔺大夫先回驿馆。”
蔺相如见江芈爽快地将玉璧还回,料来她既然对和氏璧都没有兴趣,也不会如何为难赵奢,便点了点头,行礼退了出去。
江芈招手叫赵奢走得近些,问道:“听说你是赵国代相赵固之子?”赵奢道:“是。”
江芈笑道:“赵国是想利用当年赵固护送秦王回国即位的旧情,所以才特意选派你做侍从么?”赵奢道:“不是,臣是主动请命。臣当年曾随主父来过咸阳,对咸阳颇为熟悉。”
江芈道:“原来你从前是赵雍的侍从,难怪,难怪。”叹息了两声,扶着魏丑夫的手站起身来。
赵奢叫道:“太后。”
江芈却恍若未闻一般,头也不回地往内室去了。内侍、宫女也跟了进去。霎时,堂中只剩下赵奢一人。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江芈出来,便径直出门,却被侍卫举戟拦住,道:“不得太后意旨,不可离开。”
赵奢道:“太后进了内室,劳烦通禀一声,赵某就要告退了。”那侍卫冷冷道:“太后既然没有发话,你等在这里便是,无须另外通禀。”
赵奢无奈,只得重新回来堂中。正好见到魏丑夫出来,忙上前道:“太后还有事么?臣尚有使命在身,该告退了。”
魏丑夫冷笑一声,道:“太后看上了你,所以特意留下你伺候。这是对你们赵国天大的恩惠,你还不赶快进去谢恩?”讥讽地瞥了他一眼,径自出去。
赵奢也略微听说过宣太后的风流韵事,恍然有些明白了过来,欲跟随魏丑夫出去,又被侍卫拦住,无奈之下,只得扬声叫道:“太后还有事么?臣要告退了。”
却听见江芈娇滴滴的声音道:“赵君请进来。”
赵奢道:“臣是赵国使臣,不敢擅入太后内室。太后既然无事,臣这就走了。”不待江芈答应,便直闯出门口。侍卫们发一声喊,各举兵刃,将他围了起来。
赵奢道:“这就是秦国的待客之道么?”领头的侍卫长道:“你冒犯了太后,还想走么?来人,将他拿下了。”
赵奢身处秦国王宫中枢之地,不敢抗拒,任凭侍卫将自己捆缚起来,只抗声辩道:“我哪有冒犯太后?你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侍卫长却不理睬,命人将他双手用绳索牢牢反剪住,重新带到堂中,强迫他跪下。
随即有内侍出来叫道:“太后要用餔食①了。”
①餔(bū)食:申时(下午四时前后)吃的饭食。
过了一刻工夫,有十余名宫女各捧酒食,鱼贯进入内室。少顷传来浓郁的酒香,赵奢一闻便知道那是楚国桂花酒的香气。昔日赵武灵王为太子时,因追捕刑徒梁艾亲赴楚国王城,爱极了郢都的桂花酒,回赵国后犹自念念不忘,又派人到楚国请了酒工到赵国,专门酿造桂花酒。
赵奢心道:“宣太后嫁来秦国几十年,居然还保留着楚国的生活习俗。可惜,她对母国就没有那么客气了。”鼻子中闻见酒肉香,空腹中愈发饥肠辘辘起来。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内侍和宫女们用木案①托着残羹冷炙出来,大约宣太后已用完了饭食。
①承托食物的木盘,盘下有三足。“举案齐眉”中的“案”即指这种木盘。
赵奢忙道:“烦请通禀一声,赵国使者赵奢还在这里。”却是无人理睬。
又过了好大一会议儿,才有两名宫女出来,一左一右扶起赵奢,将他携往内室。他双腿早已跪得发麻,一步迈出去,几乎跌倒在地,只得任凭宫女牵引摆布。但走出一段路程后,双腿麻痹感渐去,等到一跨进内室门槛,便死命挣扎,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前进一步。他虽然双手被绑在身后,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毕竟是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两名宫女根本抓不住他,只能听任他站在门边。
江芈斜倚在床榻上,手中正在玩弄着一枚容臭,一副酒足饭饱、怡然自得的样子。
赵奢大声道:“臣是赵国副使,尚有使命在身,请太后放臣出去。”
江芈微笑道:“你该知道本太后为什么留下你了。怎么,赵君在外面跪了这么半天,还没有想通,不肯屈身侍奉我么?”
赵奢当年逃去燕国后已在当地娶妻生子,但回赵国时并未携带家眷,与家人分别已有几年。他见这王太后不顾廉耻,要让自己学那魏丑夫一般,伏在她脚下伺候她,不由得臊得满面通红。但他也不敢就此辱骂江芈,以免给蔺相如等人和赵国带来祸事,只得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江芈道:“赵君既是赵氏宗室子弟,身边应该有不少漂亮的女子吧?”赵奢道:“臣妻子是燕国人。”
江芈道:“听说邯郸之地多美女,而且个个能歌善舞,赵雍当年不就是被那个叫什么孟桃的迷得死去活来么?哎,我真该告诉大王这一点,只要秦国攻灭赵国,就可以将所有的赵女全部掳来咸阳,那样他也不必四处广选美女了。”
当年赵奢随赵武灵王来到咸阳时,还只是个惘然无知的少年,好多事情都不大明白,但这一次的秦国之行,他亲眼看到了秦国的欣欣向荣和蓬勃向上——秦国自用商鞅变法后,推行耕战政策,功赏相长,养成军民勇于为国家打仗的风尚,即吴起所称的“秦性强,其地险,其政严,其赏罚信,其人不让,皆有斗心”。而赵国不仅国力远远不及秦国,就连军队也远远不及秦军强悍勇敢。尤其是秦国以农桑衣食为国之根基,百姓好稼穑,务本业,风俗与关东诸国迥异。昔日齐国为诱惑楚国人口,不断在边关用高价购柴,楚国农民贪利,纷纷放弃耕种,改去砍柴卖给齐国。等到齐国下令封关后,楚国粮价飞涨,每石高达四百钱,楚国农民无法存活,只得大批逃去粮价低廉的齐国。此即农业为国之基石之明证。秦国大肆提高农民的社会地位,又规定生产粮食布帛多的可免除徭役,以此来刺激农业的发展。秦国人因而家家富裕充足,路不拾遗,山中无盗贼,乡村、城镇秩序安定。
赵奢亲眼看到了这些优势,才明白为什么秦国能在七国中一枝独秀。他见江芈拿攻打赵国来威胁自己,又气又愤,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单膝跪下,低声下气地道:“下臣是山野小民,绝不敢有心触怒太后,有冒犯之处,还请太后原谅。”
江芈见他肯下跪认错,以为他已经屈服,很是高兴,命道:“来人,解开赵君的绑绳。”
赵奢忙站起身来,退到门边,道:“臣冒犯太后,太后要打要杀,尽管责罚便是,但若要臣学那魏丑夫,臣万万办不到。”语气中尽是鄙夷之意。
江芈脸色一沉,道:“你可知道跟本太后作对的下场?”声音虽然不大,却自有一股凌人的杀气。
赵奢道:“臣愿意一死,以谢太后。”低头便欲往门框上撞去。额头刚磕上门角,即被一旁的宫女抱住。又上来几名内侍,七手八脚地将他扯到房中,将他按跪在地上。
江芈虽然年纪已大,但风韵犹存,加上是秦国王太后之尊,天下男子无不趋相奉迎,蓦然被赵奢以死相拒,以为他嫌弃自己年老色衰,心中恼怒之极,狠狠地瞪着他,心中盘算着要想个什么法子来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忽见赵奢挣扎着抬起头来,道:“请太后赐臣一死。”那坚定的眼神似曾相识,登时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那是她今生唯一真正爱过的男子——孟说。她最初瞩目于他,自然是因为他高大俊朗,武艺高强,又是王宫卫士首领,大有价值。但她也深知道自己是公主身份,将来必然要成为诸侯夫人,绝不可能嫁给一个小小的宫正做妻子。华容夫人遇刺身亡后,靠山顿失,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不知怎的便想要去倚靠孟说,那晚月下诉说衷肠,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然而等到她发现孟说跟踪怀疑自己时,她的心像被猫抓一样,绞痛如裂,真正体会到了肝肠寸断的滋味。她这才知道,她原想只是想要利用孟说,实际上自己早已不明不白地爱上了他。
后来的事情层出不穷,她和孟说都经历了人生最低谷的考验。他们一道被放逐出楚国,灰溜溜地来到秦国。她因为美色而得到秦惠王的宠幸,接连生下三个儿子,但毕竟只有八子的名分,无力与魏国公主相抗,魏国公主不仅被立为王后,所生之子赵荡也早被立为秦国太子。在一系列的宫廷争斗中,她处在了下风,日子相当难过,连长子稷也被送去燕国做了人质。
一切的转机还在孟说身上,他身手了得,力大无穷,与酷好武艺的太子荡结为好友。太子荡即位为秦武王后,将王宫禁军兵权都交给了孟说,拜他为内廷校尉。秦武王即位四年后,与孟说比赛举鼎“失手”将自己膑骨砸断而死。孟说被王太后魏国公主下令灭族,但他统领的禁军因此而愤愤不平,这支军队遂为江芈所控制,成为她登上王太后之位的决定性力量。她最终得到了一切,但却是以所爱男子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她失去了唯一所爱的人,天下的男子在她眼中都成了玩物。她或许一时倾倒于他们的容貌,他们的谈吐,他们的身材,他们的气度,但在她眼中,他们都只是孟说的替代品。
星移斗转,物时人非。真的是年华易逝、春光易老啊!那么多往事,依然遥远,却依旧无比清晰。
有时候,她亦会回想,如果时光倒流,她还会走同样的道路么?
那一日,孟说当面恳求她道:“公主,你不要嫁去秦国了,我们一起走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跟当年的陶朱公一样。”那是他第一次无所顾忌地表示出真实的心意,但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我在楚国失去的一切,一定要在秦国重新拿回来。”
他虽然失望至极,但是却履行诺言留在了她身边,不问理由地保护她。没有他,她应该早就被魏太后迫害死了吧?若是可以重新选择一次,她还会拒绝他么?她会选择跟他一起退隐山林么?
终究四十多年过去了,孟说也死去了二十四年,即使有心要重新选择,一切也都已经太迟了呀。但她始终没有忘记过他,时常幻想着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与她共享这俯视天下的荣华。今日她终于在一名陌生的男子身上看到了熟悉的眼神,但他却果断地拒绝了她。若是孟说还活在世上,是不是也会如赵奢一般抗拒她?应该会吧,一如当初在赴荆台的凤舟上一样。
内室中寂然无声,江芈凝视着手中的容臭出神,心中却如长江的波涛一般汹涌起伏着。那些故国的旧事,无论是乐事,还是恨事,仿佛走过了一段漫长而荒凉的岁月,又都重新跟尘封已久的记忆重逢了。时光的无情,人世的无奈,美好的情怀一旦与光阴一道流转,便愈发令人感怀。
又是怅然,又是迷离。良久之后,江芈才将目光重新转移到赵奢身上,叹了口气,道:“放他去吧。”
宫人闻言无不惊诧。宣太后是出名的争强好胜,率性而为,凡是她看上的男子,高官厚禄也好,威逼利诱也好,总是千方百计地要弄到手。即使偶尔有不愿意屈服的诸侯国使臣,也被她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刑罚折磨后秘密处死,赵奢还是头一个能全身而退的人。
但太后既然下了命令,也无人敢多问。内侍忙将赵奢扶起来,带出内室,交给侍卫道:“这小子命好,忤逆了太后,太后居然还饶过他了。”
侍卫长命人解开绳索,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光打量赵奢。赵奢被看得极不自在,一脱束缚,便逃一般地小跑着离开了咸阳宫。
第十章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赵国使臣始终没有想到什么好的法子将和氏璧偷送回赵国。驿馆中的任何人出去,不管是赵国使者,还是打杂的下人,都要被秦军卫士严格搜身。和氏璧连驿馆大门都难以通过,更不要说出咸阳和一路的秦国关卡了。
01
跟赵国邯郸分赵王城和大北城一样,秦国咸阳的王城与平民居住的咸阳大城各自为城。咸阳大城位于咸阳宫南面,是一座正正方方的城池,周回二十余里。
大城中又分为许多小的闾里,如屈里、完里等,每里大约十户人家。秦国自秦献公以来便实行“户籍相伍”的制度,即统一编制户籍,五家编成一伍,十家编成一什,禁止百姓擅自迁居。商鞅变法时,又增加连坐法,以伍什为基本单位,居民相互监督检举,一家犯法,十家连坐。不告发奸人的处以腰斩,告发奸人的与斩敌首级受同样赏赐,隐藏奸人的与投降敌军受同样惩罚。因而秦国人虽然强悍勇敢,却是人情菲薄,暴戾苛刻,告奸之风兴起,即使是邻里之间,也常怀警觉之心。
当时天下有四大名城,分别是楚国王城郢都,魏国都城大梁,齐国王都临淄,赵国王城邯郸。咸阳城跟这四座城池相比,富丽繁华程度远远不及。但由于秦国律法严酷,即使是往道路边倒灰这样的小事,也会被处于黥刑,因而城中秩序稳定,路不拾遗,百姓安分守己,勤于农桑,家家富裕,粮价低廉,一石粮食只售三十钱,仅此一点,便令关东六国难以望其项背。
秦国为各国使者特意修建了驿馆,又称公馆,集中建在大城东北面的新安里中。不同的诸侯国驿馆也不相同,各自独立。譬如赵国驿馆就在楚国驿馆的边上,两馆均是坐北朝南,比邻而建,只有一墙之隔。
赵奢回来赵国驿馆时,惊讶地发现驿馆已被秦兵重重包围,外人难以靠近一步,就连他要进去,也被反复盘问才予以放行。
蔺相如正在堂中反复徘徊,同乡李银这次也是随行者之一,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
赵奢一步跨进来,径直问道:“大夫君认为秦王五日后真的会以城易璧吗?据今日在章台大殿上的情形来看,秦王和白起都是极厉害的角色,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李银道:“蔺大夫也正为此事犯愁。”
蔺相如也不再似平日那般镇定,脸上深有忧色,道:“我在赵王面前夸下海口:如果得不到十五座城池,一定完璧归赵。如今秦王虽然答应斋戒,但也只能多拖延五日,五日后他若拿到玉璧后仍然不给十五座城池,我还有什么面目回国见赵王!”
赵奢道:“依我愚见,秦王根本就没有诚意,得到了和氏璧,一定不会交出十五座城池的。”蔺相如沉吟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我们也不交出和氏璧。”
李银道:“可我们身在秦国,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要再用撞璧那一招么?”蔺相如道:“经历今日之事,秦王必有防备,那一招已经不管用了。我想暗中派人。”
李银吓了一跳,连声嚷道:“那怎么可以!秦王发现后,一定会杀了我们所有人。”赵奢也连连摇头,道:“这计几乎不可行。秦王派兵团团围住了驿馆,我们等于被困在这里,寸步难行,根本不可能瞒过秦人耳目,将和氏璧送回赵国。”
蔺相如道:“所以得想个法子才行。”又问道:“宣太后单独留下赵君,可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么?”赵奢面色一红,道:“太后只是随意问了几句话。”
蔺相如见天色不早,便道:“那好,大伙儿先各自去歇息,想想有什么法子能破秦王十五城易璧的诡计。”赵奢道:“好。”
李银却不肯出去,讪讪问道:“这次秦国之行凶险得紧,我们也许不能活着回去赵国了,是么?”蔺相如点点头,道:“是不是有些后悔一定要随我来秦国?”
李银倒也不否认,道:“是有些后悔,不过后悔也已经迟了。”又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一道求学的事吗?先生出了一道写字的题目,要用一笔写出一个有棱有角、四四方方的字,结果我们谁也答不上来。写个‘一’字吧,没棱没角不四方,写个‘口’字,倒是有棱有角四方了,可笔画太多。正束手无策时,你提笔起来,在竹简上写了一个‘乙’字,一笔呵成,完全符合先生的要求。”
蔺相如蓦然听到童年趣事,亦露出微笑,道:“这么久远的事,你居然还记得。”李银道:“当然记得。蔺兄,我相信以你的才智,一定能想出办法的。”上前拍了拍同窗好友的肩,这才出去。
蔺相如虽受鼓舞,脸上还是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怅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