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伴着急地爬着坐了起来,说:“可是船上还有那么多人,他们是无辜的!”
他忍不住回想落水的时候看到的熊熊烈火如同炼狱的情形。他也明白了,胡子金将他的头往水下按,是怕飞溅的火苗伤了他。
初九淡淡地说:“与我无关的人对我来说,跟路边的树木花草没有任何区别。我不会为了留下一片草或者几棵树,而放弃救你。”
鲤伴迷惑地问:“可是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爷爷曾经是你最强的对手,你害怕的狐狸和树枕在我家楼上住了这么多年。我应该还不如树木不如花草才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因为我一直在皇城等你回来。”
鲤伴听得清楚,初九说的不是“等你来”,而是“等你回来”,好像他以前到过皇城。可是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去过皇城,别说皇城了,他从未去过比县城还远的地方。
见初九泪水盈盈,鲤伴想问的话又不敢问了,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流泪。
旁边的麻雀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说:“自我追随皇后娘娘以来,从未见过她流泪,这是第一次。”
麻雀交头接耳,都为皇后娘娘的失态而感到讶异。
鲤伴非常意外,人人口中唾骂的初九,居然是这样动不动就爱哭的柔弱女子?
麻雀对初九的态度也让鲤伴感到意外。这些麻雀平时叽叽喳喳,没有规矩,初九不应该完全不知道。虽然初九刚刚进门的时候麻雀们规规矩矩,但是见到初九有些异样,竟然敢在背后私下讨论,而初九没有因为这个责罚她们。就算是巴陵县城的县太爷,若是在公堂上听到衙役说悄悄话,也定然会打他个三十大板。
“我以前去过皇城吗?”鲤伴问。
初九回答说:“忘了也好。”
看似答非所问,又像是回答了他。
鲤伴不懂她的意思,又问:“为什么忘了也好?我忘记了什么吗?”
初九说:“忘记是好事啊,你看,做妖就太痛苦了,活得越久,痛苦越多,因为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多。人就没有那么痛苦,百年之后死了,投胎转世,以前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从头开始。”
这回答又似是而非。
鲤伴知道她不想说,便顺着她的话说:“我听好多人说人比动物要有灵性多了,可是不能像动物修炼成精,就是因为年岁约束。在你这里听来,好像做人比做精怪好多了。”
说到这里,鲤伴不禁多看了那些麻雀一眼。
初九也回头扫视麻雀,麻雀立即恢复恭恭敬敬的样子。
“要是能做山间的麻雀,倒是比做人要好多了。”初九笑着说。
“做麻雀有什么好?”
“麻雀叽叽喳喳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顾虑,自由自在。多好。做人就不一样啦,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有的话想说又不当说,有的话不想说又不得不说。”
鲤伴心想,或许这就是她选择麻雀来伺候她的原因?也是别人口中暴虐狠毒的初九能容忍这些麻雀的缘故?
“好了,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为了这一路的安全,你最好不要走到外面去,免得被外人看到。”初九说。
鲤伴点点头。
“白先生他们烧掉你家房子的事情,胡子金已经告诉我了,等到了皇城,我会捉拿他们,还你公道。”初九又说。
鲤伴知道胡子金是鲇鱼精,他落在水里,自然是如鱼得水,比在岸上和船上还要舒服得多,不会昏迷。
“多谢。”鲤伴说。
除了“多谢”这两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其实他不想狐仙和树枕落在她手里,但是唯一可能抓到他们的也只有初九了。况且,从那时候狐仙的口中可以听出,就算有人请求,初九也不会放过他们。因此,鲤伴觉得自己多说无益,报答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帮助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要谢我,那是怎么都谢不完。”初九盯着鲤伴说,“所以,你不用跟我说谢。”初九转身离去。
初九一走,麻雀们又叽叽喳喳起来,当着鲤伴的面议论为什么皇后娘娘对鲤伴如此特别。
“皇后娘娘是不是喜欢他?”
“敢说这样的话,小心皇帝陛下杀你的头!”
“听说他是太傅的孙儿,是不是皇后娘娘以前跟太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看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皇后娘娘太奇怪了。”
“不过对他确实不一样。”
“我就说嘛,你看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们这样当着他面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明知道不好你还说?”
她们一吵,鲤伴的脑袋就又疼了起来。他双手揉着太阳穴,躺了下去。
他头疼地想,这群麻雀确实口无遮拦,但初九她有什么话想说又不说呢?
大概休息了半日,鲤伴用过麻雀端来的饭菜,又无聊地听麻雀们叽叽喳喳了一会儿,明尼和商陆就过来了。
明尼进了门,见了鲤伴便冲过来抱住他哭起来。
鲤伴也鼻子一酸,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商陆则对明尼嗤之以鼻,说:“堂堂男子汉,怎么说哭鼻子就哭鼻子了?”
鲤伴问明尼:“土元怎么没有来?”
明尼说:“我是别人领着来这里的,不曾见过土元。”
鲤伴问:“难道他还没有醒过来吗?”
一旁的麻雀听了他们的话,插言说:“那个土元是不是地鳖虫?”
鲤伴忙说:“是啊,他就是地鳖虫。你见过?”
他知道,麻雀说话口无遮拦,如果她见过土元,必定会说出来。此时不见土元,他忍不住有些担心。
“何止见过,还跟他说过话呢。”麻雀说。
“他已经醒过来了?现在他在哪里呢?可以叫他过来吗?”鲤伴急急地说。
麻雀又左眼看看他,右眼看看他,说:“恐怕叫不来。”
鲤伴心里“咯噔”了一下,问:“为什么叫不来?难道他……”
鲤伴想问是不是淹死了,但是后面的话说不出口,怕一说就成真。毕竟土元是地鳖虫,不善水性,又不是皇后娘娘的人,自然受不到皇后娘娘的重点照顾。如果皇后娘娘救得不够及时,土元溺水而亡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他离开这里了,此时应该上了岸。”麻雀说。
“他怎么会离开的?”鲤伴问。
“对呀,他跟我们一起来的,一路上没有说过要走,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呢?不会是皇后娘娘把他杀了,找这个借口来敷衍我们吧?”明尼大声说。
明尼跟鲤伴一样听过许多关于初九的故事,故事无一例外都是说皇后娘娘如何心狠手辣。
麻雀冷冷地说:“如果皇后娘娘把他杀了,我就会跟你说是皇后娘娘杀了他。”
鲤伴清楚这些麻雀的性情,急忙拉了拉明尼,说:“这些麻雀不会说谎的。”
明尼不知道鲤伴为何相信麻雀,但是见他这么说,便冷静下来,平和地问:“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土元为什么离开这里?他又不会游水,跳进江水里等于是自杀。他怎么离开这里的?”
“是皇后娘娘劝他离开的。”麻雀说。
鲤伴迷惑不已,初九为什么劝他离开?
不知为何,鲤伴脱口而出的还是“初九”,而不是“皇后娘娘”。他觉得说皇后娘娘很是别扭,而初九这个名字说起来自然多了。
麻雀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皇后娘娘单独跟他说了一番话,说完之后,土元就要离开这里。皇后娘娘吩咐胡子银弄来一艘小船,带着他离开了。”
明尼顿时情绪低落,怏怏地说:“我能猜到皇后娘娘跟他说了什么。”
鲤伴问:“说了什么?”
明尼说:“皇后娘娘肯定跟他说,他是我们的累赘,叫他不要跟着我们了。我们离开桃源的时候,胡子金就说他是累赘,不想让他跟来。他说他认识皇城里的人,也许可以帮到我们。现在我们已经在皇后娘娘的船上了,他皇城里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我想皇后娘娘大概跟他说了这些。”
鲤伴说:“帮不上什么忙也没有关系啊,为什么要让他离开呢?”
明尼摇摇头,看着鲤伴的眼睛,问:“你知道土元到底是什么来头吗?”
鲤伴说:“不知道,要不是他那次往我家楼上扔石头,我还见不到他。”
明尼嘴角扯出一丝笑,说:“你看,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放心让他跟在身边,别人可不放心。”
“你的意思是,初九怀疑他跟着我们另有目的?”鲤伴问。
商陆忍不住说:“可是我认识你们更晚,为什么皇后娘娘不怀疑我?”
明尼转头对商陆说:“我觉得皇后娘娘对你并不陌生。”
商陆眉头蹙起,说:“可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皇后娘娘。”
鲤伴说:“我也没有见过。”
“相逢何必曾相识。”初九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鲤伴他们聊得太投入,竟然没有听到初九踏在船板上的脚步声。
麻雀们慌忙行礼。
商陆也要行礼,被初九扶住。
初九说:“你们就算了。皇宫里繁文缛节多着呢,要是讲究的话,你们哪里做得过来?不如都免了,不知者不罪。在我面前失礼我不责怪,在满朝文武面前失了分寸,他们就不敢计较。”
商陆感激地说:“谢谢皇后娘娘!您刚才说相逢何必曾相识,您的意思是以前认识我还是不认识我?”
初九微微一笑,瞥了鲤伴一眼,说:“何必曾相识,就是不用在乎相识不相识。你们不知道,以前皇城里的人可能早上还认识,晚上就不认识了;可能今天还认识,明天就不认识了。但是你我的关系未曾改变,或者同住一个屋檐下,或者相邻而居,或是姐妹互相不认得,或是主仆互相不认得。那人变了模样,但那人仍是你姐姐或者妹妹。甚至一个陌生人进了你的家,自称是你的母亲,而原来你熟悉的那个母亲从此消失不见。你除了接受没有其他办法。”
商陆听得脸色大变,惊恐地问:“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鲤伴却听明白了,问:“你说的可是皇城皮囊师兴盛的时候?”
初九露出惊喜之色,充满期待地问鲤伴:“你居然知道?”
鲤伴说:“我见过皮囊师的手段。”
初九问:“是吗?你什么时候见过?”
鲤伴说:“我见过小十二。关于皮囊师能够给人换皮削骨的故事,我听家乡的老人说过很多。”
初九自嘲地笑了笑,说:“小十二对我恨之入骨,在你面前必定没有说我一句好话吧?可是你知道那时候皇城里最厉害的皮囊师是谁吗?”
鲤伴摇摇头。
“是你的爷爷,太傅大人。”初九说。
这对鲤伴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在他的印象里,皮囊师都像小十二那样让人觉得害怕。而爷爷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和蔼可亲的。他怎么也不会将爷爷跟皮囊师联系起来。
“所以……你铲除皇城的皮囊师时,我爷爷也受了牵连?”鲤伴不得不这样联想。
初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