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又到了农忙期。楚瀚和一众苦力忙着培苗插秧,累得几乎站不直腰来。这日众人终于插完了秧,晚间众苦力相约下山喝酒庆祝,楚瀚不喜饮酒,便独自回到梯田旁的草寮歇息。他累得很了,澡也没洗,便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正要入睡时,忽听门外一声呼唤:“喋瀚!”
楚瀚一呆,他知道苗语中“喋”字代表“哥”,是谁在叫他哥?他过去打开了门,见到咪縍站在门外夜色之中,一双晶亮的眼睛直望着他。
他带咪縍上山玩耍不下数十次,咪縍从来不曾记得他的名字,更不曾叫过他哥。他心中大奇,说道:“咪縍,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咪縍伸手指放在小嘴上,示意他不要出声,悄悄钻入他的草寮,关上了门。楚瀚见她神情紧急,问道:“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吗?”
咪縍摇摇头,眼泪在眼眶中打滚,说道:“喋瀚,我姊姊要杀死我妈妈!”楚瀚老早知道彩图谋杀死巫王,只没想到咪縍竟然也懂得,问道:“你说彩要杀死巫王?”
咪縍点了点头,说道:“她很快就要下手了,我很害怕,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楚瀚听她言语连贯,与平时的胡言乱语判若两人,不禁惊疑,说道:“你……你真是咪縍?”
咪縍深深地望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哀怨,叹了口气,说道:“妈妈说你不傻,原来你真是傻的!竟连我的假扮也看不出来。”
楚瀚一时呆了,脱口道:“大家都说你是……你是……我也以为……原来你并不是?”咪縍撇嘴一笑,满面机巧之色,说道:“不是什么?不是白痴?”楚瀚心中惊诧已极,点了点头。
咪縍摇头道:“我妈妈生了我以后,便一直害怕彩毒死我,因此不断跟人说我是白痴,是傻的,好让彩降低戒心。我也得从小就装痴呆,装傻子,不敢让人生起半点疑心。”
楚瀚甚觉不可置信,但望着面前的咪縍,又确实是那个秀丽无方的少女,而言谈之间,比之同年龄的少女还要明智成熟得多。谁想到这个小小姑娘竟有这等本事毅力,从小装扮痴呆,十多年如一日,任人耻笑欺侮,从未露出破绽?
咪縍望着楚瀚,说道:“你可知道,我妈妈好几次想让我嫁人,人家见到我的美貌,都起了贪心;再知道我是傻子,个个都眉花眼笑,说他们毫不介意,以为白痴比较好摆布。你是唯一一个不肯娶我的人。”
楚瀚想起当时巫王要他在她自己和咪縍之中选一个,他却说两个都不要,当时心中纯粹是可怜这个小姑娘,不想利用她作为自己的护身符,更不想占她的便宜。此时只能道:“我不是嫌弃你……”
咪縍接口道:“我知道。我本来也很气恼,以为你嫌弃我痴呆,看不上我,真想立即毒死了你。但你后来又对我那么好,不但出头保护我,还带我到处游玩,从来不介意我的傻样儿,从不曾欺负我,更不曾占我的便宜。”
楚瀚叹了口气。他自己曾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因此对这小姑娘只有满心的同情爱护,并无其他念头,至于占她便宜,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咪縍又道:“也算你好运。所有愿意娶我的人,都被我妈妈杀掉了。她说这些人都不可靠;她要替我找一个可靠的人,带我离开巫族,逃到遥远的地方去。”
楚瀚一时无法习惯她说话如此灵巧便给,将她的话在心中想了一遍,才问道:“你妈妈要你离开,逃到遥远的地方去?”
咪縍道:“是啊。我妈妈说,她自己的命太苦了,她不希望我也跟她走上同一条路。她虽让我做巫女,却没教给我任何会损伤身体面孔的毒物。她希望我有一日能脱离巫族,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去,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楚瀚心中不禁感动,暗想:“原来巫王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有这许多的盘算,我当时可是错怪她了。”
咪縍又道:“总之,她跟我说,她已经帮我选中了一个人,能带我离开巫族,那就是你。她要我自己看看你这个人可不可靠。我这几个月来跟你相处,认为你确实十分可靠。妈妈说,希望我们今年秋天前走,她会想办法掩护我们,让我们可以远走高飞,不会被捉回来。”
楚瀚点了点头,沉吟道:“你刚才说,彩要杀巫王?”咪縍满面焦急,说道:“是啊。如果妈妈死了,我就再也走不了啦!”楚瀚听她这么说,心中有些不快,说道:“难道你想救你妈妈,只因为她能保护你离开?”
咪縍一脸理所当然之色,说道:“这个自然。我妈妈的命原本就不长久,她随时都想死,我一平安离去,她便会自杀。如果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救她干吗?她这条命本就是不值得活的。”
楚瀚不禁愕然,他乍听之下,只觉咪縍天性凉薄,毫不顾惜母亲的性命,但转念一想,或许巫族中的一切都是如此古怪扭曲,不可以常理度之。他想了一阵,才问道:“我该如何,才能救到巫王的命?”
咪縍毫不犹疑,立即说道:“我要你帮我偷出彩偷偷培养的所有蛊种,交给我妈妈。”楚瀚点点头,问道:“什么时候要?”咪縍道:“我想她夏至前便会下手,七天够不够?”
楚瀚暗暗笑了,他早已查知彩将她最宝贵的蛊种藏在何处,一个时辰内便可取得,哪里需要七天?口中说道:“我试试。”
咪縍欲言又止。楚瀚问道:“怎地?”咪縍道:“你取蛊的时候,需得非常小心。我们听说,彩在妈妈将万虫啮心蛊送走之前,偷偷留存了一份蛊种。她就是想用这蛊来伤害妈妈。”
楚瀚点了点头。咪縍续道:“这蛊非常危险,它会吸引你去打开它。你千万要小心,一打开盒子,中了万虫啮心蛊,那可是没有解药的,死状非常凄惨。”
楚瀚想起大祭师曾跟他说过那几个蛇族青年中了万虫啮心蛊后的情状,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曾短暂怀藏这万虫啮心蛊,数度受到诱惑想打开那盒子,幸而身上佩戴着血翠杉,令他保持清醒,才没有中蛊。他想了想,问道:“还有别的蛊物跟这蛊一样危险吗?”
咪縍摇了摇头,说道:“最危险的就是这个了。”楚瀚道:“我取得之后,如何交给巫王?”咪縍道:“你交给我就好了,我会拿去给妈妈。”
楚瀚有些迟疑,说道:“你不会中那万虫啮心蛊吗?”咪縍一笑,说道:“喋瀚,你可太小看我了。”
楚瀚见她笑靥如花,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在净水池中那时,她被彩和其他女子取笑欺侮,神情木然呆滞,和此时简直是判若两人。咪縍看来只有十四五岁,楚瀚忽然想起自己初识红倌时,红倌也不过是十五六岁年纪;他初初离开京城时,还不时想起红倌,想起自己和她共度的那些甜蜜时光。但自从踏入靛海以来,他只顾得逃命求生,在大越国时又与百里缎朝夕相处,竟已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她了。
此时他脑中浮起红倌俊俏的脸庞,心头不禁一热。他回想红倌性格豪迈爽快,不高兴时便大吵大闹,高兴时便任意妄为,旁若无人,心中想些什么从来也掩藏不住。这苗女咪縍外表虽美丽纯洁,但她生长在充满钩心斗角、虚伪巧诈的巫族,性格却幽隐险诈得多,她的真正面目究竟为何?楚瀚感到自己尚未能摸清,很可能他永远也无法摸清这个诡异多诈的小姑娘。
他沉吟一阵,问道:“你说彩可能在夏至前下手,那么未来几日中,巫王不会有危险吗?”咪縍道:“应当不会。”楚瀚问道:“你想彩会不会先对你下手?”
咪縍侧头想了想,说道:“我不确定。”她抬起头,凝望着他,眼神中满是祈求,忽然软语道:“喋瀚,我今夜留在你这儿,好不好?”
楚瀚一呆,说道:“你不回家,不会被人发现吗?”咪縍摇了摇头,说道:“不要紧的,我想留在这儿陪你。”说着充满期盼地望着他。
楚瀚见到她的眼神,霎时明白了她的用意,摇头说道:“其他人下山喝酒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快点回去吧。”咪縍走上前,依在他的胸口,撒娇道:“夜路不好走,我不回去。等到天明了,你再送我回去吧。”
楚瀚心中清楚她为何想留下,也知道自己不能留她。他轻轻将她推开,说道:“我会尽量帮你的忙,帮巫王的忙,你可以放心。来,我送你回去。”
咪縍听他语气坚决,只得退后两步,不再说话,低下头,满不情愿地走出寮房,楚瀚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当夜正是满月,月色清明,星斗满天。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走在田间小路上。夏夜闷热无风,楚瀚感到身上才干了的汗水又爬满全身,燥热不堪。
咪縍忽然问道:“喋瀚,你为什么留在我们巫族,这么久都不走?”
楚瀚在夜深人静时,也曾想过这事;他回想自己在宫中做宦官的日子,在宫里宫外接触到的各种人物:奸险贪财的梁芳,忠实能干的小凳子和小麦子,活泼热辣的红倌,沉稳娴静的纪娘娘,滚圆爱笑的泓儿,还有残狠无情的百里缎……这些人离他如此遥远,既亲近而又如此陌生,好似是前一辈子认识的人一般。如今他沦落为苗人巫族的奴役苦力,身中蛊毒,需得定时服食解药,才能保命。但凭着他的飞技取技,早已探明自己所中的是什么蛊,也知道自己随时能取得解药,远走高飞。但他始终没有走,甚至甘愿饱受彩的鞭打凌虐,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未能理清头绪,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咪縍问道:“你不是在京城待过吗?为何不回去?”楚瀚道:“我答应过一个人,此后再也不回京城。”咪縍又问道:“那你为何不回瑶族去?”
楚瀚摇摇头,说道:“我每到什么地方,便会给别人带来灾难。我不想连累族人。天地茫茫,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大越国明媚的山水来,暗暗生起一个念头:“我若回去大越,找块地种种,过几年平安的日子,也未始不是好事。”
咪縍没有再问下去,忽道:“喋瀚,你今天还没洗澡吧?那儿有个净水池,你去泡泡水吧。”
楚瀚正感到全身燥热,汗流浃背,见到咪縍手指处是个隐蔽的净水池,自己平时常常来这儿洗澡,便道:“你等我一会儿,可以吗?”咪縍点点头道:“当然可以,你快去吧。”
楚瀚便脱下衣裤,跳入池中。池水深及腰部,冰凉彻骨,在夜色中更觉清寒。他将头钻入水中,抓洗一头脏发,感到极为痛快舒爽。他冒出水来,甩去满头水珠,正要出池,忽听一人道:“这些……都是彩打的?”
楚瀚回过身,见到咪縍站在池边,睁大眼睛望着他身上的伤疤,神情满是惊诧怜惜,眼中含泪,咬着嘴唇道:“她下手……也未免太狠了!”
楚瀚摇头道:“也不全是她打的。我背上的鞭痕,大多是在东厂厂狱中给打的。”咪縍大奇,问道:“你入过牢狱?他们为何打你?”
楚瀚不知该从何说起,只道:“我放走了他们想捉的人。”咪縍问道:“你放走了什么人?”楚瀚道:“一个同村的女子。”咪縍道:“她长得好看吗?”
楚瀚回想上官无嫣的容貌,印象已十分模糊,随口道:“应该算挺好看的吧。”咪縍道:“她感激你吗?”楚瀚想起上官无嫣逃走之后,便再无消息,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此后再未见过她。”
咪縍没有再问下去,说道:“你转过身去。”楚瀚转过身去,感到咪縍伸手摸上他的后脑,说道:“这个伤呢?”楚瀚想了想,记得这该是上官无边扔石头砸伤的,说道:“这是我小时候,村子里一个坏小子扔石头打的。”咪縍摸上他后肩的箭伤,问道:“这个呢?是中了蛇族的毒箭吗?”楚瀚道:“正是。”
咪縍伸手抚摸他身前身后的各个伤疤,一一询问来源,楚瀚有的记得,许多却已记不清了。他从未留意身上有这许多伤疤,这时才醒悟,自己活了这十八年,受过的鞭打酷刑创伤还着实不少。
咪縍冰凉的小手来回抚摸着他的伤痕,似乎希望能将它们一一抚平。楚瀚忽然心中一动,回过头来,却见她不知何时已脱去衣衫,滑入水中,裸身站在自己面前。楚瀚瞥见她玲珑的体态,警觉两人不应如此赤身裸体相对,正要转身出池,咪縍的手已摸到他的唇上的伤疤,问道:“这个呢?”
楚瀚怎会不记得这个疤痕的由来。那时他和百里缎被蛇族追赶,在丛林中逃亡,一日在水源边上猎杀了一头野牛,血腥味引来了几头老虎。两人正烤着牛肉吃时,他见到老虎扑向百里缎,未及多想,涌身便往老虎扑去,将老虎撞飞数尺,一人一虎翻滚出了好几圈。他几乎被老虎咬死,亏得百里缎弯挥刀斩上老虎的背,老虎才逃逸而去。他嘴唇上的伤口就是在那场混战中造成的。之后二人躲入一个巨大的石洞,误入蜈蚣窟,百里缎腿上被毒蜈蚣咬了,他替百里缎吸出毒汁,毒性渗入嘴上伤口,令伤口肿得如鸡蛋一般大小,几乎丧命。百里缎在他昏迷时,用口替他吸出毒液,两人虽从不曾提及此事,但心中都清楚,楚瀚那夜冒险扑向猛虎,救了百里缎一命;而百里缎也甘愿以口为他吸毒,救了楚瀚一命。自从两人在那巨大的石穴中共处一段时日之后,彼此心意相通,就此建立起生死与共的交情。
楚瀚正神驰往事,咪縍忽然踮起脚尖,吻上他唇上的伤疤。楚瀚感到口唇有如火灼,全身一震,连忙伸手推开了她,一跃出池,匆匆穿上衣裤,跑出老远,喘了好几口气,才道:“我送你回去。”
咪縍仍旧站在水池当中,抬头望着楚瀚,眼神中带着难言的失望和愤怒,激动地道:“喋瀚,你当初不要我,因为我是个可怜的白痴。现在又为什么不要我?”
楚瀚转过身,说道:“你还是个孩子。走,我送你回家。”
咪縍掩面哭了出来,泣道:“你是个傻子,大傻子!你不要我,我妈妈怎么会让我跟你走?”楚瀚道:“我可以带你离开苗地,但我并无心娶你。”咪縍顿足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嫌我丑,嫌我蠢笨,还是嫌我是苗族巫女?”
楚瀚定下神来,说道:“都不是。咪縍,你说得对。我不该留在此地。我早就该走了。”他喘了口气,又道:“无论如何,喋瀚都会帮你帮到底的。你放心吧。”
咪縍睁着泪眼望向他,眼神中满是质疑和失望。楚瀚转过头去,不再望向她。
咪縍一顿足,爬出水池,穿上衣服,举步向寨子飞奔而去。楚瀚没有跟上,只听见她的啜泣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楚瀚仰望天际,一轮满月已升至半空。他吁出一口长气,知道动手必得在今夜。他打定主意,事成之后,他就要立即离开苗寨巫族这阴森诡异的所在。他打点起精神,回到草寮,从床底下翻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数条绳索、竹棍、铁钩、布袋和百灵钥。他知道要对付擅长毒物的苗族巫女,酣梦粉和夺魂香之类的药物定然无效,只能全靠飞技和取技的真实本领。
他知道其他苦力回到草寮时,多半已喝得烂醉,不会留意自己不在屋里,但他仍放了一堆稻杆在床上,用薄被盖起,假作自己睡在床上。之后他便悄然离开,如影子般飘过十里长的田间小路,来到苗寨之外。
他潜伏在寨口,等候许久,见到咪縍踽踽独行,幽幽地吟唱着惆怅的失恋之歌,回到寨子。楚瀚望着她面上的泪痕,心中不禁怜悯:这个可怜可悲的小姑娘,从小就得掩藏自己的聪慧灵巧,装疯卖傻,受尽虐待,忍尽耻辱,过着非人的日子。如今她的母亲生命受到威胁,她若失去母亲的保护,连这一点点卑微的生存之机都将失去。一旦巫王被害死,彩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咪縍。咪縍为何会对自己露出本来面目,又为何三番两次要献身给自己,自是因为她知道情势已到了紧急关头,她若得不到自己的倾心相助,下场将会极惨。
楚瀚叹了一口气。他不需要咪縍献身,便已决定要帮她。眼下形势,彩是他和咪縍共同的敌人,即使咪縍没有向他恳求,他也将出手对付彩。
他缓缓潜入寨中,过去一年中,他几乎每夜都潜入巫族的寨子,早将寨中的方位勘察得一清二楚。苗寨中的巫女一共有四十八人,其中八人是老婆子,主要工作是服侍其他巫女以及照顾幼巫;十八人是十三岁以下的幼巫;其他二十二人则是成年巫女。这二十二个巫女分别住在不同的吊脚楼,相互间隔得甚远。诸女各有职司,各有地盘,不相侵扰,同时也互相防范。巫王所住的吊脚楼位于寨子的正中央,楼房最高最大,但也最朴素,只有黑白两色。楚瀚曾听一个往年曾是巫王男宠的苦力说起,这是因为巫王的推举意味着巫女之间的自相残杀,意味着无数极负才能的巫女们无辜丧命,因此巫王的住处也被称为“丧宅”,表示哀悼之意。
彩身为巫王的长女,乃是巫王以下最有权威的巫女,王不见王,因此她所住的吊脚楼位于山坳之旁,离巫王的“丧宅”十分遥远。这时楚瀚悄悄来到彩的吊脚楼外,飞身上了楼顶,悄声倾听。夜色深沉,如他所料,楼中毫无声响,没有任何呼吸之声。楚瀚又听了半晌,确知屋中无人,便一个翻身,钻入屋中,静立半晌,轻步来到屋子左侧,俯身去摸地上,摸到一块铁板。屋中昏暗,他从怀中掏出百灵钥,摸到锁孔,轻轻插入,闭上眼睛,专心开锁。他在胡家学艺时,舅舅每回吃饭前都让他开十个各式各样繁复的锁,开完了才能吃饭,因此开锁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苗人所用的锁虽与中土有异,却并不更加难开,不到半刻,楚瀚便将锁打开了。
他托起铁板,伸手掏出一个竹篮子,篮中满是木盒。楚瀚忽然感到一股冲动,想伸手将木盒全数打开来瞧瞧。他才伸出手去,心中实时一凛,赶紧拉过挂在胸口的血翠杉,放在鼻边闻嗅,让脑子清醒过来,才勉强克制住了。他将木盒一一放入预先准备好的布袋,将铁板放好,用百灵钥锁上,才悄悄离去。
楚瀚来到彩的屋子时刚好无人,并非他运气好,而是他早已发现了彩的起居规律:每当月圆时,彩月事到来,怕寒畏惊,总会去女伴处过夜,让她们替她煨被暖脚,相拥而眠。楚瀚知道月圆之夜彩一定不在屋中,因此最好的出手时机便是在当天夜里。彩的蛊种全都藏在屋中的铁板之下,平时并不上锁,巫女们互相尊重敬畏,极少敢去碰触别人的蛊物,因此从未有失窃之事。但彩生性谨慎,出门时总将铁板锁上,钥匙贴身而藏。她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一把小锁,又怎挡得住天下第一神偷的百灵钥?
第四十七章 苗女之歌
楚瀚得手之后,便悄悄离开彩的吊脚楼,来到巫王的住所,想尽快将蛊物交给巫王,自己也好早日脱身离开。却见巫王的屋中仍有灯火,并传出人声。楚瀚心中好奇,悄悄攀上吊脚楼旁的大树,往屋内望去。
但见屋内仍旧阴沉沉地,巫王不喜人家见到她的容貌,白日都将窗户关严,晚间也不喜点起灯火。这时她屋中却破例点起了三盏油灯,是楚瀚见过最明亮的时候。
但听一个冰冷的声音说道:“妈妈,你看错他了!”却是咪縍的声音。
巫王没有回答,楚瀚低头望去,见到巫王正靠在榻上,手中拎着水烟铜管,一动不动,不知是睡是醒。
咪縍用手捶着地板,砰砰作响,语音愤怒,又道:“他不要我,连我的‘意乱神迷蛊’都对他毫无效用。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巫王举起烟管,缓缓抽了一口烟,舒展手臂,懒洋洋地道:“你年纪太小了。”
咪縍一听,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十分不快。巫王嘎嘎一笑,说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咪縍不答,过了一阵,才悻悻地道:“他是个傻子。他一直说我是个孩子,要我回家。我才不是孩子呢!”
巫王笑道:“你当然是个孩子。不必失望。等你成为巫王后,要多少男人就能有多少,谁也不会敢拒绝你的。”
楚瀚闻言一呆,心想:“咪縍会成为巫王?”
但听咪縍咬牙切齿地道:“我第一个要的就是他。我要他跪在我的脚边,苦苦恳求我原谅他有眼无珠!求我眷顾他,疼爱他,求我让他做我的男宠,看我答不答应!”
楚瀚从窗中瞥见她的口气神情,不禁毛骨悚然,暗暗庆幸:“这女娃居然如此可怕之至,幸好刚才我没有被她所惑!”
巫王又吸了一口烟,坐起身,从几上拿起一片事物,举在身前,仔细端详。咪縍原本还在喃喃咒骂,忽然注意到巫王的举动,呆了呆,冲上前望向巫王的脸,惊道:“妈妈,你的脸!”
巫王十分镇定,缓缓放下那片事物,楚瀚这时才看出那是面镜子。咪縍跪在巫王身前,极为激动,说道:“妈妈,她对你下手了?你的脸……”
巫王微微一笑,说道:“不错。再过七天,我的脸容就会完全恢复原貌,我也就会死了。”她说这话时极为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满足和向往。咪縍拉着母亲的手,痛哭失声,说道:“那恶毒的女人!我要杀了她!妈妈,你怎能就这样撇下我?”
巫王轻抚她的头发,说道:“别担心,彩不会活得比我更长久。我们都死了以后,你就可以成为巫王了,这不是很好吗?”
咪縍抹去眼泪,眼中露出一丝喜色,问道:“你已经对彩下手了?”巫王点点头,说道:“不然她月事来时,怎会痛苦成那样?自从她十三岁起,我就已经开始对她下蛊了。”
咪縍转哀为乐,拍手笑道:“我真想亲眼看见她死去!这贱人不知欺负过我几千几百次,我一定要看着她受尽苦楚而死!但我不明白,她怎会这么蠢,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掌控在妈妈手中,却仍想害你?”巫王叹道:“咪縍,你不懂得。彩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宁可拉着我一起死,也不愿意拱手将巫王之位让给你。”她顿了顿,忽然问道:“那个楚瀚,他真会帮你?”
咪縍甚是笃定,点头道:“一定会的。他是个傻子,我还没开口求他,他就说会尽力帮你我的忙,还说会帮我帮到底呢。”巫王淡淡地道:“是吗?但是他拒绝了你,你未能完成对他下蛊,他毕竟不受你控制。”咪縍道:“不错,我是控制不了他,但我相信他仍会心甘情愿地替我办事。他疼惜我的年轻美貌,可怜我不得不扮痴装傻,不忍心见我被彩欺负,因此他一定会帮我的。”
巫王望着女儿,问道:“你为何想控制他?”咪縍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我喜欢他!我要他永远无法离开我。而且,难道妈妈看不出来吗?彩非常重视这小子,这人几次忤逆她,她却都没杀他。彩这人就是欺软怕硬。她之前老是打他,因为她想要他想极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虐待他来满足自己。我让喋瀚去偷彩的蛊,他一定会被彩捉住。那时节,彩想必又是震惊,又是气恼。在她死前见到心爱的人背叛自己,那滋味想必好受得很吧!”
巫王嘿了一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彩反正也快死了。如果彩下手杀了他呢?”咪縍笑道:“那也不要紧。我就想让他去试试偷彩的蛊种。如果不成功,他死在彩的手上,那也罢啦。”
巫王道:“你就不心疼你的喋瀚?”咪縍哼了一声道:“他今晚若要了我,我才会心疼他。如今我只盼他早早死去,好泄我心头之恨!”话虽凶狠,语气却满是娇痴意味。巫王嘎然而笑,说道:“我的好女儿。”
咪縍又抬头凝望巫王的脸,说道:“妈妈,你长得真好看!”巫王淡淡一笑,说道:“当年……唉,如果不是因为炼蛊,我又怎会变成那副丑怪模样,又怎会失去我心爱的男子?”
咪縍默然,神色转为悲凄,说道:“有一天我也会变丑,也会失去我的喋瀚。是吗,妈妈?”口气哀伤,似乎若有憾焉。
巫王伸手轻抚她美丽的脸颊,说道:“有失才有得。乖女儿,老天已经给你太多了。你要成为巫王,就得作出牺牲,几百年来都是如此。”咪縍点了点头,低下头去。母女俩相对静默,不再说话。
楚瀚伏在树上,望着这古怪的一幕。他再也弄不清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看来巫王已经快死了,彩也活不长久,咪縍将留在巫族之中,成为下一代的巫王。她方才跟自己说要逃出巫族云云,原来全是谎言,不过是为了骗得自己出手相助她对付彩。而事实上她也并不需要出手对付彩;听来巫王老早对彩下了蛊,随时能取彩的性命。咪縍骗自己出手偷取彩的蛊物,不过是为了对彩报复,让彩尝尝被心仪者背叛的滋味,其心地之险恶毒辣,实比大人还要可怖。自己早先若真的受到她的诱惑,中了她的什么“意乱神迷蛊”,很可能此后便永远被她操控于股掌之中,这一辈子就断送在此,再也别想脱身。这小姑娘眼下年轻美貌,但她的面容很快就将变得跟她的心地一般险恶丑陋。这小姑娘值得可怜吗?
此时巫王和咪縍已然熄灯歇息,楚瀚仍潜伏在树上,将事情从头至尾想了一遍,渐渐理清了一些头绪,心中对巫族中的每一个女子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这群巫女不但善使阴毒蛊术,更惯于尔虞我诈,彼此算计,互相报复,手段残狠。楚瀚打定主意:“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得尽快离开巫族,但离开之前,我定要将巫族弄得天翻地覆才罢休。”
他一直等到夜深了,二女的呼吸渐渐沉稳,才在树上绑好绳索,轻巧地荡上吊脚楼前的回廊,跨过高高的门坎,进入屋中。屋中湿气和烟味交杂,甚是刺鼻。楚瀚见到巫王睡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一方月光照射在她的脸上,但见她左颊的肉瘤已经不见了,一张青肿黑烂的脸变得清秀白净,虽仍有些瘢疤痕迹,但都已淡去,隐约能看出当年过人的容色。楚瀚想起她已离死不远,轻轻咬了咬嘴唇,不去多想,俯身卧倒在她床前,从怀中取出一端装有铁钩的短竹棍,伸入床榻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