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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偷天下(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28节
小说作者:郑丰   内容大小:478 KB  下载:神偷天下(出书版)txt下载   上传时间:2017-08-18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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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瀚不禁惊骇,不自由主闭上了眼睛。没想到这一闭眼,脑中更如炸开锅一般,顿时闪出无数的人脸形象、事物色彩,耳中听见无数人在彼此交谈说话,更有奇妙的音乐在空中飘扬回荡;鼻中种种香味臭味轮番而至,口中也满含酸甜苦辣等各种味道。

  楚瀚吓得立即睁开眼睛,眼前却只见一团混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从头到脚空空如也,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琉璃瓶子,眼睛所见、耳朵所闻、鼻子所嗅、口舌所尝的一切色、声、香、味轮番将他填满,一忽儿成为他的全部,一忽儿又只是他的一部分。他坐在当地,只感到极端的愉快,极度的欢畅,却无法诉诸言语或欢笑,因为他已与外境合而为一,他已不知道什么是自己,自己和外境有什么分别,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与外境的界线在何处。

  巫王望着他,脸上笑容益盛,向门口唤道:“咪縍,你进来。”一个娇小的身形轻巧地钻入门口,来到榻前跪下,正是刚才在门廊外绣花的小姑娘。

  巫王一笑,对楚瀚道:“你瞧瞧她的脸蛋儿。”

  楚瀚此时什么也不能想,什么别的也看不见,只能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少女。烟雾缭绕下,但见她脸容真切绝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既显得楚楚可怜,又显得极度诱人。

  巫王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这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看看她有多美,多动人。我当年若没有被选为巫女,今日容色绝不会差过了她。”

  咪縍听见母亲的言语,低下头,脸上神色显出一派逆来顺受的服从乖顺。楚瀚对这青春稚秀的小姑娘忽然生起了一股难言的关爱,直想冲上前将她搂在怀中,好好地温存爱惜一番。但他仍处于一片恍惚混沌之中,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伸出手去,只见眼前那少女的脸庞直逼近眼前,忽然变成了红倌,转眼又变成了百里缎,继而变成了万贵妃,最后变成了巫王。

  楚瀚不敢闭上眼睛,只能直直地瞪着眼前这面容不断转换的女子,心中一个微弱的声音轻轻说道:“迷药,你中了迷药。”

  楚瀚觉察到身边有个人升起了强烈的警觉,但那人却不是自己;他感到那人深深吸了几口气,放慢呼吸,尽量让头脑清醒过来,渐渐地,他变成了那个人,他和那人融为了一体。他发现自己仍坐在巫王的床边,眼中看出去的事物略微黯淡了一些,略微正常了一些。他伸出手,望向自己的手掌,认出那是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外境终究是分开的。他用尽全身全心的专注,竭力抓住那个生起警觉心的自己,感到自己好似坐在狂风巨浪中的小舟乘客一般,双手得死死攀牢船舷,才不会被狂风抛上天际,或被巨浪卷入海底。

  正当他挣扎着紧紧攀牢自己时,巫王挥了挥手,那小姑娘便轻巧地退出屋去。巫王转头面对着楚瀚,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伸出雪白柔嫩的双臂,搂上他的颈子,腻声说道:“你乖乖做我的男宠,我会好好对待你的。你就将我想象成咪縍的模样,一切就没事了。”

  楚瀚感到一双柔软的嘴唇吻上自己的唇,他强逼自己镇定,想起自己自幼所受的一切训练,都是在教他如何抗拒本能。练飞技是极苦的事,往往得整日锻炼腿功指功,任谁都会想放弃,想偷懒;但他学会了咬紧牙关,学会了忽视肌肉骨骼的疼痛疲乏,直到练完功为止。取物时任谁都会不安,会焦虑;但他学会了在最紧急关键的时刻,完全放空心思,稳住呼吸,减慢心跳,仿若无事。由于他长年所受的磨练,这时身心自然而然便开始抗拒水烟的药性;这迷药显然能让人失控,诱人放纵,但他却硬生生地忍住了。他往后一仰头,避开了那对唇,开口说道:“你若要报答我,为何不让你的女儿嫁给我?”

  巫王一呆,松开了揽住他头颈的双臂,忽然尖声大笑起来,似乎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她将变形的丑脸凑到楚瀚面前,说道:“你不要我,却要我的女儿!你可知道,再过十年,她的脸也会变成这样?你老实说,等到她变成我这模样时,你还要她不要?”

  楚瀚不知该如何置答,只能静默不语。

  巫王尖笑不断,说道:“世人谁不在意外表?你以为她此时青春美貌,如花似玉,难道没想过她转眼也会变老,也会变丑?你喜爱她的姿色外貌,对她的内心全不知晓,便对她垂涎三尺。你说说,天下男人是否都是如此,都只看得到女人的外表?你说啊!”

  楚瀚感到脑子渐渐清醒,摇头道:“我不知道。”

  巫王凝望着他,说道:“你可知大祭师将你送来时,说了些什么?”楚瀚道:“我不知道。”巫王道:“他说你是个傻子,明明已经从他手中逃脱了,却自己跑回来,说要承担责任,免得他无法向我交代。他说像你这样的傻子,正好配我的白痴女儿。”

  楚瀚闻言,不禁一呆,脱口道:“白痴?”

  巫王点了点头,向门外瞟了一眼,说道:“不错,我这女儿虽美,却是个白痴。只因她是巫王之女,才被选为巫女。巫女并不难当,只要知道如何辨认毒物便行了。但她智力太低,往后众巫争位时,绝对不可能胜出,因此也不可能成为巫王。”

  楚瀚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放过了她,别让她做巫女了?”

  巫王眼中发光,说道:“怎么,你认为做巫女不好?”楚瀚道:“若好,你现在应该很满足快乐才是,又何必为用不用那万虫啮心蛊而挣扎?”

  巫王凝视着他,脸上神情又是诧异,又是警戒,缓缓说道:“你吸了我的水烟,竟然还能说出这一番话。不容易,不容易!你还清醒着,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楚瀚也凝视着她,说道:“我若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糊里糊涂地成为你的男宠,难道你便满足于此?巫王,我说过了,楚瀚担当不起巫王的好意。”

  巫王听他言语愈渐清楚,知道他确实有办法抵抗自己水烟中的迷药,暗自惊讶,缓缓问道:“那么你说要娶咪縍,究竟是真心话,还是托词?”楚瀚老实道:“是托词。如今这托词显然是错用了。我不应该娶令女,也不配娶。”

  巫王静默了许久,才摇摇头,沉声说道:“你一个外人,太多事情你不懂得,我也懒得跟你解释。你既是清醒的,那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要作我的男宠,还是要娶我的女儿?你选一个吧。”

  楚瀚霍然站起,高声道:“我两个都不要。你让我走!”

  巫王抬头凝望着他,眼神严厉,说道:“大祭师说得不错,你是个傻子。你听好了:男子来到我们巫女之中,没有一个能够离开的。你这一辈子都得留在此地,要不要成婚生子,都由不得你。如今我将最好的两个选择都给了你,你竟都不要,那你还能要什么?做苦力吗?”

  楚瀚道:“做苦力也好。”

  巫王眯起眼睛,说道:“这可是你自找的!”她躺回榻上,再也不看他一眼,拿起铜制烟管,自顾吸烟去了。

  楚瀚方才站起身时,已感到脑中一阵晕眩,放眼望去,身周事物似乎又光亮鲜艳了起来。他知道水烟的药效仍没有退尽,虽想迈步出去,但双腿却不听使唤,有如灌了铅一般,钉在当地更无法举步。正当他进退维谷时,忽见那高挑苗女跨入屋中,来到他身前。她侧眼望着他无法行走的模样,嘴角一撇,满面幸灾乐祸之色,似乎清楚知道他此时正经历的尴尬窘境,忽然开口说道:“伸出手臂来!”

  她尖锐的声音好似铁锥一般直钻入他的耳中。楚瀚忽然感到极端的悲哀颓丧,真想坐下来抱头痛哭一场,但听苗女又尖声道:“伸出手臂来!”

  楚瀚知道自己无法质疑,更无能反抗,他全副心神都专注于让自己站着不跌倒,此外什么别的也做不了。他缓缓伸出了左手臂。苗女捋高他的袖子,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刀,刀光闪处,已在他手臂上横切了一道血痕。

  楚瀚完全不感到痛,只觉得自己的血红得异常鲜艳。他望着那苗女从衣袋中捞出一些事物,定睛瞧清楚了,见是三条蓝色的小肉虫,各有寸许长。她将小肉虫放在他手臂伤口之旁,色彩鲜艳的虫身盲目地扭曲了一阵子,似乎能嗅到鲜血的气味,很快便爬到小刀切出的伤口旁,一只接着一只,钻入了他的血肉之中,消失不见。

  楚瀚并不觉得痛,甚至不觉得痒,只觉得那虫的颜色蓝得古怪,蓝得刺眼,脑中虽有个声音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极为恶心可怖,应该奋力抗拒,试图逃脱;但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却感到极端的疏离冷漠,漠不关心,冷眼旁观。楚瀚知道这是水烟的药效,他虽能够抵抗药力,让部分的自己保持清醒,出言清楚,但仍无法完全袪除药物对他身体的控制。

  苗女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望着楚瀚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楚瀚摇了摇头。苗女声音冰冷,说道:“我替你下了蛊。这蛊每六个月便会醒来一次,你若得不到我的解药,便会被蛊从体内咬啮而死。你听懂了吗?”

  楚瀚听懂了,但强大的沮丧和悲哀充斥着他的胸口,让他感到蛊物入体并非大事,世间实在没有什么大事。

  苗女尖声笑道:“跟我来!”

  楚瀚吸了一口气,勉强逼自己举步跟上。他跌跌撞撞地跨出高高的门坎,抬头又见到那美丽的小姑娘坐在廊下绣花,脸上带笑,似乎自得其乐,对身周发生的事情浑然无知。他知道那是巫王的女儿咪縍,她口中轻轻地哼着歌,声调轻快曼妙。楚瀚留意到她呆滞的眼神,想起她是个白痴,心头忽地一揪。他勉强移开视线,努力命令自己的双腿行走,跟着那苗女下了阶梯,离开了巫王的吊脚楼。

  苗女领着他向前走去,直来到那排吊脚楼的尽头,才转过身面对着他。楚瀚再也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双手紧抱着头,只希望世间所有的人都立即消失不见,希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没留意到左手臂的伤口仍流着血,流到他的脸颊上,他却毫无知觉。他感到头痛欲裂,猜想这是药性渐退的征兆,只能紧紧闭着眼,忍受各种觉受影像在脑中此起彼落,盘旋跳跃,肆无忌惮地撕扯着他的思绪,让他无法集中心思于任何一个念头。

  但听那苗女尖锐的声音超越所有的杂音,直钻入他脑中,说道:“你面前是一间茅房。天黑之前,你将茅房里的粪便全挑去梯田边上,倒在粪池里。明天中午前,将梯田全数施了肥。做不完,就没饭可吃。听见了吗?”

  楚瀚勉力放开紧抱着头的双手,颤巍巍地站起身,低垂着眼不敢去看任何事物。他感到非常虚弱,无力反抗;他知道自己得等药性退去,情况才会好转,或许干点体力活儿,会好过呆呆地坐在这儿。他拖着脚步走上前,提起两个粪桶,抓过一支勺子,开始捞粪。

  他竭力专注心神,只觉手脚沉重,几乎不听使唤。勉强捞了两桶粪后,一个老婆子出现在他面前,招手要他跟上。楚瀚挑起粪桶,跟着老婆子走了十来里的路,来到一片梯田之旁。老婆子指出粪池所在,楚瀚便将粪倒入池中。他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却觉得心神稍稍能集中了一些。他咬紧牙根,挑起粪桶走回茅房,埋头来回挑粪。

  他挑了几回后,感到药性渐渐退去,身心渐渐恢复正常。他往年虽曾在东厂厂狱中负责打扫,清理过不少秽物,但真正挑沉重的粪便倒是第一回。他多年苦练飞技,腿力腰力都使得,并不以挑重物为苦,但对冲鼻的臭味却感到难以忍受。他取过一块破布将鼻子掩上,又来回挑了数十次,肩头留下深刻的担印,脚趾、脚板都磨破了皮,满是鲜血。他直挑到天黑,仍旧无法挑完,累倒在茅屋之旁。那苗女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见他瘫躺在地,伸腿踢了他一脚,狠狠地叱骂了他一顿,没有给他饭吃,让他饿着肚子在茅房边上睡了。

  次日天还没亮,楚瀚便被那苗女踢醒,催他继续挑粪。楚瀚感到头昏脑胀,知道药性仍残留未去,只能乖乖起身干活。这日他一直挑到中午,才将一坑的粪都挑完了。

  高挑苗女来到梯田旁,让老婆子示范如何浇粪施肥后,便命令楚瀚跟着照做。楚瀚见到梯田上另有三五个男子,个个衣衫破烂,面色牦黑,正弯腰在远处的田中插秧,显然也是巫族的苦力。楚瀚身体仍受水烟药效所制,手脚笨拙,直工作到天黑,才只浇了半亩田,剩余的田地一望无际,不知还有多少。苗女拿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顿,痛骂他偷懒无用,晚饭只给他一碗稀粥,命他去跟其他苦力睡在一间草寮之中,并告诉他第二日天没亮便得继续工作。

  楚瀚身体虽劳累,心里头却甚觉安稳。这一整日过去,他感到药性大部分已退去,只是脑子还有些混沌。他想起自己当时决意跟蛇族大祭师来巫族请罪,原本便准备要吃点苦头;如果他同意成为巫王的男宠,或娶了巫王的白痴女儿咪縍,在苗族中或许能拥有较高的地位,享受较优渥的生活,但他心中绝对不会好过。这苗女虽令人厌恶,至少给自己的处罚不过是些苦力贱役,鞭打挨饿,对他这吃惯苦的人来说,并不太难捱。

  他当时坚决不应允巫王,不过是靠着一口气,不愿向巫王的迷药认输,不肯让自己就此屈服堕落。他当时却不知道,自己这一念抗拒,却换得了一世的自由;如果他当时浑浑噩噩地答应了娶巫王或巫王的女儿,这辈子便再也别想离开巫族了。

  

  第四十五章 巫族苦力

  

  日子便这么过了下来。转眼楚瀚已在巫族待了三个月,苗语渐渐流利,与其他苦力日夕相处交谈,彼此熟识了起来。众苦力大多是被捉来的外族人,身中蛊毒后,为了保命,不得不留在巫族服劳役。也有几个是面貌姣好的男子,被巫王捉来做男宠,之后失了巫王的欢心,便被“打入冷宫”,赶到村外做苦力。

  楚瀚从其他苦力口中得知,那苗女叫作彩,是巫王收养的大女儿,最有可能继承巫王之位。苦力们都怕她、憎她,说她心地冷酷,手段残狠,对苦力百般虐待,似乎痛恨天下所有男人,连巫王最眷爱的两个男宠也被她毒杀了。

  楚瀚想起大祭师所说巫女必得守贞的规矩,心想:“彩身为巫女,在成为巫王后还得守贞十年,而现任巫王年纪尚轻,很可能再过二三十年都不会有巫王比试,彩多半等到头发白了,仍旧无缘婚嫁。她大概因此厌憎一切会令她想起此事的人物,才对男子如此仇视。”

  他只觉巫族中的一切都极端古怪扭曲,不合常理,心中对彩不知道是厌憎多些,还是可怜多些。他知道自己已然中蛊,无力反抗,便逆来顺受,对彩的一切打骂苛待都只默然承受。

  楚瀚在苗族住久了,感觉苗族和瑶族语言虽有些近似,但风俗迥异。苗族人爱吃酸味,每户都备有酸坛,用来腌制酸肉、酸鱼等。苗族巫女主要的工作,乃为各苗族寨子举行祷祀丧葬等仪式,或受寨子首领之请,为敌人或爱人下蛊;平时也充作巫医,苗族医术善治蛇伤、毒箭、骨折等,苗药多用现采的生药口服外敷,药效神速。楚瀚想起瑶族医药婆婆的药浴和伤药,心想:“瑶族的医药也十分发达,却不需专由一群古怪的巫女担任巫医。”

  不多久,夏日到来,天气渐热,苗族女子盛行露天裸浴,往往在山间田旁的净水池中露天而浴。巫族除了巫王的一群男宠和苦力奴役之外全为女子,因此女子毫无避忌,往往结伴来到净水池旁,一边唱歌,一边便脱光了衣衫入池淋浴。男宠们怕招来巫王的愤怒嫉妒,自然不敢多看;苦力奴役们对巫族女子极为恐惧,一听见巫族女子唱歌入浴,便赶紧转身垂首,假装没有见到,继续工作。楚瀚刚开始觉得颇为新奇,曾偷偷看过几回,后来见得多了,便也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了。

  这一日楚瀚在烈日之下,弯腰在水田中除草,满身大汗,只觉日头热得如火烧一般,口渴如焦。他耳中听见巫女们在唱歌入浴,满心想等她们走后,便去净水池舀几口水喝,但那些巫女不知为何洗了将近一个时辰,仍旧没有离开。楚瀚渴得很了,再也忍耐不住,便站起身,打算绕过这个净水池,去远一点的净水池舀水喝。

  他远远经过那净水池,听见巫女们的笑声阵阵传来,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彩的尖锐笑声。楚瀚听她笑声中充满恶意,忍不住好奇,蹲下身,从草丛中慢慢靠近,偷偷望去,但见五个女子裸身站在池边,对着池中的一个少女指点笑骂,语气尖酸刻薄,极尽侮蔑;中间那少女也是全身赤裸,身形娇小,皮肤雪白,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胸前,秀丽无比的脸上满是傻气,眼中带着几分惊慌,几分恐惧,还有几分呆滞,正是巫王的小女儿咪縍。

  但见彩叉腰冷笑道:“看你这身皮肤又黑又粗,身上瘦骨如柴的,难看得要命,难怪没有男人要你!”

  另一个少女也粗声笑道:“什么巫族美女,我说你是丑八怪一个!凭你这丑怪模样,也敢来这儿洗澡?不怕吓坏了别人?”旁边的少女则弯腰捞起一团泥巴,径往咪縍身上扔去,笑道:“可不是!快用泥巴遮起来是正经!”

  众少女乐了,纷纷弯腰捞起泥巴往咪縍砸去,只砸得她满头满身都是污泥。咪縍也不知道挡避,只呆呆地站在池中,双手垂在身旁,木然直立,显然完全不知反应。

  楚瀚见她身材玲珑有致,虽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已出落得十分成熟,不论面容或体态都极为出色,池边五个女子年纪较她大上许多,高矮肥瘦各有不同,但没有一个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楚瀚心中暗暗叹息:“这么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只可惜是个傻子。”

  池边五个女子口中辱骂,手里不断向她扔泥巴,将一池净水都弄得污浊了。楚瀚眼见彩和她的一帮姊妹连手欺负这个小姑娘,心中甚感不平,但知道自己若敢出头说一句回护咪縍的话,立即便会招来彩的一顿鞭打,咪縍想必也不会因此得救。他正犹疑时,但听彩冷冷地道:“将她拉去苦力那儿,让苦力们看看,她究竟是美是丑,看有没有人要她!”

  众女齐声叫好,纷纷穿上衣裙,将全身赤裸的咪縍推拥着上坡,来到梯田上,呼唤一众苦力近前。五六个苦力放下手中工作,赶来应命,楚瀚也跟着凑上前来。众人远远都已见到咪縍没穿衣服,个个低头垂手而立,不敢多瞧。

  彩用力一扯咪縍的头发,咪縍惊叫一声,一张小脸痛得皱了起来。彩伸脚踢上她的后腿弯,让她跪倒在地,雪白的肌肤在青草地上显得异常娇嫩。彩对苦力们大声道:“我叫你们来,是要你们看看,这丑八怪是不是天下第一丑女?你们之中有谁看了她会心动?有谁会要她?”

  一个苦力十分识趣,立即道:“回彩姑娘,这丑八怪难看得要命,我看都不想看一眼,打死我也不要她!”

  彩听了,极为高兴,向那苦力道:“说得好!你今儿下午不必工作了,休息三日再说。”那苦力当即向彩拜谢,欢天喜地地去了。其余苦力见伙伴得到好处,也纷纷跟进,抢着说咪縍面容丑陋可憎,皮肤粗糙黝黑,身形肥胖臃肿,直将她说成是天下最恶心难看的女子。

  楚瀚听众苦力睁眼说瞎话,不禁暗暗叹息,但听众人一一说了违心之语,各自得到领赏,自己若不凑趣说几句,其他人全休息个三五日不等,未来几日的工作岂不全落在他头上?他望向跪在地上的咪縍,心中甚觉不忍,这女娃确实甚美,即使她是个傻女,彩和其他这些姑娘又怎能如此折磨虐待于她?怎能让一个少女裸身跪在地上,让一众男子品评耻笑?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们都是瞎子吗?咪縍是个绝世美女,天下少见。我在京城时,看遍了皇帝的三宫六院,可没见过哪一个嫔妃及得上她半分!”

  这话一出,众苦力都静了下来,彩和她的四个女伴一齐转头望向楚瀚,又惊又怒,不知这苦力怎能如此大胆,故意出言顶撞,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彩狠狠地盯着楚瀚,冷笑一声,走上一步,将咪縍推到楚瀚面前,说道:“原来是你这小子!你今日这么说,当时为何又不肯娶她?你说她美,那你现在便要了她,我们都在这儿看着,好作见证!”

  楚瀚摇头道:“我自知配不上咪縍姑娘,无法高攀,才跟巫王说不愿意娶她。似她这般美如天仙的女子,谁敢强逼于她?”

  彩面露狞笑,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要,我让这里的人全要了她!”

  楚瀚望着她,说道:“咪縍是巫王的女儿,你的妹妹。巫王若知道你这么对待咪縍,不知会什么想?”

  彩听了,双眉竖起,尖声笑道:“巫王?她哪里管得到我!我才不怕巫王呢!是她该怕我,不是我怕她!”她身边的女伴一齐高声附和。

  楚瀚心中却甚有把握,知道自己这几句话足能吓倒了彩。他来到巫族之后,虽每日劳役,但夜晚仍不改旧习,不时施展飞技,潜入巫族村落,暗中观察巫王和彩等巫女的动静。他将这对母女的关系看得十分清楚:彩有心篡位,但羽翼未成,尚不敢动手;巫王知道彩怀有异心,一方面严密防范彩的暗杀,一方面装作若无其事,好让彩降低戒心。咪縍便成了这场斗争下的牺牲品;巫王虽疼爱她,毕竟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她,彩一有机会,便想尽办法欺负虐待咪縍出气。咪縍头脑痴呆,不懂也不敢跟母亲诉说,好几次险些被彩打伤、打死。

  彩听了楚瀚的话后,心中果然有些顾忌,不敢让这件事传回巫王耳中,当下转移目标,走到楚瀚面前,恶狠狠地道:“你胆子倒大得很哪!你看我这个冬天给不给你解药!”

  楚瀚知道自己中了彩的蛊,生死掌握在她的手中,此刻出头回护咪縍,得罪了她,未来可有得苦头吃了。他一时也顾不了这许多,见到咪縍仍裸身跪在当地簌簌发抖,便脱下了身上的破布衣衫,走上前,披在咪縍身上,柔声道:“快回去池边,穿好了衣服。回家妈妈问起,就说姊姊跟你闹着玩,姊姊说你好看,拉你来给大家瞧瞧,大家都说你好看,你很高兴。好吗?”

  咪縍原本被吓得厉害,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但听楚瀚语音温柔,神态和善,便咧嘴傻笑,点了点头,蹦蹦跳跳地去了。

  彩见了,心中更怒,尖声道:“今日大家都看见了,楚瀚逼咪縍脱光衣服,意图在野地中非礼她。你们立即到处去散布此事,让全族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处置这胆大妄为的奴役,就由巫王决定吧!”

  众女伴高声答应,纷纷奔去,其他的苦力也嗫嚅着答应了,低头回去工作。楚瀚静默不语,知道自己的下场只怕比想象中还要更惨。

  彩等众女伴和苦力都离去后,冷冷地凝视着楚瀚,好似一只饿狼望着即将吞噬的猎物一般,过了许久,才问道:“你为什么要护着她?”语音竟颇为苦涩。

  楚瀚抬头向她回望,说道:“你再痛恨巫王,也不该迁怒到无辜的小女孩身上。”

  彩一听,尖声而笑,说道:“无辜的小女孩?你说她是无辜的小女孩!就冲着你的愚蠢,你就活该被打,活该受罚!跪下!”

  楚瀚吸了一口气,屈膝跪下。彩取过一条荆棘,一边咒骂,一边狠狠地抽打了他一顿,直打了几百下才收手,似乎意犹未尽,嘶吼道:“我要你一个人做六个人的活儿!明天,你将田里的野草全数拔除了,一根也不能留下,我找到一根,便打你十鞭。听见了吗?”说完便气冲冲地去了。

  之后数日,彩率领着一群姊妹日日来田中监督楚瀚干活儿,每找到一根杂草,便对楚瀚鞭刑伺候。一个月下来,楚瀚被打得体无完肤,伤口在烈日照射下,发炎破裂;双腿早晚浸泡在水中,皮肤都溃烂了。其他苦力看不下去,又暗暗佩服楚瀚的勇气,都偷偷来帮他的忙,将田地里的杂草拔得一根不剩,让彩和她的姊妹找不到借口再鞭打楚瀚。奇的是巫王显然已听闻楚瀚非礼咪縍的传言,却始终没有反应,也没有派人来处置他。

  到了秋天,彩专注于其他事情,无暇再来理会楚瀚,楚瀚才得以喘口气,恢复了务农劳役的日子。此时正是收割的季节,楚瀚往年住在胡家时,虽也曾见过胡家兄弟耕地收割,这却是他第一回收割自己亲手培苗插秧、施肥除草、眼看着一寸一寸长成的水稻,心中感到一阵难言的满足和兴奋。

  他刚开始在田里工作时,因为中了巫王的水烟和彩的蛊物,头脑仍昏昏沉沉,只顾望着眼前脚下,埋头苦干,直到一段时日之后,他才开始留意到身边的景色有多么秀美出奇;苗族的田地全都依山而辟,一层一层如梯级般整齐规律,放眼望去,连绵不绝,了无尽头,蔚为奇观。苗地的景致虽没有大越山水的秀丽绝俗,却也自有其清灵雅致的风味。

  梯田引山泉灌溉,水量得调节至恰到好处,才能让水稻长得健壮丰满。楚瀚在一众苦力和巫族老婆子的指导下,学会了在梯田种植水稻的一切诀窍,尽管期间不乏遭受彩的鞭打虐待,身子虽劳累辛苦,内心却甚觉充实喜悦。

  这日他在收割时,发现咪縍来到梯田上,坐在一旁观望,手中把玩着一段青竹棒子。楚瀚心中一动,心想自从上回自己因救她而受罚之后,已有一段时日没有见到她了,但见她容色美丽依旧,神色间却似乎有些忧郁。楚瀚没有多去理会,继续低头收割。那日直工作到天黑,众苦力合力将割下的稻穗搬到仓中收好,才各自去休息。楚瀚再往田边看去时,咪縍已然不在那里。

  之后数日,咪縍不时出现在梯田旁,手中持着那根青竹棒,坐在土墩上观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众苦力都私下称赞她的美貌,但也叹息这么一个俏美的小姑娘,可惜竟是傻的。楚瀚心中对她十分怜惜,但也不敢太过亲近她,生怕又给了彩处罚自己的借口。

  又过几日,楚瀚单独在谷仓中打谷,咪縍忽然跑了进来,也不说话,只望着他傻笑。楚瀚抬头见到她,问道:“咪縍,你好吗?”

  咪縍眼神呆滞,没有回答。楚瀚又问道:“你自己出来玩儿?你见到山上的果子成熟了吗?”咪縍仍旧傻笑,问三句只答一句,而且往往答非所问。楚瀚也不在意,任由她在谷仓中玩耍唱歌,不久她就又自行跑出去了。

  秋收完后,众苦力的空闲较多,楚瀚每次找着机会,便偷偷带咪縍去山上摘果子、采蘑菇、捕游鱼、抓青蛙,总逗得她拍手傻笑。天晚了,便将她送到寨外,让她自己回家。冬天时,苦力的工作转为砍柴搬柴,楚瀚往往一整日都在山上砍柴,咪縍偶尔也跟着他上山,在一旁游玩唱歌,捡拾松果。楚瀚有时给她一个小篮子,让她采些香菇、木耳带回家去。

  时近岁末,楚瀚发现彩的脾气极度暴躁,每回来使唤苦力,必定百般挑剔,找出各种借口,非要鞭打众人一顿才罢休,楚瀚也捱了她好几顿鞭子。众苦力知道年尾是彩赐与解药的重要时刻,都不敢有丝毫反抗,一个个俯首听命,乖乖挨打。幸而去年收成不错,彩没有严惩一众苦力的好理由,仍旧给了众人压抑蛊毒的药物。楚瀚想起自己曾出头替咪縍说话,只道彩会因此不给自己解药,以示惩罚,没想到彩似乎完全忘了这回事,发放解药时并没少了他的。楚瀚暗暗奇怪,但能保住性命总是好事一件,便也没去深究。

  那年冬天,有三四个苦力因工作过劳、水土不服或染上恶疾,相继死去。彩命其他苦力将尸体抬去荒山上埋了,只留下了其中之一,命人送到她的吊脚楼去。其他苦力都悄悄说道:“彩定是要用这尸体来炼什么恐怖的蛊物。”楚瀚听了,暗生好奇,便决定在当夜去偷瞧。

  天色全黑之后,楚瀚悄悄潜入苗寨,来到彩的吊脚楼外偷窥。直等到半夜,才见彩驱退了平时总跟在她身旁的几个女伴,独自坐在那尸体之旁,从一只木盒中取出一支线香,就着烛火点燃了,持着线香在尸体上方不断环绕移动。楚瀚只看得毛骨悚然,猜不出她这是在施什么诡异的蛊术。

  却见她持着线香在尸体身周环绕了好半晌,才终于停下,将线香对准了尸体胸口上的一个疤痕。过不多时,但见疤痕左近的肌肤开始蠕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钻出来;接着便见一团事物从内咬破了尸体的肌肤,从血孔中钻了出来,仔细一瞧,竟是一只蓝色的肉虫,粗如手指,抬起头对着那线香,显然是被那线香吸引出来的。

  楚瀚只看得睁大了眼;那蓝色肉虫跟钻入自己体内的虫子极为相似,只是粗大了许多。但见彩伸出右手,打开放在旁边的一只靛蓝色的盒子,楚瀚隐约见到盒中躺着一只体型肥大的蓝色肉虫,不断蠕动,模样极为可怖。彩将那盛着大肉虫的盒子放在尸体旁,左手移动线香,引导那刚从尸体钻出的蓝色肉虫爬过尸体的肌肤,进入盒中,之后便迅速盖上了盒盖。她又依样做了一次,用线香引导出第二条肉虫,这次那虫是从尸体的颈子咬出一个血孔爬出来的,也跟着线香爬入了蓝盒之中。彩满意地点点头,熄灭了线香,收好蓝盒子,对候在外面侍奉她的年幼巫女道:“叫人来把尸体搬去埋了。”

  楚瀚看到此处,已猜知彩留下这尸体,并非要用它炼什么蛊,而是要收回往年施放在这死去苦力身上的蓝虫子。想来这蓝虫子十分珍贵,她不愿让蓝虫子跟着这苦力一起死去,因此特意用线香从尸体中引出虫子,收回盒中。楚瀚见这苦力所中的蛊跟他自身所中一模一样,暗自筹思:“总有一日,我也得想办法解除身上的蛊毒。”

  

  第四十六章 巫王幼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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