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甚是苦恼,他虽受封“擒豹将军”,但与一众将领士兵语言不通,不但无法指挥下令,连打个招呼都不成,又如何能领兵作战?在他百般推辞之下,黎灏终于让步,让他保留将军的头衔,但不必带领任何军队,只需跟在自己身边守卫。
二月底的一个傍晚,越国大军来到占城首都阇盘城外。但见这城虽不大,但城墙甚是坚厚,全以巨石砌成,只有朝北方向有一道城门。城门黝黑,似以精钢制成,紧紧关闭着。
黎灏自信已作好万全准备,次日天明时分,便派使者去送信,信中说道大越国对占城过去的挑衅多番忍让,然而占城仍旧怙恶不改,不断侵扰大越国边境。大越皇帝黎灏忍无可忍,因此出兵讨伐,率领数十万大军压境而来,敕令占城立即投降,以减少杀戮。
占城收信之后,置之不理,反而从城头射出一箭,射伤了使者。
黎灏大怒,当即下令攻城。他命先锋部队抬着巨木,冲上前去撞击城门。城墙上占城守军的羽箭如雨点般落下,一场激战之下,先锋部队死伤惨重,不得不暂时撤退。
黎灏又命令手下搬出云梯,试图登城。阇盘城守将早已有备,云梯一搭上城墙,便被墙头的士兵用长杆往外推出倒下。大越国士兵虽人多势众,但是这城墙的设计甚是巧妙,高处往外倾斜,就算搭了云梯,也甚难攀登而上。占城士兵又训练有素,不断推倒云梯,将大越国的云梯攻势完全封住。
黎灏眼见己方形势不利,皱起眉头,又令先锋部队抬起巨木,去撞西边的城墙,但这阇盘城建得极为厚实牢固,撞了几十回,仍无法撞开半个缺口,先锋部队又被城头射下的羽箭驱散。
一日过去了,越军攻城无功,晚上黎灏聚集将士,奖勇悼亡,命大家养精蓄锐,明日再攻。第二日,黎灏以木车掩护,让先锋部队以火攻城门。但阇盘城门乃以精钢制成,不怕火攻,反而烧伤了好些越国士兵。当天晚上,黎灏决定趁夜攻击,命先锋部队再次抬巨木去撞城门。然而占城守军毫不松懈,越军一接近,便以燃烧的火箭回敬,越军不得不撤退而去。
第三日,黎灏不得不使出杀手,将上回捉住的象军首领,占城国王的亲弟弟尸耐拉了出来,威胁要杀死他,逼迫占城国王盘罗茶全投降。但墙头占城守军却视如不见,毫不动摇,看来他们心中都清楚得很,尸耐的性命再重要,也不会比占城国和阇盘城全体军民百姓的性命重要。
黎灏攻城不利,连遭挫败,微感气馁,当日下午便找了亲信将领来,商议破城的计策。楚瀚站在他的身后,只听黎灏和众将领以越语交谈,他自是半句也听不懂。众人谈论了好一阵子,最后都静了下来,皱眉抿嘴,似乎苦无对策。
黎灏回过头来,对楚瀚道:“这城很不好攻。看来我们得跟他们耗上一阵子,等城里的粮食饮水用尽,才会投降。”他皱起眉头,沉吟一阵,又道:“但是我带来的军队人数众多,可能等不到他们的粮食饮水用尽,我们的粮草便会先用完了。关键在于城中究竟存有多少粮食饮水,他们究竟可以撑上多久?”
楚瀚从不曾跟随军队征战攻城,自然毫无经验,说道:“或许我可以潜入城中,看看他们存有多少粮食。”
黎灏笑了起来,摇头道:“大军围城,他们早就将城门完全封闭了,怎么可能有人能潜得进去?”楚瀚侧过头,说道:“不妨一试。”
黎灏仍旧摇头。他原本寄望楚瀚和百里缎能在攻城时为他效力,但在大军猛攻三日而徒劳无功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太过天真,将事情想得过于容易了。如果数十万大军都无法攻破城门,他又怎能寄望于几个奇人异士帮他攻破这座城?
楚瀚见他不信,也不多说,当天晚上便换上夜行衣,独自出营,探视阇盘城。他远远地绕城走了一圈,找了个守卫较少的所在,悄悄靠近城墙,在墙脚等候一阵,等到月亮被乌云遮住,四下一片漆黑时,便展开飞技,一溜烟地攀上了数十丈高的城墙。这城墙以巨石砌成,光滑陡峭,几乎没有可以着手落脚之处,而且愈高愈往外倾斜,十分难攀。但楚瀚已练成蝉翼神功,只要有一点儿的借力之处,便能如壁虎般攀爬而上,难只难在他需得趁着四下一片黑暗时快速攀上,才不会被城头的守卫发现。
便在月光重新出现时,他已攀到城头边缘,隐身在一个凸出的护城拒之下。他耐心等候,直到另一片乌云飘过遮住月光,他才翻身而上,再次来到城头边缘,探头望去,但见火把照耀下,城头有七八名士兵持着弓箭长矛,来回巡视。
楚瀚屏息凝神,等士兵们刚好转身的一剎那,涌身翻过墙头,穿过十多丈宽的城墙,来到城墙的另一边。守在城头的士兵只觉眼前一花,更没看清他的人影,楚瀚便已翻过了城墙,再次隐藏起身形。有个士兵见到黑影,只道是一只夜枭在天上飞过,影子偶然掠过了城头,也不以为意。
楚瀚伏在城头,往下望去,见虽是黑夜,城中仍旧火把点点,无数军士在城墙周围巡视守夜。他小心掩藏在阴影之中,四下张望,留意到城中最高的一栋建筑,四周有四根耸立的高柱,中间是个巨大的圆顶。他从未见过婆罗门教的寺院,甚觉稀奇,心想那莫不是占城的王宫,便下了城墙,沿着街道,悄悄往那圆顶建筑潜去。
他穿过好几条街道,终于来到那建筑之前。但见守卫森严,大门紧闭。他远远绕到其后,跃过围墙,在回廊上潜行一阵,见一扇高高的窗户内透出灯光,便一跃而上,蛰伏在窗台边,往内望去。
但见里面是好大一间殿堂,宽阔雄伟,灯火通明,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毡,色彩鲜艳华丽。殿堂中数十人席地而坐,个个身穿铠甲,全副武装。正中央坐着一个胖子,一身金袍,皮肤黝黑,鼻高目深,须发卷曲,与他见过的大越人相貌颇为不同。
但见众人神色严肃,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愈说愈大,似乎在争吵什么。楚瀚自然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凭空想象,这些人想必是占城的王宫贵族、军师武将,在此讨论该如何抵御大越国的围城大军。一众人谈了许久,似乎谈不出什么结果,楚瀚听见他们多次提起“尸耐”的名字。最后中间那金衣胖子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神色极为不耐,挥手粗声说了几句话,站起身,揽起身边一个妖娆的女子,径往后面走去,消失在拱门之后。
其余人面面相觑,神色又是不可置信,又是忧急。等那胖子走远后,众人又喧嚷争执了一阵,只争得面红耳粗,但也吵不出什么结果。有几个开始互相咒骂,最后跳起身拔刀相对,被旁人又拉又扯地劝开了。之后便一个个拂袖大步离去,口中喃喃互骂,脸色都十分难看。
楚瀚暗想:“那胖子看来便是他们的国王了。国王拿不出计策,干脆抱着妃子寻快活去,其余人群龙无首,也拿不定主意。然而只要他们坚守城门,越军便难以攻入。我却该如何探知他们有多少存粮?”
他在那王宫之中绕了一圈,见到几座守卫森严的仓库,便潜入探查。但见有的仓库存放珍奇宝贝,有的存放兵器,最后一座中堆积着一袋一袋的麻袋。他用小刀割开,见到麻袋里都是白米。楚瀚心想:“这里存放着不少白米,但想来并非城中唯一存放米粮的仓库。”
他又去城中绕了一圈,但在这陌生的围城之中,地方不熟,语言不通,也很难探查出什么内情来。他只约略记下了军队扎营的位置人数,城门口守卫的情况,便潜出城去,回到军营。
第二日清晨,楚瀚便向黎灏详细报告了所见所闻。
黎灏惊喜交集,甚是不敢置信,连连问道:“你当真潜入城去了?你是如何潜进去的?”楚瀚简单说了,黎灏兴奋地站起身,在帐中踱步,又详细询问楚瀚所见王宫中和城门口的情状,以及宫中藏米库房的位置,最后问道:“你还能再潜进城一次吗?”楚瀚道:“应当可以。”
黎灏道:“明晚你再次潜入城中,放火烧了王宫中的米仓,你说可行么吗?”楚瀚沉吟道:“米仓隔壁有个库房,里面堆了不少纻麻棉花。我带上火种,应该可以燃起火。火起之后呢?”
黎灏道:“围城之中,粮食最是紧要。尽管宫中所存米粮很可能只是城中的一小部分,但我猜想他们绝不会轻易让这些存粮烧毁。为了抢救粮食,定会派军队赶去救火。火起之时,我便在城外率领大军攻城,并且呼喊占城国王已经烧死,令他们人心涣散,定能攻破这座城。”
楚瀚听他这计策不错,便点了点头,将事情想了一遍,说道:“若要带上足够的火种潜入城中,我一个人去,恐怕不成。”
黎灏一呆,说道:“你是要令姊跟你一起去吗?这……这不好吧。”在他心中,百里缎不但是个娇柔美貌的弱女子,更是他未来的妃子,自然不愿让她去犯险。
楚瀚道:“我姊姊也不知会不会答应?待我先去问问她再说。”黎灏想要阻止,但又想这是破城的大好机会,不能因小失大,便忍住了没有出声。
楚瀚当下便去见百里缎,说了趁夜潜入城中放火的计划。
百里缎静静地听完了,才道:“黎灏攻打占城,干你什么事?你为何如此热切关心?”
楚瀚微微一呆,他跟在黎灏身边已有一段时间,心中对他愈来愈佩服。这皇帝年轻有为,头脑清楚,能文能武,跟他熟知的大明皇帝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加上他感激黎灏的礼遇善待,觉得自己能替他效力,也是理所当为,当下说道:“黎灏对我俩善加照顾礼遇,我原该出手相助。”
百里缎冷然道:“你别忘了,你曾救过他的命,他善待我们原是应当。”楚瀚闻言语塞。依他的性子,向来只想着别人对自己的恩情,却甚少去想别人欠了自己什么情。在他心中,出手相助黎灏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但百里缎心中所想显然跟他截然不同,他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说服她。
百里缎见他答不上来,冷冷地道:“黎灏这人对我不怀好意,我无心帮他的忙。你想在大越国立功报主,就自己去干吧。”
楚瀚想起上回跟她谈话时,两人因小皇子之事而起争执,不欢而散,心知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便不再相求,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今夜自己动手便是。”语毕转身离去。
当日正是三月初一,白日时,黎灏假意攻打城门数次,无功而返。到了傍晚,他点将传令,让军士准备在午夜时突袭。
天色全黑以后,楚瀚带上数斤火种,用油布和黑色包袱包好,背在背上。他跟黎灏约定好在午夜时分动手,便告辞出发。
当夜阴雨绵绵,虽没有月亮,但城墙湿滑,十分难攀。楚瀚沿着原路,潜入了阇盘城。他身上虽背负了事物,但仗着天色黑暗,加上高妙的蝉翼轻功,并未被守卫发现。他一路来到王宫,找到了藏粮的仓库,分散火种,便缩在黑暗中等待午夜到来。
正等候间,忽听脚步声响,一人哈哈大笑,来到仓库之外。楚瀚躲在麻袋后面,偷偷望去,但见一个胖子一手揽着一个女子,一手提着油灯,走入仓库。两人说说笑笑,相偕来到一个角落。那胖子打开了一只不起眼的箱子,但见里面金光闪闪,竟然放满了金银珠宝。
油灯闪烁之下,但见那胖子正是楚瀚之前偷窥见到的占城国王,想是带着心爱的妃子来这仓房拣选珠宝了。楚瀚只盼他们快快离去,却听二人嬉笑不断,一会儿挑挑拣拣,一会儿又搂搂抱抱,厮磨了老半天,那妃子才终于挑了几样珠宝,满意地关上了箱盖。
国王搂着她经过麻袋时,脚上不经意踢到了一个火种。他呆了一呆,低头去望,又俯身查看,赫然见到了放在旁边的其他火种,心生警觉,口中说了几句话,语气紧急,站起身,拉着那妃子快步往外走去。
楚瀚看在眼中,知道他已发现自己放火的计谋,当即一跃而出,落在门口。那国王见他忽然从天而降,开口惊呼,但楚瀚已伸手掩住他的嘴巴,将他往后一推。国王身形肥胖,脚下一绊,仰天跌倒,后脑撞上石板地,昏晕了过去。
楚瀚耳中听见那妃子高声尖叫,赶紧回头,但见她正拔腿往门外奔去。楚瀚赶紧纵上前去,将她拦腰抱住,拉回仓库,用手掩住她的口。那妃子不断挣扎,楚瀚抓过包火种的黑布,蒙住了她的口,又用绳子将她绑了起来。
楚瀚擅长飞技取技,打斗绑人却非其所长,好不容易才制住了这两人,喘了几口气,幸好外面下着雨,雨声掩盖了仓库中的打斗呼喊之声,一时并未有人奔来探视。但是他放心了没有多久,便听外面脚步声响,有人在互相询问,很可能是见国王去了太久不归,出来寻找了。此时离午夜还有约莫半个时辰,他知道自己擒住了国王,不可能在此待上太久而不被发现,只好当机立断,取出火折,点燃了火种。火势很快便蔓延开来,一个个麻袋熊熊燃烧起来,火苗又烧上了仓库的墙壁和屋顶。
楚瀚一手拉起国王沉重的身子,一手拉起那妃子,奔出仓库,跃过墙头,来到一间厅堂。他将那妃子放在门口,拖着国王继续奔去,心中不断祈祷:“希望越国军队见到烟雾,知道要提早进攻!”但听人声嘈杂,无数士兵侍卫大呼小叫,提水赶来救火。尽管当夜下着雨,但隔壁仓库的棉花已然着火,火势愈来愈大,不多时便蔓延到邻近的几座仓库。
楚瀚抓着国王退到一间偏殿里,静静等候,心中焦虑忧急,忽想:“我若被人发现围攻,这国王可是我唯一的护身符。”低头见国王犹自昏迷未醒,便取出小刀,握在手中。
但听外面叫嚣之声愈来愈响,王宫中一群群的宫女侍者、文武官员如没头苍蝇般地奔来奔去,接着又听见马蹄声响,似乎有大队军队进入了王宫。
楚瀚听见外面脚步声杂沓,从窗户见到许多士兵打着火把,一间间房室搜索。但听门口一响,一队士兵闯进了他所在的偏殿,手中持着刀剑长矛,见到他和国王,发一声喊,立即冲上前将二人团团围住。
楚瀚抓紧小刀,抵在国王的咽喉中,喝道:“不准过来!”
但见当先一人惊呼一声,指着他叫道:“楚瀚!”
楚瀚瞧清楚了,这些士兵穿的竟是大越士兵的服色,登时松了一口气,但仍不敢放下抵在国王喉咙的小刀,只缓缓站起身来。
大越士兵们齐声欢呼,对着他和占城国王指指点点,高声说了许多话,最后簇拥着他,带他来到一间大殿之上。但见一个全身戎装的青年坐在宝座之上,正是黎灏。士兵已向他报告楚瀚擒住了国王盘罗茶全之事,黎灏极为高兴,立即命人将盘罗茶全绑住,亲自走上前来,握住楚瀚的手,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干得好,干得好!此役我军大获全胜,全靠楚兄弟放的这一把火!你生擒盘罗茶全,更是大功一件,我定要大大奖赏于你!”
楚瀚眼见大越国取得全胜,黎灏已然进驻王宫,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原来占城的国王盘罗茶全本是个没脑子的人物,占城国的兵力远逊大越,向来只靠大象军队略占上风。盘罗茶全数次挑衅大越国,不过是无事生事的无聊之举,而国王的弟弟尸耐生性好战,领着象军到处攻伐,自以为所向披靡,天下无敌,国王盘罗茶全又回护弟弟,任由他胡作非为,不加节制。占城的这些举动激怒了黎灏,发动号称七十万大军压境而来,尸耐的象军偷袭又告失败,只能靠着阇盘城城墙坚厚,守城不出,等待黎灏军粮用尽,自动退去。却不料大越军队中有楚瀚这样的人物,能攀爬数十丈高的城墙,潜入城中放火,引发城中混乱,让越军一举攻下了固若金汤的阇盘城。
却说黎灏俘虏了占城国王盘罗茶全以及家属五十余人,夺去了王室的印符,从王宫和城中搜出了大量象牙、犀角、乌木、沉香、金银宝贝等战利品。之后他便驻守在阇盘城,派军队继续南进,征服了整个占城国,改名为交南州,一切笃定,才凯旋班师。
在回往升龙的路上,黎灏对楚瀚赞不绝口,不但让他官拜大将军,还赏赐种种金银珠宝,并预先吩咐手下在升龙城中替他起了一座巨宅,车马仆婢一应俱全,待他的规格便如皇亲国戚一般。楚瀚心中却很清楚,他这是在为娶百里缎为妃作准备;黎灏打算先提高他的地位,顺带提高其姊楚缎的地位,好名正言顺地迎娶这位艳绝大越却来历不明的中土美女。
楚瀚看透了黎灏的心思,心中愈发担忧,极想与百里缎商议对策,但百里缎对他一片冷淡,蓄意回避。偶尔撞见他,也立即避开,未能避开时,便对楚瀚的言语听如不闻,闭口不答。楚瀚见她如此,知道她仍在为那夜在军营外的对话生气,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作罢。
不一日,大军凯旋回到升龙,城中臣民老早得闻喜讯,一齐出城迎接,百官群相献礼上表,恭贺皇帝开疆拓土,扬威异域,征服外族;百姓则杀鸡摆酒,迎奉劳苦功高的军官士兵。
黎灏志得意满,大宴群臣,论功行赏之际,心中仍不忘打着尽快迎娶百里缎的主意。他心想自己全胜归来,占领了占城大片土地,夺得了阇盘城中大量的象牙珍珠宝物,若送一些给百里缎作为聘礼,她想必会心动。而且自己战功彪炳,举国欢腾,当此之际,便要不遵守那为夫守孝三年的规矩,想来也不会有人敢出言非议,而且国人更不必知道百里缎曾经婚嫁并正守寡这回事儿,自己又何必说破?他主意已定,回到升龙的次日,便命人准备了一份重礼,亲自来到楚瀚城中的新居拜访。
楚瀚见黎灏携带重礼而来,老早猜知他的意图,知道无法再虚应下去,便道:“陛下诚意感人,臣下担当不起。然而家姊的心意,还是该由陛下亲自询问,较为妥当。”
黎灏听了,颇为不快,心想自己是一国之尊,哪有亲自去求亲的道理?但他知道楚瀚对他姊姊既尊敬又害怕,无法之下,只好自己带了重礼去见百里缎。
百里缎老早料到他会来,也早已想好了对策。她默默地望着黎灏带来的象牙珠宝,轻叹一声。黎灏见她脸现愁容,似有隐衷,忙问:“楚姑娘,你心中若有任何担忧挂虑,但说不妨。朕一定尽力替你解决。”
百里缎抬头凝望着他,只觉面前这个大越皇帝实在蠢得可以。她缓缓说道:“问题不在陛下,而是在我。事到如今,我便向陛下实说了也罢。楚瀚并不是我兄弟,他跟我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我也不曾有过丈夫。我二人一路走来,他和我早已如夫妻一般了,昨夜我便是在他房中度过。陛下若想娶我,请先除去了他。”
黎灏一听,登时如五雷轰顶,怒不可遏,心想:“原来这小子谎称姊弟,一路上哄骗于我,却暗中跟我的意中人不三不四,偷鸡摸狗!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拍桌子,喝道:“来人!将楚瀚这小贼捉起,下入大牢!”
百里缎当然知道楚瀚不好捉,说道:“陛下若只派几个人去,是捉不住他的。需得派出一千名精挑的弓箭手,将他的住处团团围住,才能逼他出来。”
黎灏依言照做,派了弓箭手围住楚瀚在皇城中的新居,并派了大队骑兵士卒守住门户,大声呼喝:“犯人楚瀚,快快出来,俯首认罪!”
楚瀚眼见这等阵仗,知道黎灏决意擒拿自己,便也不抵抗,乖乖束手就擒,被送入了死牢。
黎灏只道抓住了楚瀚,便能令百里缎满意,让她心甘情愿嫁给自己。却不料当日晚间,百里缎便已不告而别,任凭黎灏派人寻遍了整个升龙城,又追出城外数百里,都找不到百里缎的半点踪迹。原来她早已打算随时离开,备妥了快马、地图、粮食、清水和药物等,押了一个走过十万大山的布贩,趁夜上路,离开升龙,径自往北行去。
占婆乃是梵语“占婆那喝罗”的简称。该国位于大越国以南,居民主体是源自印度族的占族人,属印度语系,原本信奉婆罗门教,之后亦有回教传入。汉代时,该地隶属日南郡的象林县,乃是汉朝领土的最南端。东汉末年,占婆从中国独立,建立占城国。宋朝时曾以“占城国王”名义入贡,明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曾五到占城。大越皇帝黎灏发兵占领占城国的经过,大体依照史实。
第四十一章 逃离异乡
却说百里缎离开升龙之后,骑在马上,任马快奔,不知如何,脑中不断想起那夜在黎灏的军营之外,她和楚瀚都无法入睡,相偕出营散步聊天的情景。那时她曾问楚瀚记不记得他问过她的一句话,而他瞠目不答。这句话在她心中已盘旋反复了许久,那是在一个深夜之中,两人从瑶族中匆促逃出,蛇族紧追在后。他们在一条山涧旁停下喘息,楚瀚当时曾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这样吧,我跟你约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锦衣卫,我也不做宦官了,那么我便娶你为妻,如何?”
百里缎想着他的这句话,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哀伤:“那当然只是戏弄我的玩笑话。他又怎能不做宦官,我又怎能不做锦衣卫?”又想:“不,他这人虽古里古怪,但显然不是宦官。”
她在宫中见过的宦官可多了,知道宦官声音尖细,下颏无须,身上皮滑肉软。楚瀚年纪渐长,喉音低沉,脸上长须,身上肌肉坚实,绝对不可能是宦官。但他究竟是如何混入宫的?怎能有男子未曾净身便入宫服役?那时在净身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出于对皇室之忠,也出于好奇,百里缎知道自己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查清楚瀚入宫前后发生的事,并尽早揪出躲藏在宫中的小皇子,将之除去。
她知道楚瀚非常重视小皇子,自己若下手杀害小皇子,他是绝不会原谅自己的。但她始终相信,杀死一个不值得活下去的幼儿,比之让他长大却受尽折磨而死要仁慈得多。即使小皇子活了下来,万贵妃自有办法将他逼迫至死,不如让他在未知世事之前便早早了断;至于纪女官,那个来自广西瑶族的不幸女子,让她尊贵地死去,留个全尸,也比让她落入万贵妃手中要好上百倍。
然而,百里缎发现自己的眼中不知为何噙满了泪水,她感到心头满是难言的空虚,好似少了一条腿或是一条胳臂一般,浑身不对劲。她渐渐发觉,自己已无法忍受楚瀚不在身边的日子。这大半年来,她与楚瀚同甘苦共患难,已是生死与共的交情,对彼此的性情、习惯、声音、味道都已熟极,即使姊弟夫妻也很少如他们那般亲近。他那黝黑的脸庞,浓眉下灵动的眼睛,即使处境极度艰困仍不时露出的微笑,微笑时两边脸颊上的酒窝,随时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但是她毕竟抛下他离开了,而且是将他留在越国的牢狱之中。黎灏应当不会杀他吧?就算要杀,凭楚瀚的轻功本事,想必也逃得出来。他原本不想回去中土,黎灏若放过他,他便在大越娶个老婆,安居下来,也未尝不好。若是逃了出来,回去广西山区与瑶族共居,也不是坏事。总之,她这一辈子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到此处,百里缎顿觉心头如被剜去了一块肉般,血淋淋地痛彻心扉。但这伤口总会愈合的,她想。再深再阔的伤口,只要假以时日,都会结疤的。
正当百里缎策马北行时,楚瀚独自坐在大越国的死牢之中,他没有诅咒臭骂百里缎手段狠毒、陷害同伴,心头却只盘旋着一股难言的失落和悲伤。他知道百里缎故意让自己陷身牢狱,目的便是要摆脱自己,独自离去,如果自己不是被关在这儿,一定会跟着她去的。他知道心中的空虚无奈,绝对跟她心中正感到的空虚无奈一般一致。她既然狠心要走,那自己也只能忍心让她离去。
他百无聊赖,抬头观望这大越国牢狱。这所谓的死牢,对他来说简直便如儿戏一般,他要走随时可以走。似他这般曾在天下第一血腥恐怖的东厂牢狱中待过的人,既做过囚犯,又做过狱卒,哪里看得上大越国的牢狱。这儿既没有残忍的酷刑,也没有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环境还算干净,饮食不缺,相较于他困苦的童年和多难的少年时期,住在这儿还算是挺舒适惬意的了。他安然住着,打算看看黎灏准备如何处置自己。他知道百里缎一定会走,而黎灏一定找不着她,他猜黎灏多半会恼羞成怒,迁怒于己,但他会以什么名义杀死自己,倒是颇难预料。
过了几日,楚瀚见到狱卒常常对着他指指点点,悄声交谈。楚瀚所识越语有限,完全无法听懂。有一日,一人来到狱中,却是老相识吴士连。吴士连脸色甚是难看,来到栅栏之前,哀然望着他,老半天说不出话。
楚瀚安然而坐,说道:“吴大人,陛下有什么话让您来跟我说的,就请直说吧。”
吴士连咳嗽一声,说道:“陛下不愿你死不瞑目,让我来宣告你的罪状。”
楚瀚点了点头。吴士连便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打开读了起来:“汉人楚瀚,以欺君冒功、阵前违令、行止不检三大罪状,敕解除一切官职爵位。尤以欺君之罪,罪大恶极,敕令判处绞刑,即日行刑。”
楚瀚又点了点头,神情平静,心中筹思:“看来黎灏找不回百里缎,恼羞成怒,准备拿我开刀了。朝中那些嫉妒我的大臣,想必也加油添醋,落井下石了一番,才换来这三个大罪,一个绞刑。”他不愿再与黎灏纠缠,决定当夜便越狱逃走。
吴士连望着他,神色中有哀悯,有同情,也有忧惧。楚瀚只微微一笑,说道:“吴大人不必忧心,我早知道自己开罪陛下,下场会是如此。请您跟陛下说,我死得甘愿,只恨没有替陛下留住我的姊姊,成为陛下的妃子,为此好生抱憾。”
吴士连听他这么说,知道楚瀚心中清楚得很,什么三大罪状都是借口,楚瀚真正的过错,是没能成功让他的姊姊成为皇帝的妃子。吴士连信奉儒家道德规条,对于黎灏一心想娶刚丧夫的中土美女,心中甚是不以为然,此时见到楚瀚在征服占城一役中冒险犯难,襄助破城,有功于国,却因无法满足皇帝的私欲而受到迫害,加上其他大臣的攻讦谗言,竟致死罪,更让他感到羞愧无地。号称礼义之邦的大越国中竟发生这等不仁不义、失德失礼之行,岂不让来自汉地的楚瀚笑话了?
当然人死后便不会再笑话于大越国,但吴士连心中如何都觉得过意不去,愧疚难言。他又怎知楚瀚出身于黑暗腐败的大明皇宫,跟随梁芳多年,尝过万贵妃的手段,更见识过锦衣卫和东厂的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冤枉杀戮几个大臣乃是家常便饭;他还觉得大越国行事过于仁义,没将他下狱拷打,整个半死不活,只轻轻判个绞刑,委实没什么好怨的。
吴士连眼见楚瀚神色平静,当然不知道他老早作好准备,打算当夜便越狱逃走,只道他一片赤心,有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诚。他想到此处,心中更加惭愧,长叹一声,说道:“楚先生,我大越国实在对不住你啊!”楚瀚摇头道:“此非大人之错,大人何须道歉?”
吴士连仍不断摇头叹息。他收起卷轴,起身准备离去,忽然又转身回来,靠近栅栏,压低声音说道:“楚先生,我不能坐视正直忠臣受邪佞所害,明日一定上书皇上,替你求情!就算会冒犯皇帝,我也得去!”
楚瀚知道此举无济于事,但也不禁为他的正直义气所感动,说道:“吴大人千万不必如此!犯不着为我赔上自己的前途声名,生死有命,楚瀚早就看开了。”吴士连隔着栅栏,握住他的手,潸然泪下,甚是激动。
哭了好一阵子,吴士连才终于止泪,离开牢房。此时牢室外的守卫顿时增加到十多人,十多双眼睛直盯着楚瀚,估量他得知自己被判死刑之后,很可能会设法逃走。但见楚瀚毫无动静,只抱膝坐在牢房角落,似乎已沉沉睡去。
一夜很快便过去了,清晨来到时,众狱卒才松了一口气。一人过来拿锁匙打开狱门,唤道:“时辰到了,出来受刑吧!”
牢房中楚瀚仍旧抱膝坐着,头搁在膝盖上,看似睡着了。狱卒走进去踢他一脚,但见他整个人陡然散了开来,摊落一地。那狱卒一声惊叫,往后跳去,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人,竟是一堆稻草搭成的假人!而楚瀚本人早已消失无踪,众人连他是何时逃脱,如何逃脱都一头雾水,一阵慌乱后,赶紧四下搜寻,急向皇帝禀报。
其实楚瀚在吴士连进入牢狱时,便已计划好如何逃脱。他老早布置好稻草人,披上自己的外衣,放置在角落;在吴士连即将走出牢狱时,他趁狱卒们转身送走吴士连的一剎那,窜上三丈高的窗口,钻过老早扳开的铁条,出了牢狱。他甚至有闲暇望着吴士连离开牢狱,慢慢走回皇城,叹息这人虽迂腐却不失是个好官。在此之前,他已逃出牢狱好几回,摸清了周遭地形;而此时守在外面的十多名守卫都被唤入牢狱中监视他,外面防守松懈,他轻而易举便出了监狱,离开皇城,往北直奔。
半夜时分,他来到升龙城北的丛林边缘,从农家取了清水和干粮,直奔入林。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入林,黎灏便派再多的人出来追捕,也不可能找得到他。他在林中快行一阵,深入密林,直到天明,才停步休息,爬到高树上小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