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谨胸中愤怒难平,讥讽道:“王侍郎既知主考与同考是你们王家的人,出了这样的猫腻,定也是上下串通好的,为何还要把实情告诉给我这个倒霉鬼,不是横生枝节么?”
王简淡淡道:“我来找你,就是要你横生枝节的。”
范谨愣住。
王简:“我就只问你,遇到这样不公之事,你想不想替自己讨回公道,再争取复试的机会?”
听到复试,范谨的心思活络了,追问道:“我还有机会复试吗?”
王简点头,“有。”顿了顿,“目前我们只知道你被冒名顶替,但中榜的人有两百多人,并不清楚其中还有多少人跟你一样被顶替。”
范谨情绪激动道:“他们跟我一样都是受害者,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登科报效朝廷,展生平抱负,结果却反被藏污纳垢,着实叫人心寒。”
王简平静道:“所以问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敢同不公叫板?”
范谨脱口道:“有!哪怕撞得头破血流,都要问个是非明白!”
王简很满意他的反应,“极好,你有破釜沉舟探求本真的勇气,便证明我没看错人。”又道,“正如你所说,我是王家人,没理由横生枝节,所以这事我不会亲自出面,需得你与陛下一同为受不公的举子们讨回公道。”
“如何讨?”
“现在殿试还没出,趁放榜这阵子质疑黄榜,造出舆论,让上头为压舆论不得不查,这样陛下才能名正言顺为你们找复试的机会,以平举子之怨。”
提到质疑黄榜之事,范谨一下子就想起他去看榜时那个泄愤的举子,说某人白丁却能中榜,为何他就不能。
当时他没细想,现在知道科举有作弊情形,说不定那人也是被冒名顶替之人。
范谨越想越觉得这事透着蹊跷,当即同王简说了说。
王简脑袋瓜聪明,让他明日就去找那些落第的举子,不管有没有真才实学,只要对这次会试结果不满的都聚集起来声讨,要求复试。
范谨连声说好。
王简又给他出主意,让他勿要出头,也别向他人泄露知道被顶替的事实,只需掺杂其中就好,别成了那只出头鸟,因为他的目的只是为了争取到复试机会。
听了他的建议,范谨只觉得心里又重新升起了希望,虽然对朝廷的腐败愤怒又悲哀,但王简的态度却给了他幻想,也许它还没有那么糟糕。
双方商定后,范谨一时百感交集,因为王简对他说道:“现在朝廷走歪了,它固然有许多不好,但你要相信,陛下却是公正严明的,底下也有那么一群人愿意去把它的板正,你若登科,可愿意成为那群人?”
范谨讷讷道:“我也有机会吗?”
王简笑道:“自然有了,只要是名正言顺考上来的士子,都有这个机会。”
范谨沉默。
王简继续说道:“我是王家人不假,可先辈忠烈的热血不能被玷污,你只需要明白,总有那么一群人的脊梁是挺立的,他们愿意为了这个世道去一点点努力,一点点去板正,只要你愿意,你也能成为那群顶天立地的人。”
这番话说得范谨胸中热血奔涌,“若能取得复试机会,范某必不叫王侍郎失望!”
王简满意道:“极好,我喜欢胸有抱负有野心的人。你明日就去找那些落第的士子,先煽风点火把不满之怨烧起来。”又道,“这事有我和陛下在背后推波助澜,你无需惧怕,只管央求复试就好。”
范谨点头,“明日我就去办。”
王简再次提醒,“勿要当出头鸟,若是锋芒太露,就算你以后登科入仕了,仕途都不会顺遂,与其这般,还不如落第。”
这话把范谨唬住了,憋了许久才道:“你们的官场太黑了。”
王简抱手道:“我方才说过,有脊梁的人进去得多了,自然就白了。”
范谨沉默。
王简看了看天色,起身道:“我得先回了,你自个儿慢慢吃,早些回去,勿要让你阿娘担心。”
范谨起身相送,王简做了个止住的手势,说道:“临走前跑堂会给你食盒,全是肉,给你阿娘带回去。”
范谨:“……”
王简离开了宝德福,范谨把桌上的菜肴一扫而光。
之前王简也未铺张浪费,叫来的菜肴够两三人吃,待范谨离去时跑堂果然给他送来食盒,沉甸甸的,里头有整只烧鸡和一只油焖猪肘子。
回张家胡同的路上范谨心情飞扬,对复试充满着希望,虽然他遭遇了不公,但还有翻身的机会。
一想到他不但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还要为所有因为不公而落第的举子讨公道,心里就一阵热血沸腾。
老天爷也真会给他开玩笑,先在落第把他打入深渊,继而得到秦二娘鼓励令他重新振作,原本都接受现实了,结果又来一个转折——他被顶替了。
顶替也就罢了,现在王简却告诉他还没死透,让他再垂死挣扎再争取复试的机会,真是一波三折!
回到张家胡同已经很晚了,天已经黑透,孔氏难得的点起了油灯。
范谨把食盒里的烧鸡取出,还是温的,他忙拿到孔氏手里,说道:“阿娘试试烧鸡,味道极好。”
孔氏吃惊不已,“这是谁给你的?”
范谨道:“王侍郎特地叫庖厨做的,说给你带回来。”
当即去洗手掰下一只鸡腿给她,孔氏摆手道:“我才吃饭,不饿。”
范谨:“你尝尝看。”
孔氏看向食盒里的东西,又问:“那是什么?”
“猪肘,明日你蒸来吃,我要出趟门。”
听他说要出门,孔氏担忧问:“好端端的,出去做什么?”
范谨压低声音把他被顶替的情况细细告知,惊得孔氏说不出话来。
他把鸡腿塞进她嘴里,说道:“阿娘勿要担忧,王侍郎说了,有他和陛下在背后给咱们撑腰,让我们只管声讨。”
孔氏害怕道:“万一不成呢?”
范谨挑眉看她,“难道阿娘就眼睁睁看着我遭受不公?”
孔氏担惊受怕道:“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若是出了岔子,我以后如何同你死去的父亲交代?”
范谨安抚道:“这事我是必然会去做的,哪怕撞得头破血流都要求得一个公正。”又道,“它不仅仅只是我一人遭受不公,还有许多人都受到了不公。若我们把事情闹大了,上头是不敢轻易动我们的,毕竟是有功名在身之人,况且只求复试机会,又不是无理取闹。”
听他这一说,孔氏才稍稍安心。
范谨继续道:“王侍郎说了,他会在背后保住我们。”
孔氏又喜又忧,“这真是一波三折,你能遇到贵人,定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保佑你。”
范谨握了握她的手,“虽然官场黑暗腐败,但陛下都已经为我们这群遭遇不公之人筹谋了,若我还打退堂鼓,又何必一门心思想登科报效朝廷?”
孔氏颇受触动,点头道:“你去吧,我不阻拦你,就只盼你行事的时候多想想家里头还有一个老母。”
范谨:“我明白。”
孔氏这才觉得心安了些,范谨道:“阿娘尝尝看好不好吃。”
孔氏尝了一口,笑道:“好吃。”又道,“那王侍郎当真有心了。”
范谨:“兴许他也是一个孝顺良善之人。”
孔氏:“若你有机会取得复试,能顺利登科,以后必要尽心尽力报效朝廷,为咱们老百姓谋福。”
范谨笑道:“这是自然,我还怕被书肆老贾戳脊梁骨呢。”
这话把孔氏逗笑了,母子俩在油灯下说了好些体己话。
翌日一早范谨就出门前往贡院,现在还未殿试,不少中榜的人都还在等着殿试夺头三甲。
范谨打听到许多外来士子都在朋来客栈落脚,遂过去打探了一回。
也合该他运气好,客栈有人落第心情不好成日里喝得醉醺醺的,他稍加询问,跑堂小二便告诉他那个醉鬼叫张俊,因为会试失利,天天醉酒,嘴里叫嚷着白丁都能中榜,他为何就不能。
跑堂小二见惯不怪,说道:“像张举子这样的人,我们可见多了,心里头郁闷也属常理,不过酒醒后还得面对现实,落第就是落第。”
范谨也道:“小哥儿说得有理。”
他时不时看那张俊两眼,又问:“客栈里头落第的举子多吗?”
店小二乐了,“这话问得,黄榜上总共才只有两百多人中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咱们这个客栈能有数人中榜就已然不错了。”
范谨轻轻的“哦”了一声,把张俊的样貌记下了。
之后他又陆续走了好几家客栈,正如店小二所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哪有这么容易中榜,落第的占多数。
他问了好些个跟他一样落第的举子,有的心中不平,有的似乎早有预料,但都没有人会怀疑会试有猫腻。
范谨心中不由得犯起愁来,他不能出头,又要煽动落第的举子声讨,就只能去找因为落第而怨念颇深的人了,想来想去也唯有那个张俊合适,便在下午又去了一趟朋来客栈。
下午张俊的酒醒了不少,见范谨找他,很是不耐。
范谨故意同他倾诉落第苦闷,明明胸有成竹,却不想紧要关头落第了,一下子跟张俊寻到了共同话题。
张俊是个爽快人,请他吃酒,范谨也未推拒,二人讨了一壶对酌。
双方相互自我介绍,听到范谨因为丁忧耽误了好些年,张俊不由得惋惜。
他比范谨大三岁,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说他不服落第并不是不服自己技不如人,而是同乡黄景温跟白丁差不多的草包竟然也能登科,他不服气。
平日他就跟黄景温不对付,那小子的宗亲曾做过某地刺史,内里有门路,这般平庸无能之辈都能登科,肯定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
张俊不服气。
范谨听后沉吟半晌才问:“那黄景温当真平庸无能?”
张俊拍大腿,“我唬你作甚,你叫他背《论语》都不一定背得全!”
范谨摸下巴陷入了沉思,试探问:“张兄可有听说过彭顺安这人?”
张俊摇头,“未曾听闻过。”
范谨道:“我其实也不服落第,一路上来顺顺利利,哪知最后关头却踢了铁板。”又道,“如今张兄对会试质疑,何不拿黄景温来作文章以求公道?”
张俊追问道:“如何求公道?”
范谨朝他招手,张俊附耳过去,两人一番窃窃私语。
张俊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个疙瘩缠绕在他心中好些天了,不解开委实憋屈得慌,当即拍板道:“干-他娘的,豁出去闹一场!”
于是在范谨的怂恿煽动下,张俊立马把客栈里落第的举子找来商议,这群人听到有复试的机会,全都热烈响应。
他们聚集到贡院闹了起来,对此次会试产生质疑,要求复试讨还公道。
一时间,黄景温成为了风口浪尖上的箭靶子,举子们见人就堵,把他堵在茅厕里呆了一天。
范谨在背后冷眼看火苗烧了起来。
黄榜上黄景温的名字被人涂抹掉了,那个代表官方权威的黄榜不再受人敬畏,它成为了对所有举子十年寒窗的莫大讽刺。
这事闹得委实有点大,就连对会试不关心的秦致坤下值回来都会在饭桌上谈论起这事。
秦二娘听后震惊不已,吃惊道:“那可是朝廷甄选人才的唯一途径,若是染了污迹,以后谁还会凭本事去挣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