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坐,整整持续到宵禁鼓声响起,王简都还没去睡。
瑶娘过来催促,王简坐在桌案前,单手扶额,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他的胳膊发麻。
受到外头的惊动,王简回过神儿,视线落到答卷上,脸上不知是何表情。
外头的瑶娘道:“郎君该歇着了。”
王简应了一声,收起答卷开门出去。
现在夜间还挺凉,一股子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喷嚏,瑶娘忙道:“郎君赶紧回屋歇着,切莫熬夜。”
王简“嗯”了一声,不经意间看了看立雪堂的方向,他的爹皮,又得扒一层了。
这次,就让赵章这个外孙儿亲自扒。
翌日王简进了趟宫,马公公把闲杂人等遣退,亲自守到门口,他才把范谨的答卷呈给赵章看。
会试中榜的进士们还要经过殿试摘头三甲,这个是需要天子亲自问考的,礼部把中榜的人员名单呈递上来,赵章也能查看进士们的答卷。
在看过范谨亲笔书写的答卷后,赵章一言难尽地看向王简,眉头拧成了油炸鬼儿,“这是范谨的答卷?”
王简点头,“我让他亲自写的,错不了。”
赵章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
这个少年人在王简的熏陶下比往日要稳重许多,他憋了许久才道:“礼部那帮人……让我说什么好呢?”
王简沉默。
赵章发愁道:“这中间定有猫腻。”
王简淡淡道:“那就查吧。”
赵章顿身看他,“又要我恶龙咆哮?”
王简:“……”
赵章伸长脖子,嗷呜了一声,“查吧。”顿了顿,“从何查起?”
王简朝他招手,赵章走上前,“这次科考涉及到诸多人物,主考官礼部侍郎是你外祖的人,同考的也跑不掉,现在我们发现了纰漏,但需要一个契机,契机你明白吗?”
赵章:“契机是啥?”
王简想了想,“你让马公公去把中榜的两百多人的答卷取来,我们先看看是不是范谨被顶替了,如果是被顶替就好办了。”
赵章当即命马公公亲自去取。
两百多人的答卷可不少,整整几大木箱,马公公差人从礼部那边抬来后,舅甥俩立马一份份扒拉,找跟范谨答卷匹配的看。
二人耐着性子翻找,折腾了近一个时辰,还别说,真被赵章给扒拉出来了。其中一名叫彭顺安的举子,他的答卷正是范谨的,连字迹都是一样,就是名字不一样。
见他一直盯着那份答卷看,王简问:“怎么?”
赵章脸色难看道:“舅舅过来。”
王简搁下手中的答卷过去瞧,赵章生气道:“这回若是范谨没有落第,考官把彭顺安的答卷换成他人的,我们只怕是察觉不到端倪的。”
王简看着那份答卷,心情也有几分沉重。
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到那两百多份答卷上,里头到底有多少真假,谁又能得知?
如果不是因为范谨的特殊性,他们又如何能从中发现猫腻?
赵章一时不痛快,把答卷踢得满地都是,愤愤道:“朝廷这样选拔人才,委实叫人忧虑,我坐在这上头,害怕!”
王简默默的把答卷捡起来放好。
赵章看向他,问:“舅舅你说句话呀?”
王简细细思索了阵子,才说道:“陛下莫要心急,让臣想想怎么去找契机把事情挑出来。”
赵章急道:“如何挑?”
王简做了个手势,“范谨这人你我都相中的,但不能让他成为箭靶子,倘若他成为了这次科举舞弊案的箭靶,就算他登科,往后的仕途也是艰难重重,陛下明白吗?”
赵章欲言又止。
王简老谋深算道:“现在离殿试还有两天,你先莫要声张,让臣想个法子来捅这个蜂窝,用复试的方法来重新考量这些中榜人到底哪些是驴哪些是马。”
听他这一说,赵章冷静道:“好,我听舅舅的,等你音信。”
王简点头,指着地上的答卷道:“陛下先把它们收拾好,莫要让人知道你察觉了端倪,臣要回去亲自见见范谨。”
赵章应声好,赶紧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的答卷。
王简匆匆离开皇宫,满脑子都想着要如何挑起科举舞弊案的事端,并且还要保住范谨,不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换句话来说就是不能让他成为那只出头鸟。
下午王简差遣侍卫走一趟张家胡同,把范谨约出来。
当范谨看到来人时非常吃惊,半信半疑问那侍卫,“让范某去宝德福候着?”
侍卫答道:“正是,家主下值后就会过来。”
范谨:“现在就过去?”
侍卫看了看天色,“可以过去了。”
范谨心里头直犯嘀咕,虽有疑问,却也没有多问,只道:“我先换身衣裳,马上就去。”
第144章 不嫌事大 感谢支持晋江正版的小可爱!……
孔氏不明就里, 在他换外袍时,忧心忡忡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茬一茬的来人?”
范谨安抚道:“阿娘勿要担忧, 我也是稀里糊涂的, 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孔氏:“那要早些回来报平安, 省得我担忧。”
范谨应声好, 说道:“宝德福就在隔壁坊, 也不远, 应该耽搁不了多久。”
母子二人说了许久, 范谨才匆匆去了隔壁坊的宝德福。
李南预先定了靠东的包厢, 范谨由跑堂小二领着过去。
宝德福是梁王老儿底下的产业,口风紧,在这里会见范谨相对来说是比较隐秘的。
范谨忐忑的在包厢里等了许久,总算见到了王简真身。
当时他一袭鸦青衣袍, 由李南领来,范谨忙起身行礼, 道了一声王侍郎。
王简做了个免礼的手势, 叫他坐。
范谨规规矩矩坐下, 他还是第一次与这样的贵人单独相处, 不免畏手畏脚,心里面七上八下的, 不明白他找他作甚。
待跑堂将预订的菜肴送上桌,退下去后,王简朝李南做了个手势, 他去守门,谨防隔墙有耳。
整个小院子里只有王简他们,未曾有他人, 王简自己盛了一碗汤,说道:“范举子自己用,不用拘礼。”
范谨应声是,只问道:“王侍郎因何约范某来此?”
王简沉默了阵儿,才开门见山道:“你并未落第。”
这话令范谨怔住。
王简淡淡道:“你的答卷原是被录取了的,只不过录取的人叫彭顺安,而非范谨。”
听到这话,范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猛地站起身,激动问:“王侍郎此话当真?!”
王简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点了点头。
范谨彻底炸了。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结果有人告诉他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上面的朝廷出了内鬼,他不过是那个被无辜顶替的倒霉蛋。
范谨平日里温吞吞的,也从不惹是生非,但不代表他骨子里没有血性,面对这般不公之事,他只觉得血压飙升,整个人处于愤怒又暴躁的状态,几乎抓狂。
相较而言王简则比他淡定多了,他特别偏爱春笋,质地爽脆,不论是凉拌、烩,还是炖煮都好吃。
范谨毛躁地看着他细嚼慢咽,眼前的贵人出生高门,要什么有什么,自然不会像他那般卑微低贱,受到不公之事只能愤怒。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既然对方找上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总是有原因的。
见他一点点平息了怒火,王简指着那道烩春笋道:“春笋好吃。”
范谨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说道:“王侍郎不知,像我们这种穷人,只爱吃肉。”
王简:“……”
范谨恨恨地咬了一嘴肉,仿佛那块肉是朝廷的,恨不得扒皮抽筋泄愤。
王简默了默,没有吭声。
这事要搁到他身上,也得炸毛,十年寒窗苦读,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为了他人做嫁衣,怎么想都憋屈。
范谨咽下一块肉后,理智才渐渐清醒了,又恢复了方才的尴尬与局促,“范某失礼了,此事本与王侍郎无关,我却这般憎恨。”
王简搁下筷子,无畏地看向他道:“礼部的主考官是我父亲的人,同考的也有不少人是我王家的。”
范谨:“……”
他面色一变,惊恐道:“肉里有毒?!”
王简:“……”
被活活气笑了。
“我何必多此一举毒你,既然那彭顺安替了你,你反正也不知道,我又何必找上你兜圈子?”
范谨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夹了一块肉吃。
王简继续说道:“前年你与秦二娘在贺家打擂台,我便觉得你极有才华,后来把你以前作的文章找来瞧了瞧,觉得甚好,并推荐给陛下瞧了,他也觉得不错。”
范谨忽然觉得那块肉噎人。
以前觉得秦二娘骄纵,现在看来那是她埋下的贵人运,若没有那出擂台,他哪来吸引他们注意的运气?
一时间,范谨心里头五味杂陈。
“然后你们发现我落第了?”
王简点头,“我同陛下打赌,你定能登科,岂料礼部呈上来的填榜上并没有你的名字,我们都很诧异,陛下让我找你的答卷看看到底有多差。”
这话说得很微妙,要看答卷直接找会试交上去的就好了,用得着跑去叫他亲自写一份么?
范谨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王侍郎早就猜到其中藏有猫腻?”
王简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继续道:“李南把你的答卷取来后,我同陛下都觉得不错,没有道理会落第,于是把中榜的两百多名进士的答卷挨着翻看,最后发现彭顺安的答卷跟你是一样的,可见是他替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