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季别云这么个从小到大的倔性子,让他主动挑明实在有些困难,他只会偷偷摸摸地从其他地方加倍补偿。
“那个,”季别云清了清嗓子,“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他从怀里拿出一方扁扁的锦盒,回首递给观尘。
“之前说要来谢你,空口感谢怪没诚意的,刚好前日预支了工钱,给你买了这个。”他不太自然,眼神闪躲着,“我如今尚且买不起什么紫檀木黄花梨,见你手上这个都磕破了,所以就买了便宜木头做的……你要是嫌弃也别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观尘站在下面三四级的台阶上,要仰头才能看着他的眼睛。僧人露出略微愕然的神情,伸手接过锦盒,却又多看了他一会儿才低头打开。
盒子里放着串佛珠,一看便知成色不好,但观尘伸手抚上去,久久没有动作。
季别云有些慌了,跳下两级台阶,着急道:“你还真的嫌贫爱富啊?不应该啊。”
观尘抬头,唇边漾着不明显的笑意。
“那串佛珠的裂痕是在三个月前磕撞出来的,贫僧那时候想换却犹豫了,觉得没有哪串新的佛珠有这个机缘。”
他松了口气,笑道:“佛珠也能有机缘?”
僧人点点头,将他送的手串拿了出来,缓缓地套在了自己腕上,之后又将旧的取下来放入锦盒中。
“或许那时贫僧等的,就是此刻的机缘。”
作者有话说:
有预感小云可能会挨骂,我先在自己头上顶一口铁锅,文案上的强强不是骗人的我保证
第11章 慧知
悬清寺的客房在东边,规模不大,只有几间,或许是因为能留宿在寺内的客人少之又少。
季别云被观尘安排到了靠里面的一间,观尘走之前还有些不放心,嘱咐道:“待会儿给你送斋饭过来,你以后若是有事找我,去僧舍的是名院便可以了。”
他没听清那两个字,问道:“什么院?”
“是名院。”
见他脸上仍有迷茫的神色,观尘进一步耐心解释道:“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季别云神色微变,一些尘封的记忆浮现出来。
他许久没有接触佛经,故而一时没听出来。其实身为柳云景时,认识慧知的缘故所以他也略听过一些佛经,自然是知道这句的。
可他现在是季遥,便不该听懂。
他顿了片刻才扯出一个笑,“什么绕口令,把我脑袋都说晕了。我到时候若来找你,还是直接问问其他师父你在哪儿吧。”
“也好。”僧人依旧没有脾气,对他略微点头之后便捻着新佛珠离开了。
这和尚向来走得干脆,他原本还想再说两句话,却只能在原地盯着那越走越远的背影。
季别云满脑子都是方才那句绕口令似的佛经,默念了好几遍之后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心神已经乱了。郑禹的死,丞相的嫌疑,贤亲王走之前的话,还有观尘握着佛珠的身影……许多画面在他脑中争相复现,扰得他心烦意乱。
日已西沉,天色渐晚,观尘没有离开多久便提着食盒回来了。
季别云坐在小圆桌旁边,支着下巴看观尘将一叠叠菜从食盒内端出来,有条不紊地在桌上摆好。这和尚的行事风格一直都是不慌不忙的,就连放餐盘这样的小事也做得令人赏心悦目。
“如果我自己买了肉带进来吃,算是不敬吗?”他突然问了一句,听语气便是出于无聊的玩笑话,没什么意义。
观尘却认真答道:“算,但是我不介意,你可以藏起来偷偷吃。”
季别云笑得更深了,“观尘大师,你有没有注意到,从方才开始你的称呼就变了。”
端着餐盘的手一顿,他眼疾手快地接过,戏谑道:“小心啊大师,若是手抖将菜洒了,可是浪费粮食的大过。”
僧人收回手,反省道:“是贫僧莽撞了,还请施主见谅。”
“诶你别变回去啊,好不容易改过来的。”季别云见这人一副真诚检讨的样子就觉得可惜,他身体前倾看着观尘的眼睛,“你好歹也是我恩人了,能别那么见外吗?”
观尘向后撤了一步,将他们的距离又拉回原来的样子。
季别云对于出家人向来没有那种极为严苛的分寸感,因为幼时的玩伴便是和尚,他只觉得和尚也是人,能成为朋友,也能把盏言欢。
因此他没能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许过分,让出家人对他别见外,就如同把破戒换了个说法说出来。
但他也不强求,叹了一口气,“罢了,一个人的习惯也不是那么容易改掉的。你吃过了吗?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可吃不完,坐下来一起吧。”
这个请求观尘倒是没拒绝,或者说僧人原本便是这样打算的,因为食盒里放了两份碗筷。
落座之后,二人面对面吃着斋饭,反常地沉默了下来。
季别云与观尘相识一段时日了,却没有两人单独用过膳,以往都有妙慈那小沙弥活跃气氛,这一回却安静极了。
他有些不适应,不是因为尴尬,只是觉得这么一静下来自己的心就更乱了。
小时候的教养还残留在骨子里,他吃饭时不爱主动说话,这会儿想开口也不知说些什么。而观尘这么个连平时都沉默寡言之人,吃饭时自然更加沉默了。
一顿饭吃得季别云心猿意马,一会儿瞄着观尘极为端庄的吃相,一会儿又想到郑禹的案子,然而不知不觉间吃的倒是比以往多一些。
观尘也注意到了,放下筷子之后开口道:“看来悬清寺的斋饭合施主口味。”
他其实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来,故而胡乱地点了点头,“对,是合我口味。”
用完晚饭,观尘便又收拾好餐盘,提着食盒准备离开了。但走之前转头看向他,问道:“季施主今夜可能安眠?”
被一提醒,他才想起之前所说安神香的事情。季别云没有熏香的习惯,也不想再麻烦观尘,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山上清静,能安睡的。”
僧人也没有同他客气,略一点头。
“贫僧还有晚课,先行告辞了。”
季别云也知道,他们当和尚的其实并不清闲,不仅有早课晚课,还得负责寺中杂务。像观尘这样的大弟子,除了要静修,还得时不时给其他弟子与香客讲经。
观尘走了之后,这处院子便彻底安静下来。
明月初上,幽静变成了幽冷。二月寒风掠过山间,穿过房门,将季别云的发梢也染上寒意。
他摸到腰间的环首刀,长刀出鞘,冷光乍现。
屋前一片宽阔空地被物尽其用,少年舞着刀若翩跹游龙,将一院寒风裹在刀风之中,凄清幽冷也被劈成无数碎片。
后颈上的疤痕在衣领牵扯中露出,待到季别云收刀回房之后,将浸了汗水的衣裳脱下,那痕迹便完完整整显露出来。
少年背部一共有五道狰狞的鞭痕,交错盘亘在皮肤上,如同蛰伏冬眠的毒虫,总有一日将苏醒过来,钻入少年体内将他五脏六腑都蚕食干净。
院里没有其他人,季别云便裸着上身去院里那口井内打了几桶水,再到小厨房内的灶台上生火烧热。之后洗了个澡,将寒气与汗水都冲刷干净,安安静静地躺上了床。
入夜后鸟叫虫鸣都轻了下去,山上与不远处的宸京相比,寂静得过了头。
季别云翻来覆去许久,才抱着环首刀渐渐入睡。
入睡前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又梦见柳家的准备,然而今夜周公蛮不讲理,把他扔进了一个难得一见的梦境。
他梦到了慧知与十岁出头的柳云景。
但他身为季别云也出现在了梦里,旁观着两个小孩。慧知这时候刚进灵东寺,头发已经被剃去,正坐在天王殿内的一侧,安安静静地敲着木鱼。
有香客进去参拜,跪在蒲团上虔诚许愿,慧知却只低头看着木鱼,一张脸上只有麻木。
柳云景躲在殿门外面,探了半个脑袋往里瞧,越瞧越是心疼。
然而看得入了神,没注意到外面起了风,本就虚弱的身体被风一吹,嗓子里灌了寒意进去,没忍住咳嗽起来。
慧知猛然循声抬头,瞧见了柳云景。
小少爷见自己被发现,慌忙地一溜烟跑了。
季别云全程都站在殿门口,正大光明地看向慧知。
小和尚的脸在梦里有些模糊,他怎么也看不清,忍不住跨进殿门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而就在他进入殿内的一刹那,慧知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季别云浑身僵住,不敢再往前挪动哪怕一步。
两人隔空对视着,他犹豫地张了张唇,最后轻声问道:“你如今还好吗?”
小和尚放下犍锤,抬手指向他身后。
“下雪了。”
季别云忽的转身,殿外骤然间飘起了大雪,然而雪的颜色却极不正常,泛着死气沉沉的灰。他定神一看,才发现所谓的雪原来全是一团又一团的香灰和纸钱灰。漫天的灰落在地面上,很快堆起了厚厚一层,把佛殿都衬得像一座坟场。
他心中生出细密的恐慌,转头再去找慧知,却发现殿内空无一人。大殿正中的弥勒佛开口笑着,像是在笑他,或是笑慧知,抑或是笑世间众生。
梦境到此突然结束。
季别云一身冷汗地醒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赵却寒……”
他从床榻上撑起来,望了望外面。
天色未亮,仍是一片黯淡。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很喜欢写梦境,一种癖好
第12章 藏宝
悬清山的每个清晨都差不多,无非是阴晴冷热之分。
然而在妙慈眼中,这里每一天的变化都是明显的。他今晨擦着日出的时间出了房门,一眼便瞧见了正对的那棵树上多了一个还未成型的鸟窝。鸟窝的位置搭得高,别说以他这身量了,就算是观尘师兄来了也摸不到。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儿,便三步一回头地往客房的位置去了。
昨夜师兄给他交代了一件事,只用带着季施主在寺里转转,就能免了今日的早课。这么划算的事情他当即答应下来,恨不得天天都能带季施主在他们寺里闲逛。
妙慈走进客房的小院,一眼看见季别云正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抱着一把刀一动不动。
他被吓了一跳,忐忑不安地唤了声:“季施主?”
季别云忽的转过头来,一张俊俏的脸上挂着疲倦神色,见到他之后揉了揉眼睛。
“你师兄让你来的吗?”
妙慈昨天忘了问师兄,季施主为何要到他们寺里来借宿,不是正在王府当值当得好好的吗?
他走过去仔细地瞧了瞧,一脸担忧道:“是观尘师兄让我来的,他今日忙得没空。施主没睡好吗?要不再回房睡会儿?”
“不睡了。”季别云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对他嘘了一声,“别让观尘知道了,藏好。”
妙慈伸手接过时便摸出来里面装的是蜜饯了,他差点原地蹦跶起来,喜笑颜开地将一包蜜饯收好揣进了怀里。季施主的形象在他心目中顿时又高大许多,他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扯着季别云的衣袖往外面拉。
“我带施主去用早膳,快走快走。”
季别云身为外客,不便进斋堂用餐,妙慈让他在一座亭子里等着,亲自去斋堂里给他端了一盘来。这小孩儿知恩图报又亲近他,自己那碗粥就只是普普通通一小碗,给他的却是用将近他脸那么大的碗盛的,而盘子上的白面馒头一个叠一个,都垒成了小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