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妙慈将托盘放在了石桌上,他才笑道:“佛家忌讳浪费,你拿这么多可得吃完啊,不然找你师兄告状去。”
沙弥神色一变,弱弱道:“可这里一大半都是……给施主拿的。”
季别云装模作样地叹了声气,“我到悬清寺来既没有献香火,又白吃白住,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施主此言差矣。”妙慈像模像样地双手合十,模仿他观尘师兄的样子,憋出低沉的嗓音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本就应该施粥布善。”
季别云笑得脸酸,拿起一个馒头塞到小孩儿嘴里,“嘴还挺贫,快吃。”
一大一小好歹将一盘子粮食吃完了。妙慈吃得愁眉苦脸,最后端着空托盘给斋堂还回去。季别云今日多塞了一些,但习惯了少量进食的胃立刻抗议起来,隐隐作痛。
他按下不适,跟在叽叽喳喳的小沙弥身后,听妙慈兴高采烈地给他介绍悬清寺。
顺着石阶往下走,山坡下重重叠叠的屋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挂着清晨的寒意。没走多久便能看见一片不大的湖泊,如翡翠似的镶嵌在山林之中。
“那是雪消湖,里面有成片的莲花,不过要再等几个月才能看见啦,季施主若是走累了,湖旁边有一座亭子可以休息一会儿。但是那里怪冷的,我和一些师兄弟平日里都不爱去。”妙慈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季别云觉得这小孩儿口无遮拦的样子真是好玩,便又逗他:“出家人不是要苦修吗,小师父还怕冷啊?”
妙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闹了个红脸,支支吾吾为自己辩驳:“出家人也是人……”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见小孩儿脸都红透了便不再逗弄,指着湖那边的一座高大建筑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小沙弥松了一口气,连忙答道:“那是藏宝阁!”
季别云愣了一瞬,原来那里便是藏宝阁。
从一百多年前天下深陷战乱开始,一个消息便悄然流传开了。不知这消息靠不靠谱,也不知是哪个高人说的,总之是被口耳相传,且世人大都信了。
那传闻便是——若有人能于蓬莱仙山求得秘宝,天下便从此安定。
往后各国纷争不断,战乱持续了百年,传说中的秘宝也没能出现。然而一件事越没被证实,猜测的人便越多,流言也变成了传说。
直到先帝梁太祖从乱世中杀出了一条康庄大道,没凭借什么秘宝也开了国,统一了江山。
太祖当了多少年皇帝,天下便太平了多少年。
那道传闻逐渐被人们忘却,然而太祖他老人家突然大告天下,说他找着了。
泰成二十年,使者在蓬莱仙山求得秘宝,先帝下旨于悬清寺中修建藏宝阁安置秘宝。之后又说“秘宝离阁,必生天怨”,命悬清寺与明氏后代严加看护。
那个时候季别云正在戍骨城里,一道昭告全天下的圣旨也送到了他们那个苦寒之地。
圣旨中先帝言辞恳切又不乏骄矜地说了一通,大意是秘宝乃天意所降,他能求来便是上天对明氏江山的认可,此后不仅是他老人家,明家的后人也会励精图治,以求山河永续。
世人相信吗?
蓬莱仙山,人人都听说过,却没人真正去过。至于那什么秘宝,先帝更是从未将其真正面目公之于众,天下人只知有这么一个宝贝,却不知宝贝到底为何物。
然而季别云想到了大梁这二十二年来的清平,又想到了悬清寺源源不断的香火,那世人应该是相信的吧。
“原来那便是藏宝阁,修得比藏经楼还要气派。”季别云遥望着那座五层高的阁楼,平静道。
“可惜藏宝阁不能随便进……”妙慈的语气突然兴奋起来,“但是藏经楼可以!不如我带施主去藏经楼看看吧?”
他眼皮一跳,连忙拒绝,“不用不用,你就算让我看,我也看不进去。”
季别云一想到那些高深莫测颠来倒去的佛经就全身心抗拒,连思绪也焦躁起来。
这几日情绪不佳时他便爱摸着或抱着自己的刀,此时下意识手往腰间一探,却探了个空。
……他忘记了,刀剑煞气重,不宜在寺里出现,他今早已经将环首刀留在客房内了。
季别云难受地将手掌握成拳又松开,对妙慈道:“走吧,去其他地方转转。”
小沙弥带着他从悬清寺后面一路转到前面的佛殿。此时香客已经渐渐多起来,大都是一些早起便出发登山的。
他看着这些虔诚的善男信女,又看了看殿内的佛像,觉得自己一炷香都不上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好歹他如今借住在佛寺内,又吃着斋饭,总得替悬清寺添一添香火。
季别云瞧见有人在供灯,心中一动,不自觉多看了一会儿。
妙慈见他盯着莲花灯,奇怪道:“季施主不是不愿拜佛吗,为何还想供灯?”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脑中浮现了昨夜的梦。
“你带我去供两盏吧。”他只道。
小沙弥带他走到堂内,一室的灯火照得此处恍若非人境。
正在填写功德簿的一位老和尚瞥见他们,叫了一声妙慈,问他怎的不去做早课,还在这里闲逛。妙慈在其他僧人面前装得勤学谦卑,沉稳地双手合十,学着观尘的语气说了一句“杂事缠身,着实愧疚”。
季别云憋着笑,去请了两盏莲花灯。第一盏是为慧知供的,他不便说法号,便将赵却寒一名告诉了老和尚。
“那第二盏呢?”僧人在功德簿上写完了赵却寒的名字,提笔又问。
他又一次往腰间摸了个空,只好捏了捏衣袖。
“季遥,四季的季,遥远的遥。”
不是供自己,而是告慰这个身份真正的主人。但愿真正的季遥能走得安宁一些。
灯盏被点燃之后,季别云只瞧了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
他冲小沙弥招了招手,俯身在耳畔低声道:“帮我个忙,回头找你观尘师兄,让他帮我留意一下那个和尚的动向,若是有消息请一定告诉我。”
昨夜梦醒之后,他抱着刀在小院里坐了许久。
那个梦的预兆很不好,他隐隐觉得对方出了事,心中的愧意在露重更深中愈发沉重。当年慧知是从柳家出去的,柳家人又被流放得很突然,他根本没有机会去灵东寺,也不知柳家破败之后慧知到底有无受到牵连。
观尘拿给他看的那封亲笔信是不假……但他经过昨夜之后还是觉得不放心。
妙慈一脸茫然,连声音也忘了放轻,“什么和尚,季施主所说我怎么听不明白?”
季别云直起身来,笑了笑,“不必明白,你只需要原话带到就好,日后我必定再给你带点心来。”
他这样一说,小孩儿便被完全收买了。
正准备离开,便听得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季遥?”
季别云转过身去,却看见一个完全脸生的年轻人,一脸不确定地叫了声他的名字之后,见到他的正脸,忽的笑了起来。
他心里暗道不好,这人难道认识真正的季遥?
作者有话说:
观尘大师今天档期很满,妙慈小师父帮忙代班
第13章 方崇
这人锦衣玉带,风度翩翩又长了一副俊逸的好相貌,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
季遥出身运州,家世虽然尚可,却也只算是商贾之家,与京城的高门自然攀不上关系。如果这人认识季遥,又是如何认识的?
季别云在一瞬间想了许多,面上只露出一个敷衍的笑。若真的被拆穿,那只好用选择性失忆大法了。
谁料年轻人却先拱手行了一礼,彬彬有礼道:“方才无意听见足下名讳,多有冒犯,只是见足下袖口破了一道划扣,故而冒昧提醒。”
说这话时年轻人脸上还带着笑意,话里处处都是自谦与尊敬,实则这人天生一股矜贵,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自觉带着风度。
季别云摸了摸两边的衣袖,果然在左袖摸到了一处边缘光滑的裂痕,想来是练刀时心不在焉划破的。他虽然心中仍有戒备,却也回了一礼,“在下季遥,字别云,多谢提醒。”
年轻人也道:“方崇,方慕之。”
这么巧,与丞相同姓?
季别云还未来得及说话,袖子便被扯了扯。他偏过头去,看见妙慈正在给他使眼色,只不过使得有些光明正大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朝方慕之的方向转了转眼珠,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方慕之不是第一次遇见此种情形,了然一笑道:“家父为朝廷效犬马之劳,在下沾了家父的光,虚名偶有人知,见笑了。”
这么一说,季别云就可以肯定了。他拍了拍小沙弥的手背,转头问道:“令尊可是丞相方大人?”
方慕之摆了摆手,一张脸上写满了“不值一提”,却并不是趁机炫耀,而像是真的不愿别人提到他父亲。
“此处逼仄,外面说话?”
当今丞相位高权重,私底下的生活却十分简单,就连膝下也只有一位老来独子。传闻方相教子有方,家风甚严,教养出来的方家独子也有逸群之才。
季别云实在不知这么一位天之骄子有什么好和他说的,却也想借机了解丞相方绥,便跟着出去了。
还没走两步便被妙慈扯住了衣裳,他倒退一步,低声问:“有什么想说的?”
“那可是丞相之子啊!我劝施主不要与之过近,也不要贪恋权势,与权贵打交道很麻烦的!”妙慈一脸着急,一串话珠子似的往外蹦,像是真的替他焦虑。
季别云眉头微皱,问道:“这是观尘教你的还是因为出家人要清心寡欲?”
小沙弥一愣,心想这有关系吗?他一头雾水却还是答了:“单纯是因为我讨厌与权贵打交道而已,施主若是不听我也没办法,那季施主自己去吧,我先走了。”
话一说完,妙慈便转身往另一边的门跑去,跑到门口时还回身冲他挥了挥手,表示再见。
季别云刚才听妙慈说话还以为小孩儿急了,眼下见对方没生气,不禁笑了笑。
这孩子,有时候缺心眼似的无忧无虑,有时候心里又比其他人多了一分直觉。妙慈刚才那番话说得确实很对,与权贵打交道不仅麻烦,还危险,稍不注意就会被卷进权力斗争之中,毫不自知地当了牺牲品。
但他既然已经来了宸京,便不可避免地要与权贵打交道。
季别云舍不得放过送上门来的方慕之,转身跨出了门槛。方慕之正等在外面的空地上,离了一段距离,想来没有听见方才妙慈说的那些话。即使他来得慢了些,也很有耐心地等着,并未有任何不快。
“方公子。”他点头打了个招呼。
方慕之抬头看了看方向,带头往西边走去,“不如先陪我去一趟文殊殿?”
季别云有些意外,这人倒是很不客气,也不知自己是何底细有何事在身,便让自己陪着走一趟。
好在他确实没什么事,便也陪了。
“方公子是来礼佛的吗?”他随口问道。
方慕之答道:“年岁不小了,终究是要考取功名的,这不考试之前特来拜拜文殊菩萨,祈求文运亨通。”
季别云以为像这种高门子弟,无论心里是否贪图功名利禄,面上一定要装得淡泊名利。谁料堂堂丞相之子,见他的第一面便自己吐露出功利之心,实属罕见,也不知有什么目的。
“不知季公子来此处是为了求什么?”他们走上一座回廊时,方慕之问道。
这个问题季别云不好答。他虽然名义上是贤亲王的侍卫,可是如今被王爷以不清不楚的名义留在这里,也没个正经说法。况且他也不便在丞相之子面前提到贤亲王,故而挑了个模糊的说辞答道:“在寺里暂住,清心静气。”
“暂住?”方慕之有些意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又道,“看足下这身段,想来是习武之人吧?都说习武之人舞刀弄剑快意恩仇,怎么想到来寺里住着,就图个清心静气?”
季别云在心里笑了笑。
巧了吗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也想弄懂贤亲王为什么让他住在悬清寺,看似是把他扔在这里闭门思过,走之前又说让他好好考虑入右卫的事情。他猜不透贤亲王态度是晴是阴,因此也不便如实回答。
他编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话:“大概是我与佛法有缘罢。”
其实他哪里是和佛法有缘,不如说是与观尘和妙慈那俩师兄弟有缘分。
方慕之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加纠缠,不多时他们便走到了文殊殿前,季别云留在殿外,看着方慕之进香跪拜,一派虔诚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