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卫士兵分散驻守在寺院外面,增添了一丝肃杀,其间却有一位身着灰白直裰的僧人静立着,以一己之力冲散了煞气。
僧人与背后的古刹融为一体,比静止的建筑还要静上几分。
季别云抬眼,正巧与观尘的视线对上,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观尘便对他微微欠身示意。
贤亲王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无声的交流,“近日悬清寺可好?”
观尘侧身让出了路,待他们走近之后才答道:“都好,谢王爷关怀。”
王爷闷闷地笑了两声,抬脚跨进山门,往里面走去。
“是吗,礼部侍郎遇刺之后,你们这里的香火难道不该更旺?这么忙碌也算好吗?”
观尘落了一步,跟在后面,却正好与季别云并肩。
他久违地靠近这和尚,却第一次从对方身上闻见了一股暗香,不同于寺里燃香与檀香的味道,倒像是沾上了普通人家会燃的某种焚香。
他略微转头看了观尘一眼,僧人却没理会他的目光,只道:“王爷料事如神,这两日的香客中确实多了许多官员及家眷。”
“一群做了亏心事的东西。”贤亲王笑骂了一句。
季别云意识到自己走了神,连忙收回目光。
他们进去之后便正对着一间极威武宽大的建筑,是天王殿,外面的三足香炉内燃满了或大或小的香,殿内也有许多人跪在蒲团上叩拜。
他到了悬清寺却有一种回家般的熟悉感,只不过这里与灵东寺相比大了许多倍,细看之下处处细节都透着皇家威仪。
本以为贤亲王要去请香,不料王爷直接走近了右边的游廊里。
“今日公务在身,就不进香了,带我去后面禅房坐坐吧。”
王爷有令,一行人便向着寺院后面去了。贤亲王打头,后面跟着观尘与他们几个侍卫,以及右卫的两三人,一支不小的队伍将本就不宽的游廊都给堵住。
穿过游廊,拐进右边一道月门,脚下便是通往山林深处的小径。
悬清山正如其名,如一座清幽的仙境般悬在宸京东南。小径两侧砌了低低的石栏,这才防止花草树木将好不容易辟出来的路侵吞。
走了一阵子,前方树林掩映中出现了一片成群的院落。观尘将他们引到其中一处小院,王爷只让季别云与徐阳跟了进去,其余人都守在小院外面。
贤亲王甫一进了屋子就长吁了一口气,活动着臂膀,“你们这寺啊忒难到,每次来都走得我手脚发酸。”
观尘斟了一盏茶,递了过去,“王爷或许应该多加锻炼了。”
贤亲王没有计较这句打趣,反而斜眼看向一旁低首站桩的季别云,问道:“季遥,瞧你的样子再多爬几座山也不成问题,看来是昨夜睡得不错,没再踢被子了?”
季别云给人当侍卫当得无聊,手无意识地抚摸腰间刀柄,心里记挂着方才路过的崖边平地,视野开阔风景秀美,倒挺适合练刀的。
突然被问及,幸而他一直注意着这两人的谈话,抬头答道:“那只是一时玩笑话,劳烦王爷还记着。”
僧人也朝他看来,定定地瞧了片刻才道:“季施主眼下略青,看来前几日是没有休息好,可是被京中乱象吓着了?”
季别云看了回去,他觉得这和尚是故意的。他们相处了这么些时日,自己什么胆量对方也清楚,他怎么可能被一桩命案给吓到。
这厮也怀疑自己?
不对啊,他在外界看来手上干干净净,只是一介初来宸京的普通人罢了。这二人如此拐弯抹角又阴阳怪气,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是他做贼心虚,听见什么都敏感,一时想多了?
“初到京中,水土不服也是有的。”观尘也给他倒了一盏茶水,伸手递到他面前,“不如待会儿季施主到贫僧那儿取一些安神香,夜里焚上,便能安睡了。”
上一刻还意有所指,这会儿又帮他开脱。季别云听猜不透这人的心思,伸手接过温热的茶盏,垂眼道:“也好,多谢师父。”
进房之后一句话都没插上的徐阳不干了,“哎呀”了一声,对着观尘摇头道:“好歹也是旧识了,连刚来的季贤弟都有茶吃,我却没有。”
观尘低头一笑,又取了一个新茶盏。
“你个刁仆,竟敢与悬清寺大师摆起谱来,要不要本王亲自给你斟?”贤亲王已经将盏中茶水喝了个干净,极为潇洒地将杯盏抛到徐阳怀里,徐阳连忙伸手接住,冲王爷摆出厚脸皮的讪笑。
主仆二人时常开这种没大没小的玩笑,季别云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索性踱步到观尘身边,看和尚是如何沏茶的,再时不时夸上几句。
正当四人说笑之际,便听得有人进入院内,接着叩响了房门。
“王爷,三司会审有结果了。”
徐阳将门打开,门外是另一位侍卫,接了京中的消息前来通报。
“详细说。”
“三司已经结案了,说是……”侍卫顿了顿,“郑侍郎自戕。”
作者有话说:
预计这本至少写三十万字,所以剧情和感情都是循序渐进安排的,大纲已经搞完了请大家放心
第10章 木头
四人脸上俱出现意外之色。季别云不禁皱眉,在场之人只有他是最清楚的,郑禹当时明显是被淬了毒的暗器击中,任三岁小孩来看都不会认为是自戕,何况大理寺还有专业的仵作。
三司这样仓促结案太过奇怪了。
而且这么明目张胆地遮盖实情,非高位之人不可能办到。
或许此事真的与丞相有关。
贤亲王点了点头,将侍卫挥退。他用眼神扫了一圈另外三人,看见他们的神情,“三司会审竟也有糊弄人的时候,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徐阳接话道:“对啊,郑宅家仆夜半捉贼,怎么会是自杀呢。”
王爷的目光看向观尘,一个出家人对这些事不发表看法也是情理之中。他又看向另一边的少年人,季别云也低着头,似乎没有话要说,真真是少年老成般的稳重。
“罢了。”他甩了甩衣袖,“悬清寺守卫我也检查过了,此处无聊的紧,还是回去好了。”
季别云放下茶盏,准备跟上,却被贤亲王抬手止住。
“季遥留下。”
他骤然抬头,一脸疑惑。
“我最近也不出行,把你困在王府怪折磨人的。不如你留在悬清山散散心,借此机会想一想要不要入我右卫。”
贤亲王没给他机会辩驳,将观尘叫了出去,一行人便又沿着来时路回去了。
观尘路过季别云时放慢了脚步,低声道:“施主留步,贫僧稍后便回。”
之后没再管少年人如何抗拒,便随着贤亲王往外走去。
王爷把其他人都打发到十步之外,只让观尘跟在旁边。
二月的山风依旧带着寒意,明望抬头望了望被风拂过的树叶,状似随意道:“你托付给我的这个后生,有些危险啊。”
高大的僧人垂眸看着青石板,没有作声。
“你当初说要去灵州修缮寺庙,我便觉得不对劲。觉明住持年事已高,又只有你一个徒弟,你不在悬清寺坐镇偏偏跑去偏远之地修庙。”
明望低沉地笑了一声,有些无奈,“等你修书一封回来我便明白了,原来是为了一个人。带他回京不够,还让我给他谋一个官职。观尘,我不信人真能断了六根,便也不拿出家人那套说辞框住你。我只说一点,你就算心怀欲.望,却也不该变成那种汲汲营营的俗人,你得高明一些。”
贤亲王说这番话时,观尘一直没有停下拨弄手中的佛珠,其中几颗珠子上的裂缝在指缝间若隐若现。
他面上毫无波澜,沉默了一会儿却道:“贫僧不是为了季别云这个人,只是为了一个念想。”
刚才说了那么多话,苦口婆心地劝,结果这人竟然只关注那一句。明望气得连风度都快绷不住了,实在恨铁不成钢,“你跟我反驳这个做什么!我刚才那番话的重点是这个吗?你……”
他指着观尘的鼻子,片刻后猛地放下手来,“劳什子高僧,简直是个榆木脑袋!是,季遥的确是个好苗子,我也是真的有心让他入我右卫,可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你先自己去问季遥,把他底细弄明白了,搞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事。弄不清楚就别来找我,不然本王可不敢接手。”
说罢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嘴里喃喃着。走了两步之后又觉得一走了之不解气,倒转回来当着观尘的面压低声音骂道:“他刚来没两天,郑禹就死了,那可是礼部侍郎,朝廷命官!万一三司会审真查到他怎么办,陛下那里我要怎么交代?”
“此案不见得是他做的。”观尘看着发怒的贤亲王,冷静问道,“三司那边,王爷出手了?”
明望快被气死了,他忘了后面还跟着一堆人,脱口而出骂道:“放你娘的屁!”
他不顾观尘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惊讶之色,恨不得动手,最终却只是愤愤地看过去。
“我会掺和朝中之事吗?定是牵扯到哪个大人物了才被压了下来,好运气可不是次次都有的,你就庆幸吧。”
明望以为这榆木脑袋至少得听进去几句吧,往日连那么高深的佛经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没道理这会儿突然变傻了。
谁料观尘却道:“即使真是季遥,他行事稳妥,也不会留下把柄的。”
贤亲王忽的愣住,而后抬手一指,怒喝道:“滚滚滚!”
后面跟着的众人远远看见王爷发怒,本就心惊胆战,这会儿听见一声怒喝纷纷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徐阳甚至把手都放在了剑柄上,随时准备冲上来。
明望瞪了观尘一眼,转身就走。
僧人留在原地,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恭送王爷。”
一行人从观尘身边经过,或明或暗地都瞥了他一眼。
徐阳停留了片刻,悄声问道:“怎么吵起来了?”
观尘没有回答,只是又行了一礼。
“徐阳!跟上!”
听见贤亲王的声音,徐阳浑身一抖,赶忙跑了过去。
待人都走远了,观尘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王爷对他有知遇之恩,此番生气也是怪他不爱惜羽毛。可不管论迹还是论心,这些事他是必须要做的。
他捻了一会儿佛珠,等心完全静下来才回到禅房。
本以为少年会待不住,说不定已经跑了,没想到他回去时季别云正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喝茶。见他回来了,也只抬了抬眼,“你这儿的茶挺好喝的。”
观尘站在门口没进去,垂眼避开了少年窥探的目光,道:“贫僧带施主去客房。”
“我不需要去上柱香吗?来都来了,总要给佛祖带点见面礼吧?”
他回想起在灵东寺时,季别云也从未去过佛殿,更遑论进香拜佛。
这又是在故意逗他了。
观尘不知少年这个爱好因何而起,却也只能答道:“施主不必勉强自己。”
季别云哦了一声,放下茶盏,跟着僧人走出了小院。
客房似乎在另一个方向,观尘领着他走上了一条岔路,刚拐过弯,面前便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台阶。
两人踏上石阶,山风在此处更加嚣张,吹得季别云不得不拢紧了外袍。
他感觉到观尘的情绪比贤亲王离开之前更加沉闷了一些,虽然前后都是那副不爱说话的样子,但相处久了,他能够从观尘的神态动作里看出一点内在的情绪。
是被贤亲王骂了吗?
王爷今天说是来悬清寺视察右卫,其实也是为了将他留在这里吧。虽然表面上给了一个体面的理由,但季别云能感受到自己被抛下了。
可是他不在乎。别人对他舍不舍弃那是别人的事,他只是不希望有人因他受到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