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尘听完之后也没说话,依旧像刚才一样盘坐在蒲团上,似是在发呆,又像思考着什么。
门外的树影在微风中晃动,映得室内一片平和。
但妙慈觉得不太对劲,伸出手在他师兄眼前挥了挥,“师兄,我怎么觉得你不高兴啊,是因为听见有人去世了吗?”
观尘没有否认小沙弥天真的想法,低低嗯了一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应了什么,用师兄的语气教诲道:“此世只是轮回中的一次,人从无明到老死,之后便会进入下一个轮回,不必为之太过悲哀。”
教诲从耳畔像风一样飘过,妙慈根本没往心里去,他抬头看着观尘,不解道:“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观尘瞥了他一眼,“我有吗?”
妙慈被这句话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而他师兄已经闭上眼,开始诵下一遍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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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侍郎之死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昨夜郑家家仆发现自家老爷受伤之后,郑宅就闹开了,有人看见有好几个郎中往那里赶,然而没过多久就传出了死讯。
郑禹时年四十出头,正是官场之上的壮年,乍然遇刺身亡,自然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上至朝堂,下至巷陌,今日都在谈论此事。
今日宸京加强了守卫巡逻,任务交接到了右卫这里,贤亲王作为名义上的右卫上将军,得亲自出面一趟。
季别云自然在随行之列。他勉力打起精神,实则隐隐头疼还犯困。
昨夜回到王府的住处之后他久久没有困意,在睡榻上辗转许久,脑中都在想郑禹一事。
郑禹死前所说背后有人指使,看来是真的了,只是可惜他还没来得及问出是谁。在离开郑宅之前,季别云匆忙查探过郑禹的脉息,在他走时就已是强弩之末,故而昨夜他已料到郑禹这条线彻底断了。
之后他终于迷迷糊糊睡着,却翻来覆去地梦见四年前的场景。
他已经梦过无数次了。
母亲将他带上马车,连夜往外逃,却哄骗他说是去外祖家玩。半道上还是被拦了下来,之后灾祸便极快到来,如泰山倾倒之势,让他的人生在十三岁那年彻底转了个弯,坠入苦难的深渊。
季别云最常梦见的一幕是自己坐在那辆逃难的马车上,被母亲紧紧抱着。他感受到了母亲的颤抖,马蹄与车轮的声音响个不停,被风偶尔吹起的车帘外是无尽的黑夜。
他从一夜的噩梦之中醒来,还没来得及平复心情,简单收拾一番后便跟随贤亲王出府。
将军大都驭马而行,可贤亲王毕竟身份尊贵又只是个挂名将军,故而坐进了马车。马车行得慢,季别云跟着几位贴身侍卫一起走在车旁。
徐阳与他同侧,瞥见他兴致缺缺之后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扯了扯嘴角,示意对方不必担心。
但徐阳还是凑过来放低声音问道:“昨夜没睡好?”
他点了点头,“夜里踢被子,可能有点着凉了。”
本以为这个话题可以就此带过,然而马车内突然传出贤亲王的调笑:“踢被子,还真是少年心性。”
季别云一抬头,便对上了掀开窗帘的王爷。今日王爷没再穿那身麻衫,换了一身正经规制的绛紫宽袍,让人一看便知是天潢贵胄。但贤亲王面上和善的笑意却没变,依旧没什么架子。
“昨夜可真是不太平,幸而你我都在熟睡之中,未曾知晓郑宅祸事。不然若是半夜惊醒,可就再难入睡了。”
他顺着这番话答道:“此事引得人心惶惶,但愿早日水落石出,还京城一个安宁。”
贤亲王没答话,只笑着看了他一眼,便又放下了帘子。
季别云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他觉得王爷话里有话。
但昨夜他出发前万分小心,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被任何人发觉。屋内门窗处也做了记号,回房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人曾进入过他房间的痕迹。
难道是他多想了?
一行人走到了西北方的兑武门,远远就见到了城门外的一众右卫军,皆兵甲齐全蓄势待发。而城楼上伫立着一位武将打扮之人,见到贤亲王车驾之后连忙下来迎接。
季别云从言语间猜出这位是右卫实际掌权者,但这人态度谦恭,与王爷你来我往地客套寒暄。
他垂眼听着,心里觉得无趣。不过是官场上最常见的客套话,然而过了许久这番寒暄才停止。
之后那位武将领着兵巡逻去了,他与徐阳随着贤亲王登上了城楼。
站在京城的城楼之上,方圆数里的景色尽收眼底。城外是浩浩江山,回首是繁华的宸京。
贤亲王将手掌搭在砖石上,衣袍被风吹起,一动不动地望了好一会儿风景才回头问道:“徐阳,今日早朝什么情形?”
驻守城门的守卫早已被清开到数米远之外,他们的对话只能被风听去。
徐阳答道:“大理寺昨夜便被惊动了,但早朝时陛下说此事不小,只大理寺来查还不够,下旨要三司会审。”
季别云默默听着。
三司指的是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通常只有要案才会启动三司会审。郑禹身为礼部侍郎,官职不小,又死于刺杀,引起了皇帝的疑心也在情理之中。
“其他人呢,没有进言?”
徐阳摇了摇头,“没听说有人唱反调的,大概都是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暴毙之人吧。”
贤亲王问了两个问题便对郑禹之死不再关心了,又转头看起了京郊景色,长叹一声道:“大好河山啊,我也想走遍大梁,可惜这两年去的最远的地方,却还是悬清山。”
季别云闻言看向悬清山所在的南方,然而他们身处城西,距离太远,视野被半座城池遮挡。他只看见有几只飞鸟从南方飞来,盘旋在城楼上方,久久不肯入城。
贤亲王自己发发牢骚,无人敢答话,他一个新来的更得坚持沉默是金。
视线扫到城楼下方,他忽的瞥见有马拉着板车往外运夯土用的工具,上面还盖了一层油布,几个工匠打扮的人走在一旁。
多看了几眼,便听得王爷道:“好奇?”
季别云有些意外地抬眸,定了定心神才答道:“初来宸京,见什么都有些好奇。”
“无妨,你这个年纪难免好奇心重。”贤亲王也垂眸看着那队人马,“这是运过去给皇陵的,就在宸京以西十里外。”
季别云还等着王爷继续给他介绍下去,谁料王爷说了一句之后便不说了,就像是刻意避讳一般。他忽的回过味来,贤亲王身为当今皇帝的胞弟,又位及亲王,自然会多加小心一些。
等到他们动身回府时,徐阳才低声对他道:“这次帝陵规模极大,圣上即位之初便分派了两万工匠,不过两月,又抽调了一万人过去。”
说话声淹没在车轮滚动之声中,季别云不明显地笑了笑,藏起了嘲弄。再开口时却问:“那先帝陵墓之规模又如何?”
徐阳思考了片刻,耸了耸肩,“中规中矩吧。”
先帝身为开国之君,一生战功赫赫。
大梁建国之前,整个中原被大大小小的国家割裂,政权交迭不断,极难长久。太祖统一了整个中原,之后依旧没有停止,将南边的蛮夷之地——南陈也攻打了下来。
如此功绩,到头来说死也就死了,被抬进了帝陵永世长眠。
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死法,就连死后的坟包也有尊卑之分。
有人黄肠题凑,也就有人抛尸山野。
季别云想到这里便打住了念头,不愿再深想。
宸京街道上走几步便能看见巡逻的士兵,他行在满城戒备之中,只觉得方才的恐慌感逐渐平息了。
这本就是一座集天下荒诞于一身的城池,他又有何惧?
第9章 悬清
距离礼部侍郎遇刺身亡已过去了两日。
最初的恐慌已经在京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往日的安宁与热闹。
季别云本本分分地给贤亲王当了两日的侍卫,然而王爷大多数时间并不需要他侍候左右,因此相当于给他放了两日的假。
他没见过谁一开始就放假的,可贤亲王一副体恤他人的模样,他也不便再三推辞。
但在闲暇之余,他偷偷打听了一番郑禹的人脉网络,整理出了线索。
郑禹在朝中风评一般,也有几位交好的朝臣,却碍于朝中禁止结党营私的规矩一直不曾逾矩。而且那几位朝臣品级都不高,也都与灵州没有什么关系,故而不值得深挖。
唯一引起季别云注意的,还是一位与郑禹扯上关系的大人物,当朝丞相,方绥。
方相与郑禹是同乡,在朝中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避讳与他的交集,关系紧密,常有来往。
能够指使礼部侍郎的人,必然是个大人物。
他按捺心中怀疑,打算之后细查。却在第三日下午被贤亲王叫过去,让他跟着去悬清山一趟。
季别云跟着前来通知他的徐阳往外赶,一边听徐阳给他解释:“悬清寺乃我朝国寺,地位重要,所以一直是派兵驻守保证安全的。负责这事的正好就是右卫,唐将军这两日忙碌,刚才来了口信说抽不开身去例行视察,将视察一事托给了咱王爷。”
唐将军便是那日在城楼见到的武将,总揽右卫的那位。
他心中明了,忍不住有些可惜。
原本说好了安定下来之后去悬清寺道谢的,没料到却是以这种方式去。若遇上观尘,但愿那和尚不会嫌弃他没有诚意。
车马从正南的宣定门出了京城,沿着官道走了一里之后拐上向东的路,一直行到悬清山下。
季别云抬眼望了望山峦,没来由得感到一阵寒意,或许是因为悬清山太过清幽,将所到之人的心境也影响了。
贤亲王下了马车,便有右卫士兵先行清道。王爷抬手制止,让那些士兵该干嘛干嘛去,之后便带头登上了石阶。
那些起初被赶走的百姓又战战兢兢回到了山道上,只不过始终离他们远远的。贤亲王专心致志地登山,垂眼看着脚下的台阶,却道:“这山道并非为我一人而设,悬清寺也不单是为了皇家而建,我见不得那番做派。”
徐阳不怕被骂地上前道:“王爷,前两日才发生了遇刺案,多事之秋,还是小心为好。”
季别云按着腰间的环首刀,兢兢业业地履行侍卫的职责。他预感到徐阳这话吃力不讨好,果然贤亲王闻言睨了徐阳一眼,继而开口:“日头有些大,晒得慌。”
徐阳一愣,“旁边有树影,要凉快一些。”
“行啊,那你去凉快地儿待着吧。”贤亲王冷冷撇下一句话,便扭头走了。
季别云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徐阳反应过来自己被骂了,一脸无语地退回他身边。他从腰间取下水囊递过去,温声道:“徐兄,喝点水?”
“季贤弟真是体贴……”
夸赞的话没说完,季别云便又道:“这水是凉的,喝了之后更凉快。”
徐阳接过水囊的手一时顿住,竖起眉毛骂他:“嘿你这小子!”
说着举起了拳头,作势要揍他。季别云眼疾手快抬起手臂挡住了一击,轻轻朝对面一推。
“山路上不好比试,徐兄还是看路吧。”
悬清寺建在山腰,他们的步程算快的,却也要走上小半天。加之贤亲王在路上偶遇了两位权贵,寒暄了一番,路上不免耽搁了一些时间。
等到他们登至半山腰时,贤亲王已经气喘吁吁。
季别云今日还没来得及活动筋骨,登了一会儿山反倒是把身子弄僵了。
他在心中腹诽,悬清不愧是国寺,不屑于红尘俗世的烟火气,也不在乎香客会因为山路难登而萌生退意。他甚至觉得观尘这人与悬清寺的气质如出一辙,果然是首席大弟子。
然而即使有登山之难,这里的香火也极旺。
越往上走人越多,等他们看到山门的影子时,已经可以瞧见佛寺里袅袅的烟。往来善男信女的衣角将门槛扫得泛旧,斑驳的墙上满是岁月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