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青云观以外的门派,他冲云子就做不了主了。
沈墟点头,清朗目光一一扫过峰顶其他门派,道:“还有谁有异议的,此刻便站出来吧。”
峰头一时寂静无声,毕竟沈墟先声夺人,摘星手的一条胳膊可还在雪地里没凉透呢。
“既无异议,各位就都让让吧。”沈墟想从人群中寻一条路出来,刚走没两步,就被一人挡住。
沈墟抬眼。
扶摇门门主西门昼笑吟吟朝他抱拳道:“沈少侠武功卓绝,当年剑斩司空逐凤那无恶不作的女魔头,江湖上人人感激歌颂,可这位凤尊主却连下三道追杀令围剿少侠,可谓赶尽杀绝,毫不留情,少侠今日为何还要以德报怨救这魔头?”
沈墟道:“他并不是真的要我的命。”
“却也令你吃了不少苦头吧?”楚惊寒在一旁冷哼道,眼中闪过不耐,“为何大家伙如此迂回婉转欲言又止?楚某是个爽快人,就替你们直说了吧,此时不放人,其实是因为忌惮姓凤的东山再起,以后得势,又回来报仇雪恨以牙还牙,沈少侠,你若能保证凤隐此去从此浪迹天涯不再回中原武林,我想没人再有半句异议。”
沈墟迟疑:“我不能替他做什么保证……”
“哼。”凤隐伏在苍冥背上,一声冷笑打断他,“中原武林,其根已烂,其势已颓,就是白送给本尊,本尊也不要了。”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引得人人唾沫横飞,破声大骂,直说凤隐驴子推磨,转着圈地不要脸。
凤隐一笑哂之,闭目养神。
三年来,圣教在武林毕竟积威已久,又兼凤隐凶名在外,各门派心有余悸,不肯退让,也是情有可原。
两下僵持之际,众人头顶忽然一道灰影闪过,只听“砰砰砰”连着三响,释缘禅师与不明人物接连对了三掌,到第三掌,整个人被震飞出去,那道灰色人影随即又没入草木丛中。万象寺众僧哗然涌去:“方丈!方丈!”
释缘禅师躺在地上,口角流血,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万象寺弟子正手忙脚乱施以抢救,不知何人趁乱高喊:“魔头的帮手来啦,还打杀了释缘禅师,他奶奶的,咱们人多势众,还怕他怎的?大家伙儿一齐上,乱刀砍死这对狗娘养的杂种!”
此人振臂一呼,语气激昂,各家义愤填膺的弟子门徒皆被煽动,吱哇乱叫着就操起家伙事儿朝沈墟三人砍来。
沈墟右手持不欺剑,左手拔出凤隐的夺情剑,两手双剑,闷声砍杀。
此时峰上聚集的人头数起码有三百之多,敌人却只有三人,可是这三人忽东忽西,行如鬼魅,一圈白光护着他们排除万难,缓缓前移。这圈白光就是沈墟手中两柄剑挥舞出的残影,只见白衣飘飘,寒光泠泠,双剑似两条银蛇在雪地里四下游走,呛啷、哐当、“不好”、“哎呦我的亲娘诶”之声不绝于耳,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沈墟周围就已掉落了各式各样的奇门兵器,不少人握着淌血的手腕在雪泥里打滚。沈墟不愿多造恩怨,所以只伤他们手腕夺兵器,尽量不杀人。
斗得后来,又有人在人群中大叫:“别管姓沈的了,杀了凤隐要紧!”
于是众人纷纷舍沈墟而去,扑向凤隐与苍冥。
苍冥挥着一把砍钝了的风雪刀,左支右绌。
沈墟勉力将手中双剑舞成剑网,罩住他们,但这样一来,招架时难免分心旁顾,只听“嗤嗤”两声,腿上与腰胁接连中了暗算,伤口不深,但很长,登时血流如注。沈墟一声闷哼,左手一剑送出,捅入其中一人咽喉,右手倒转剑柄,反手一插,长剑又贯穿另一人前胸。剑上串着的两人当场毙命。这两下杀伐果决,干净利落,再也不是轻飘飘以割伤手腕了事,而是下了死手。峰头的雪下得更大了。众人被他眉目间的凛霜所震慑,齐刷刷后退三步。
“沈墟你不要助纣为虐!”
“放屁,什么助纣为虐,还看不出来么?传言都是真的,凤隐是他姘头!”
“奶奶的,原是一对破兔儿!我说怎的这般拼了老命!”
众人将他三人缓缓逼至悬崖边上。
凤隐忽然从苍冥背上挣扎跳下,拉起沈墟就往外推。
沈墟甩开他手,冷脸道:“你做什么?”
“滚!现在滚还得及!”凤隐瞪着沈墟,双眼充血,额角暴起隐忍的青筋,嘶声低吼,“你傻吗?难不成真想跟我死在这里?”
他这会儿形容可怖,要是换成圣教弟子,早就吓得两腿打颤,但沈墟不怕他,甚至还很平静:“你别闹。”
凤隐深吸一口气,阴郁目光扫过他身上血淋淋的伤口,正准备说些更难听的把人赶走。
沈墟像是早就预料到,抽空瞥他一眼:“闭嘴。”
凤隐怎么可能闭嘴?张开嘴巴坚持要说:“你要是……”
沈墟打断他:“好,我走。”
凤隐一拳打在棉花,好歹把话咽回去,闭上眼:“你快走。”
沈墟问:“既然你都要死了,临终前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凤隐喉结耸动,再睁眼时目有悲意:“有。”
沈墟:“什么?”
凤隐昧着良心:“本尊待你从未有过一分真心。”
沈墟笑了,漆黑的眼睛直勾勾望来,好似看穿他:“你说谎,你故意这么说,是想叫我恨你怨你讨厌你,然后好就这么忘了你。”
凤隐转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尊好不容易大发善心坦言相告,信不信由你。”
沈墟不说话了,应该是真的寒了心。
寒心好,放下好,千万别像司空逐凤那样,终生困于情网,念而不得,害人害己。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
“凤隐,这次我哪里也不去,我守着你。”呼啸的山风吹散了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也差点就吹散了沈墟本就不高的嗓音,他不疾不徐地道,“人生苦长,今日我若救不了你,我便跟你一起死。”
凤隐身形一滞,眼睫一寸寸抬起,猝然回头,凌厉的目光如电般射来:“你疯了?”
东方洒下的阳光被雪地漫射,映亮了沈墟的侧脸,犹如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垂落眼睫,伸手过来。凤隐皱眉想躲,没躲过,他如今内力消散根本就不是沈墟的对手,沈墟握住他袍袖下攥紧的拳头,强行打开,那冰冷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他的手在颤抖。沈墟的手也在颤抖,但他的声音却无比坚定:“是不是疯了,你大可以试试。”
凤隐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细瞧沈墟脸色,发现沈墟神情严肃,并非开玩笑。他怔住了,对他而言,这不啻于晴天霹雳,当头棒喝,当下受不住,一阵头晕眼花,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
是的,这三年他想了许多有关沈墟的往后余生,沈墟冷淡,以后能打开他心扉的人定是个热烈的男子,那人痴慕于他,缠追不舍,最后终于水滴石穿,获得沈墟的芳心。他们在一起后,远离江湖纷争,去南方海上,寻一处僻静的岛屿,从此泼墨烹茶,练剑弹琴,若是嫌冷清,还能收两个徒弟,悉心培养,传授一身武艺。
当然,若沈墟不愿再谈情说爱,或者一直未碰到什么可心的人,那也不必勉强,以后仗剑行侠,走到哪里玩到哪里,游历万水千山,看遍人间百态,也是好的。
他想了那么多,想得那般生动形象,细节饱满,独独没想过沈墟会陪他赴死!
他错了,错得离谱。鬓角滚落热汗,心脏抽痛,连着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痛。他小瞧了沈墟的决心,亦低估了他对他的情意。
那,那这三年算什么?
他究竟为了什么要苦苦煎熬三年,思念成疾,却还要强忍着不去找他?
他都错过了什么?
“你,你不能……”一阵腥甜涌上喉头,凤隐急火攻心,一口血喷出来,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凤隐:老婆要陪我殉情,本尊气得昏古七。
第83章
“尊主!”
苍冥一声低呼,斜下里立时有七八人抢上,滥砍猛攻,他被从沈凤二人身边逼退,不得不挥刀挡架,余光里瞥见沈墟俯身拥住了凤隐身子,心中顿感不妙。
此时天色倏地变了,乌云狂涌,遮天蔽日,大风刮着大雪,迷了眼睛,苍冥一张嘴,就吃了满口风,喉头缩紧,嘶声喊:“沈少侠,少侠千万莫做傻事……”
话未说完,肩头猛地一沉,侧首一看,一柄黑铁鬼头斧狠狠凿在肩上,直切开筋肉劈断锁骨,血沫横飞。剧痛袭来,苍冥眼前全是大大小小的光圈,砍他之人还在不断施加压力,他咬紧牙关,攥住斧柄,抵抗片刻,还是被压得屈了膝盖,嘭地跪在雪地里。头颅垂下,卷了刃的风雪刀嚓地插进坚硬的山岩,勉强为他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沈墟闻声回头,眼神一寒,蓦地青光闪动,不欺剑掷出,风驰电掣般裹着劲风朝苍冥面门急飞过来。
苍冥瞪着飞剑,瞳孔缩成一点。
剑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擦着他的耳廓,往后射去!
背后那人陡然一惊,慌忙之下想抽斧格挡,怎奈那斧子没入苍冥肩头过深,三两下竟拔之不出,就迟疑了这么两息功夫,不欺剑刷地穿心而过,直直透过他的身子。杀了一人还不算,长剑势力不减,往前又杀一人,再杀一人,连杀三人,飞了足足三丈有余,方才落在一双灰布鞋前,笔直地插在地上。
天地昏暗,风雪如晦,墨色剑身饱饮鲜血,兀自颤鸣不止。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瞧得所有人冷汗直下,不少人心下又畏惧,又佩服,对这出神入化的武功心驰神往。
突然,一道凌厉的女声突兀地响起:“阁下是谁?为何蒙面?”
大家从怔愣终清醒,认出这是楚庄主的声音,纷纷打眼去看。只见一位平平无奇的灰袍老者伸手拔起了插在他跟前的不欺剑。他身量颀长,以黑布蒙面,头上发髻全白,一双眼睛却犀利如冷电。
楚惊寒问得不错,今日反攻天池山,出发前各门各派都清点了人数,眼下无人冒头认领,显然并非各门派门下弟子,加上方才释缘禅师遭了毒手,此人又鬼鬼祟祟蒙着面,看他越发行迹可疑。
面对众人审视的目光,那人镇定自若,全然不理楚惊寒的质问,抬脚穿越人群,持剑朝沈墟走去。其他诸如赫连春行之类有头有脸的人物,只需两眼就瞧出此人虽衣着朴素,但他步履稳健,气质沉敛,举手投足间风度俨然,显是内功深厚,常年来久负盛名,却不知是哪位前辈耆宿。
灰袍人一直走到沈墟跟前方始停下,递出剑柄,问:“这剑你不要了?”声音听来苍老却温和。
沈墟跪坐雪地里,一手圈了凤隐的肩,将他的额头安置在自己颈项间,一手贴在凤隐胸口,专注地感受那微弱到几乎没有的心跳,摇了摇头。
灰袍人森然道:“剑在人在,剑弃道毁,难道你今日要为了这魔头封剑天池?”
语气中竟带有训斥之意。
沈墟淡淡道:“这剑本就不是我的。”
灰袍人顿了顿,语气又和缓下来:“此剑非彼剑,我说的剑,是你心中的剑。”
沈墟垂眼:“吾心已容不下一把剑。”
灰袍人意味深长地看他,转而又看了眼他怀中不知生死的凤隐,长叹一声:“劫劫长存,生生不息,宁极深根秋又春。万事万物,本就是此长彼消,循环往复,你又何必执着?”
执着?沈墟想笑。
半晌,他撩起眼皮,由下往上,仰视灰袍人。淡金色日光自乌云缝隙间洒下,灰袍人的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寒芒熠熠。
沈墟牵动唇角:“我执念深种,你又何尝不是呢,师父?”
一声师父,声音很轻,却教天池峰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阁下竟是风老英雄?”冲云子抢先呼道,惊愕之情溢于言表,“你,你不是被司空逐凤……”
他自出关后便日日以不能与风不及一较高下而怨艾恼恨,做梦也想不到今时今日风不及竟死而复生,惊愕之余又有欢喜景仰,果然是一代宗师,哪能那般轻易就死了?刚欢喜完,又疑惑起来,风不及既然还活着,那这些年来他徒弟沈墟先是因他蒙受弑师之冤,后又为报师仇与司空逐凤决一死战,闹得沸沸扬扬,满江湖皆知,他为何不出来解释清楚?不光如此,就是当年郿坞岭上,剑阁受辱,常掌门被屠,也不见他出面相救,难道……他当初是诈死?想彻底退隐江湖?那这会儿又因何现身?等等,方才打了释缘禅师三掌的灰衣人,难不成就是他?
一时间,种种疑问纷至沓来,他眼里逐渐浮现警惕。
不光是他,若非忌惮这师徒二人有古怪,众人肚子里的腹诽早就宣之于口,沸反盈天了。
只听“哈哈哈哈”朗声大笑,灰袍人揭开脸上黑布,赫然便是风不及那张脸,在场有识得他甚至还亲自去参加过葬礼的人,都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得,真诈尸了。
风不及含笑的目光掠过他们,不以为意,只对沈墟道:“看来你早已猜出为师还活着。”
沈墟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三年前,半尺峰一战后,我曾回了一趟悬镜峰。”
风不及轻抚长须:“为师知道,为师还知道,你一回去,二话不说就掘了为师的坟。”
沈墟也不否认:“如我所料,棺材里是空的。”
风不及道:“兴许是有人盗了为师的尸身呢?”
“不错,确实是有人把你挖了出来。”沈墟将下巴搁在凤隐发顶,无意识地蹭了蹭,“当年你在徒儿眼皮子底下龟息假死,后又当着那么多剑阁弟子的面封棺下葬,武功再怎么高强,仅凭一己之力,想必很难掘开秽土破棺而出吧?但要是有人帮你,就很简单了。”
风不及目露赞赏之意,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一旦我开始疑心你还活着,许多困扰我已久的问题都一一迎刃而解。”沈墟的嗓音似乎也在寒冷的风雪中结了冰,不带一丝温度,“比如你死那夜,为何无独有偶恰巧被我撞见。比如顽劣如魔尊,眼高于顶,为何偏偏对我上了心,一路跟着哄着不离不弃。再比如这三年里,各大门派皆受圣教驱使,为何唯独剑阁偏安一隅,不受波及?哪怕是三年前,司空逐凤还在世时,除了郿坞岭上杀了常师兄,她从始至终也未能动剑阁一分一毫,为何?为何?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明明恨剑阁入骨,怎舍得错过这灭门灭派的大好时机?究竟谁在帮你?思来想去,这世上,除了他,也再没旁人能从司空逐凤手下保住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