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头一回见面就挨了三掌,差点没了命。”沈墟搁笔,在凤隐双臂间转了个身,捧着凤隐的脸细瞧,见他唇红齿白气色确实很好,弯了弯眼睛,“今天天气不错,出门逛逛去?”
凤隐的寒疾在秋冬时节凶险些,须得小心呵护,不能着凉不能见风,等入了夏,病情趋缓,才能择风和日丽的时候出去透透气。
凤隐不置可否,比起外出冶游,他更愿意窝在宅子里跟沈墟厮混,于是转移话题:“你在写什么?”
“回信。”沈墟道,“武林盟比武大会不日将在弥山脚下举行,楚庄主邀我前往。”
凤隐瞥一眼已落成的回信:“你不去?”
“去作甚?”沈墟反问,“我与你避世不出已有三年之久,你在武林中更是死人一个,贸然前往,是想吓死那帮老头子么?”
“倒也不全是老头子,听说这两年江湖上出了不少青年才俊。”凤隐足不出户却能知天下事,“譬如那小小年纪偷学百家师不被发现还能学得有模有样的韦昶,万象寺得了奇缘的小和尚玄晦,还有谁来着,啊,那个与你同出剑阁的谢余霏近来也颇有薄名,你真不打算去看看?再不济,你出去再觅两位根骨卓绝的徒弟,总比现在吊死在鸭蛋这一棵树上强。”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话,左手却早就灵蛇般钻入沈墟的衣襟,拨弹揉掐,好生下.流。
“鸭蛋虽然顽劣,悟性还是有的,别总瞧不起他。”沈墟微微喘着气,不忘维护自家徒弟。
“本君是担心,你这归墟派还没开起来,就被你那嘴上没毛的倒霉徒弟给败光了。”凤隐信手在纸上画了个王八,“不如多收两个,有备无患。”
沈墟算是看出来了,捉住他作乱的手,斜眼道:“你就这么想去凑热闹?”
凤隐笑吟吟打商量:“我俩易个容,混进去看两眼就出来,保管谁也认不出。”
沈墟冷哼:“我若不答应呢?”
凤隐转了转那根黄玉狼毫,漫不经心道:“沈郎可知这狼毫除了能用来写字,还有哪般妙处?”
沈墟蹙眉:“它还能有什么……”
话未尽,就被一双薄唇尽数封在了嘴里。他被压弯了身子,趴在黄花梨书案上,袍摆被掀起,打翻了肘边砚台。
浓黑的墨将洁白的宣纸染得一塌糊涂。
很快,沈墟就知道毛笔还能被用来做什么。
这还不算,做到一半,凤隐抬手从右边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为掩人耳目,这书面儿上套了一层正经羊皮,写着道德经,可翻开一看,里头全是些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很不道德。
“读给我听。”凤隐咬着沈墟红玉般的耳朵。
沈墟面子薄,初时不肯,凤隐也不强求,只翻来覆去地折腾他,没完没了。眼看日头西斜,沈墟实在受不住,心一横,便咬牙读起来。
读得磕磕绊绊,颤颤悠悠——“公微践门庭……觉津津有水自中来……随泉而进……不,不消着残唾……遂有声……唔……”
“好墟儿,读得再慢些。”
凤隐得了趣,越发将他欺负得狠。
两人耳鬓厮磨,蹉跎一下午,到得晚间,凤隐抱着沈墟洗漱一番,心情颇佳,亲自下厨做了三菜一汤。正抱着人哄喂,隔壁林家那个很没眼力见儿的傻姑娘拎了筷子捧了空碗,眼巴巴跑来蹭饭。
“你姥姥没做饭?”凤隐没好气地道。
林白芷瞪着大眼睛,眼里压根就没有他,只有那几碟色香味俱全的菜,口水都快流下来。
沈墟有气无力地从凤隐怀里挣出来,朝她招手:“来都来了,坐下一块吃吧。”
凤隐:“……”
林白芷:“!”
三人刚吃没两口,窗子哒的一响。
凤隐握筷子的手隐隐泛白:“跟你说过多少回,有事没事打正门进来,翻什么窗?”
于是窗子又哒的一响,两息后,苍冥打正门进来,恭敬行礼:“尊主。”
凤隐:“何事?”
苍冥看了眼埋头苦吃的林白芷。
凤隐:“不妨事,说吧。”
苍冥直言道:“瑰宝阁月底要唱卖的九转雪莲被盗了。”
“被盗了?”凤隐顿时没了胃口,放下碗筷,“谁干的?”
沈墟则一头雾水:“什么九转雪莲?”
苍冥回说:“是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宝贝,说是吃了它,不但包治百病,还能永葆青春,不知真假。”
沈墟一言难尽地转向凤隐:“你信了?”
“当然不信。”凤隐颇为爱怜地摸了摸自己头发,“本君只是想,它或许能让本君的头发黑回去。”
沈墟冷漠:“应该不能。”
凤隐啧一声:“试试总无妨。”
沈墟:“可惜现在它没了。”
凤隐任性了:“哼,我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苍冥,你说说,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胆敢偷取本君的囊中之物?”
“偷盗之人在现场留了字条。”苍冥回说,“字条上写着‘盗圣黄钟吕借花献佛’。”
凤隐摸起下巴:“他要把盗来的九转雪莲转赠他人?”
苍冥:“应是此意。”
凤隐沉吟:“他要赠给谁呢……”
“我要赠给你!”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应答,“在下黄钟吕,特来拜谒赤衣楼楼主凤君!”
门外竟然有人?
凤隐与沈墟相视一眼。
苍冥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跪地请罪:“尊主恕罪,属下一路上竟未察觉被人尾随。”
“不怪你,此人轻功了得,又善于屏息,就连我也没觉察到他何时出现在门外。”沈墟出言安慰。
“有意思。”凤隐碾磨指腹,眼里闪过兴味,微微抬了抬下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起来吧。”
苍冥依言起身,仍旧愧疚。
凤隐拍拍他的肩,朗声朝外道:“阁下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请进来说话吧。”
话音落地,门外跃进来一条精瘦的矮个汉子,小鼻子小眼睛,手脚细长,头上缠着葛布方巾,兴许是囿于先入为主的印象,盗圣的光环下,沈墟总觉得他有些贼眉鼠眼。
见了面,黄钟吕也不多说废话,小眼睛在屋内三个男人身上滴溜溜一转,瞬间锁定了凤隐,然后解下背上包袱,从里面捧出一个精美木匣,双手奉上:“凤君,听说您欲斥重金买下这朵九转雪莲,在下刚好有些梁上功夫,不费吹灰之力,就替您取了来。”
第87章 番外二 参商
凤隐总不会认为人家平白无事就赶上门来给他献殷勤,也不去接,先道:“阁下客气,此番大费周章寻来,想必不专为送朵花而来。”
黄钟吕也不与他兜圈子,直言道:“实不相瞒,在下借花献佛,也是有事相求。”
凤隐淡淡一笑:“黄兄弟莫拘礼,坐下说话。”
话音一落,苍冥手中大刀一翻,一扬,挑起把黄花梨圈椅稳稳地落在了跟前。
黄钟吕想了想,拱手作了个揖,坐了,将装了九转雪莲的宝匣置于膝上,堆笑道:“这两年赤衣楼声名鹊起,人人都道这偌大江湖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事,是凤君您不知晓的。在下今日闻名而来,其实就是想借您这一双慧眼,帮忙认个物件儿。”
说起赤衣楼,其实是两年前凤隐卧病在床闲来无事时创立的,花了好些银钱,培养了好些暗桩不良人,专事打探情报扒人阴私,这两年也搜罗了各门各派不少野史秘闻,转手再以高价卖给有心人,因为口风严谨,组织神秘,不假时日就成了江湖上的头号情报贩子。
“哦?”情报贩子的头目看来似乎身子不好,低低咳嗽两声,神情恹恹,“不知是什么稀罕东西,还请示下。”
黄钟吕拿绿豆大的眼睛扫了扫周围人等,黑衣黑刀的那位是他一路跟来的,武功自不必说,定是凤君的得力手下。素衣散发与凤君并肩而坐的男子芝兰玉树,气质出尘,虽不言语,但只是静静坐着便觉气势迫人,清冷皮囊下实有一股内敛气机,笼住他周身要害,此等剑不出鞘就能慑人以威之人,必是绝世高手。
这两位已是万里挑一的人杰,而他最看不懂的,是桌边那个从头到尾都在埋头苦吃的姑娘,好像这世上除了那几盘菜,没人再能引起她的注意。
若不是见过大世面,如何能做到这般目不斜视见怪不怪?
“黄兄弟不必多虑,这屋子里都是信得过的人。”凤隐抬手摸了摸林白芷的发顶。
是啊,傻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黄钟吕眼下只觉得这位凤君周围简直卧虎藏龙,万万不敢拿乔,短促地笑了声,赔礼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凤君万莫见怪。”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根防水竹筒,拔了软塞,从竹筒中倒出一卷小羊皮,展开了,递给黑衣黑刀,再由黑衣黑刀转交给凤君。
凤隐伸手,指尖刚触到羊皮卷,就听他道:“那个,此乃魔尊凤隐的遗物……”
刷刷刷——
霎时间,三道强有力的视线同时倾注在黄钟吕身上。
黄钟吕说话都结巴了:“怎,怎么?”
那名出尘脱俗的美男子蹙起眉:“你说谁的遗物?”
“昔日天池圣教的尊主,大名鼎鼎的凤隐啊。”黄钟吕回说,脸上颇有得意之色,“半个月前,我游于江北,因缘巧合之下得到这卷无厌策,那人说的信誓旦旦,称这无厌策乃魔尊凤隐的遗世功法,精妙绝伦,盖世无双,一入江湖,必得掀起滔天巨浪。”
凤隐有点想笑:“所以你眼热,就将它偷了来?”
黄钟吕搓搓手:“君子见猎心喜,人之常情嘛。再说,我既知此物将祸乱江湖,当然要将它截下焚毁,免得流落出去搅得天下大乱,您说对不对?”
凤隐抽了抽嘴角:“黄兄慈悲心肠,真也难得,只是……”
黄钟吕:“只是?”
“这狗屁不通的东西真能祸乱江湖?”凤隐将那什么无厌策卷吧卷吧,抛还回去,脸上不无遗憾,“黄兄大意了,被人诓了尤不知。”
“被诓了?”黄钟吕手忙脚乱接了那张羊皮,瞪着上面的陌生文字瞪了半晌,把个尖锥脑袋摇成拨浪鼓,迭声嘟囔,“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是了不得的武功秘笈,否则那人为何宁死也要护这东西的周全?”
“这上面的文字乃天竺文。”凤隐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嘴,“记载的不过是些异域风俗,边塞景致,要谎称是什么盖世武功,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
“不对不对,姓孙的分明说是……”说话一半,黄钟吕急中出错说漏了嘴,连忙噤声,心里叫苦,只盼凤君没听到。
但已晚了。
凤隐双眸微眯,似笑非笑盯了他一阵,倾身道:“前不久,南疆香雪堂遭歹人纵火偷袭,堂主孙琴言无力抵抗,为免祖宗传下来的不世功法流落歹人之手,分派出七路人马,各自携带部分残卷拼死搏杀,冲出重围。什么魔尊的无厌策,想来是你凭空杜撰的,你真正想问的,应是这香雪堂的漱芳经。”
肚子里的盘算被言中,黄钟吕也就不再遮掩,精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哈哈大笑:“赤衣楼楼主果然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不错,这卷天书我的确是从一个姓孙的香雪堂门人手中盗来的,说来也不算盗,那时他脑袋上破了个大洞,血流如注,已快死了,临死时将东西托付给我,要我去万象寺找什么和尚替他主持公道。”
“你却以为这是漱芳经,不光没有依言前往万象寺,反而私自昧下了?”
这回说话的是那位俊秀但清冷的男子。
黄钟吕刮了刮鼻子,装出三分不好意思来,气馁摊手:“本以为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谁成想竟是个只字不识的天书,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哈哈哈,这孙琴言当真好计谋!”凤隐朗声笑道,“本君实话实说,你手里的这份的确不是什么漱芳经残卷,我猜孙琴言之所以选些狗屁不通的天竺经书,又叫门徒好生护送,原是为了鱼目混珠,好叫你像这样混水摸鱼的杂碎瞎忙活、白高兴一场!”
他说话不客气,黄钟吕也不着恼,呆呆地怔了许久,又将那块小羊皮翻来覆去地研究,最后生起气来,一把将羊皮扯成几块,扬了,携了宝匣愤然欲去。
没走两步,凤隐在背后悠悠道:“黄兄好生不讲理,我又不是什么无私济世的菩萨,既替你解了惑,多少也要得些报酬。”
黄钟吕没捞着漱芳经,不想连到手的九转雪莲也失了,否则真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知道在别人的地盘上想讨价还价是决计行不通的,于是二话不说,立马施展开轻功,意欲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对自己的轻功过于自信,坚信自己只要出了这个院子,就能插翅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