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翻过来一看,只见他两只眼睛上插着两根细细的冰棱,鲜血长流。
众人骇然,凤隐竟能以内力凝雪成冰。
“阿弥陀佛。”释缘禅师越众而出,双手合十,“凤施主,眼下大局已定,何必再多增杀孽?”
凤隐生平最烦秃驴念经,斜睨过来:“你若承诺放我一众属下安全下山,本尊就答应你不再伤人。”
领头的道人一身道袍凛然,长眉迎风飞舞,乃青云观冲云子,他持剑冷声道:“凤尊主对自身的处境似乎还不太清楚。”
他们煞费苦心围剿魔教,怎能放过这几个骨干人物?魔头与其同伙不除,无异于放虎归山,往后余生岂能睡个好觉?
“本尊倒是清楚,只怕你们糊涂。”说话间,凤隐俯身抓一把雪,手上就又凭空多出几根锋利的冰棱,他颇为邪恶地转动眼珠,“今日雪大,冰针取之不尽,发暗器又不费什么力气,快让本尊看看,下一个没眼睛的倒霉蛋会是谁呢?”
人人争相往后挤。
“除非……”冲云子立刻做出让步,沉吟道,“凤尊主若能就此散尽一身武功,我们或许可以考虑放诸位一条生路。”
本来冲云子如此提议,是算准了凤隐作为一代武学宗师,是宁死也不肯自散武功的,到时候他们再行进逼也不算欺人太甚,可万万没想到,凤隐答应得干脆利落:“好,本尊答应你!冲云真人乃正道楷模,年高德劭,自是说到做到,言出必行。”
冲云子难以置信:“你,你竟然愿意……”
“尊主!”
“尊主,万万不可!”
苍冥与郝不同同时出声阻拦。
秦尘绝也带伤讥讽:“凤隐你在自寻死路……”
“苍冥。”凤隐唤,“堵上左护法的嘴。”
苍冥照做。
秦尘绝:“……”
“郝不同。”凤隐又唤。
郝不同:“属下在。”
凤隐的命令清晰明确:“带人下山。”
郝不同的眼眶红了:“尊主……”
凤隐扫他一眼。
郝不同微弯的脊梁霎时挺得笔直:“属,属下遵命。”
圣教弟子于是互相搀扶而起。
凤隐咳嗽两声,含笑提醒:“冲云真人。”
冲云子握剑的手紧了又紧,与释缘相视一眼。
释缘口宣佛号:“上天有好生之德,阿弥陀佛。”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冲云子一咬牙一闭眼,大喊一声:“让路!”
众人自发散开,让出一条路来,容圣教弟子一一通过。
最后,圣尊身边,只剩下一个苍冥。
“你也走。”凤隐半阖上眼睛,喉咙一阵痒意,腥味阵阵,他忍住不咳。
苍冥提起风雪刀,倒转刀柄,递过来:“属下的命,是尊主给的。尊主要我走,就先取了我的性命,然后再将我的尸体扔下山去。”
凤隐注视着那把刀,知道拗他不过,只好哑声妥协:“好,你留下,到时见机行事。”
半柱香后,冲云子等不及:“贫道已依言放人,凤尊主打算何时兑现承诺?”
四下里一片寂静。
凤隐估摸着按郝不同一行人的脚程,如无意外,此时已下得山去。背后,群雄虎视眈眈,他举目远眺,只见苍山连绵,银装素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口中呼出的热气凝结成霜,压弯了眼睫。垂眸思量,此生已至穷途,人事已尽,天命早定,放肆过,逍遥过,迷茫过,痛苦过,繁华落地终成空,浮云而已。若说今生还有什么遗憾,唯那一人耳。
他凝力于掌,轻声道:“便是此刻。”
话音一落,他一掌拍在己身胸口的膻中穴,往下,又一掌拂过丹田。
聚气的两大要穴俱毁,霎时间,内力便如长江大河滚滚倾泻,溃堤而出。磅礴真气失控暴走,激射而出,鼓荡衣袍,卷起堆雪,纷纷扬扬盘成骇人的漩涡,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众人脸上手上颈子里,凡是没有衣物布料遮挡的地方,皆被细密的气刃割出浅浅的血痕。
“阿弥陀佛。”这等散功的场面,饶是见多识广的释缘禅师也震撼不已,不由得肃然起敬,“老衲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精纯的内力,涅槃神功,天下第一。可惜,可惜。”
天下第一的神功,聚时威力无穷,散时的痛苦也实非言语所能形容。暴虐的真气宛如尖刀利刃,在四肢百骸激荡游走,搅得奇经八脉五脏六腑痒痛难当。剧痛激起本就蛰伏在体内蠢蠢欲动的寒毒,这下骨冷血热,堪比光着身子滚在冰原上的荆棘丛中,同时还被烈火灼烧,万蚁咬噬。
凤隐经年累月遭受寒毒侵蚀与经脉逆行的痛楚,耐力极强,咬牙隐忍到此时,终于识海模糊,踉跄半步,齿关一松,喷出一尺血箭。
苍冥眼疾手快,蹿上一步将人扶住,本想趁众人惊怔之际寻隙奔逃,但他刚踏出一步,一人身影斜下里飞来,挡在面前,啪地出掌,打在他肩头。
这下出其不意,掌力深厚,苍冥护着凤隐,被震飞出去,跌在雪地里,扭头就呕出一口血来,抬眼恨恨看去,却是大同学宫前宫主裘潮生。
之所以加个前字,是因为现任宫主萧观已成功上位,裘潮生自三年前郿坞岭后声名狼藉,人人喊打,昔日摘星手无颜忝居宫主之位,不得不委曲求全,退位让贤,他忍辱负重,等了整整三年,为的就是要在今日一雪前耻!
凤隐原本已经痛得昏迷,被这么一摔,又清醒过来,眯眼看清来人,沾血的唇扯出抹嘲讽:“啊,原来是专吸女人阴气的裘老怪。”
“死到临头还揭短拱火,死鸭子嘴硬!”裘潮生恚怒难当,一时间,三年里种种不堪浮上心头,全系此人所赐。眼珠爬上亢奋的血丝,他摩拳擦掌,阴沉沉道,“冲云答应放你们一条生路,我可没答应。”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此话一出,人群中登时又跳出几拨人,嘈嘈杂杂,吵吵嚷嚷,一会儿说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一会儿说要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实在吵不出个结果来,就要万象寺与青云观表个态。
释缘禅师无态可表,闭眼念经。
冲云真人将拂尘往颈后一插,耷拉下眼皮,装成个聋子。
裘潮生冷眼旁观了一阵,算准了一旦打起来这两人必是两不相帮,当下无所顾忌,一掌推出,朝凤隐狠狠拍去。
掌风扑面,来势汹汹。
凤隐未动,苍冥想动还没来得及动,但听“嚓”的一声,热血哗啦喷涌,再是“砰”的一声,似有重物坠地。
那重物,就是裘潮生的一条胳膊。
胳膊连着手,掉在雪地里,滚了几圈,筋肉骨头被一剑斩断,切口齐整,遇冷剧烈收缩,痉挛颤抖,宛若活物。
好快。
裘潮生维持着出手的姿势,眼睛一点点瞪大,一点点填满惊惧。那是作为人对强者本能的畏怯。
凤隐身前,不知何时挡了一人,白衣乌发,冷冽如霜。
第82章
散功时的痛苦尤胜断筋挫骨,每多捱一息,都是成千上百倍的煎熬,凤隐本就活得了无生趣,如今只想早些去死。
要死,闭了眼睛往下一跳就行。
天池山哪怕没有剑阁悬镜峰险峻,摔死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凤隐偏偏不想自戕,他从阎王爷手里好不容易挣来的三十年光阴,长也好短也好,悲也好喜也好,既是他求来的,就绝不能断送在他自个儿手里。这算得上是一种变态的执拗。哪怕明知死劫难逃,也要拼杀到咽气的那一刻,这才不枉世间走一遭。
所以当裘潮生猛恶的掌风袭面而来时,他没躲。不仅没躲,掌中还暗暗扣了三根冰棱。内力在持续不断地流失,他已无法将冰棱射出很远,所以他等,等距离缩短到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再一击必杀。
不巧的是,裘潮生还没能闯入他周身半米,就被斩断了手臂。
斩他手臂之人的轻功已臻化境,就是凤隐,也没能看出此人从何处闪出,又是何时拔剑、出剑、伤人,再归剑入鞘的。
一切不过是发生在瞬息之间。
众人的惊呼都还压在嗓子眼里,凤隐眼尾下撇,觑见那眼熟的漆黑的剑鞘,下一瞬,形状锋利的眼睛猝然睁大,苍白的面上先是划过惊愕,而后是狂喜,疑惑,缱绻,痴迷,诸般情绪纷至沓来,最后皆被强行粉饰太平,他敛眸沉声,试探道:“沈墟?”
声线微颤。
沈墟背对着他,衣衫单薄,脊背挺直如剑,窄腰束进腰封,一对肩胛骨耸起,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三年时间,他已长高了不少,气质更冷,更寡言,闻声只是点点头。
从凤隐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乌发掩映间若隐若现的一截后颈。
“你来做什么?”凤隐盯着那块莹白的皮肤,用世上最灼热的目光说出最冷淡的话,“你不该来。”
沈墟肩颈微僵,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的嗓音也比三年前更低:“我若不来,你会死。”
凤隐嗤笑,苍冥扶着他,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颤抖,就像被狂风刮卷的枯叶,他不懂,为什么尊主总能忍着滔天情绪面不改色。
“你来或不来,我都会死。”凤隐低声劝道,“实话告诉你,本尊横竖时日无多。哪怕你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快走,快走。”
后两个字说得几乎咬牙切齿。
沈墟却不为所动:“不走。”
“沈墟!”凤隐瞠目,一激动,扭头吐出一口血。
沈墟听到动静,蹙眉,终于扭过脸来,见到地上一滩鲜血正洇入积雪,瞳孔猛地紧缩,伸手要去搭凤隐脉搏,却被无情地拍开。
凤隐唇角还沾着血,把手缩回袍袖,粗粗喘着气,脸现愠色:“当年本尊要你留时你非要走,如今要你走时你偏要留……你……你非要与我作对?”
沈墟抿唇,沉默地看他。
凤隐与他对视,细细描绘,心想,他瘦了,眉眼作山河,褪了些少年意气,增了些锋利的棱角,明明是光风霁月的人儿,脸色却那般冷郁。
他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沈墟的时候,沈墟也在打量他。
忽然,沈墟欺身,攥一把他垂落胸前的发,轻轻扯动:“不过三年而已,你怎的生了这么多白发?”
凤隐瞥了眼那绺黑白掺半的头发,不以为意,是了,短短三年,凤尊主不过而立就已两鬓斑白,人人都说,这是天寿不永慧极必伤的不祥之兆。
“大概是本尊穷凶极恶祸害人间的报应吧。”凤隐神色恹恹,他已经站立不住,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苍冥手臂上。
“何来报应?”沈墟反驳,“这三年间,圣教并非魔教,你也不是什么祸害。”
凤隐勾唇,伸手虚虚一指:“我若非魔教,那他们为何打着邪不压正的旗号来反我?”
他只是漫不经心扬了扬手,围着他们的人里,好些人条件反射连退数步,一看什么都没发生,又都羞恼不已骂骂咧咧起来。
沈墟皱起眉头:“他们只是想要不加限制的自由。”
凤隐点头,语焉不详地道:“嗯,如今本尊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明白他的理想终究是无法实现的,还是明白人心是永远无法掌控的?
凤隐问:“奈何宫的密道你可曾告诉旁人?”
沈墟摇头。
凤隐心下有数,便不再吭声了。
沈墟给苍冥递了个眼色,苍冥接收到好意,背起凤隐,沈墟在前,拔剑出鞘,盯着不远处的释缘禅师,道:“大师,此二人,我要带走。”
释缘禅师无可无不可,双手合十:“冲云掌门此前就已答允,若凤施主肯自散功力,就放他一条生路,沈少侠此时要把人带走,也是情理之中,想来冲云掌门不会介怀。”
锅一甩,就到了冲云头顶,冲云倍感压力,思虑良久,缓声道:“沈少侠放心,贫道并非背信之徒,既已答应下来,那贫道及青云观门下自不会再寻凤施主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