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大人,稍安勿躁。”林宗主忍不住道,“这仇自然是该报的,但还不到时候。”
“正是,平川镇一战损伤甚大,我们还尚未恢复元气,倘若与魔教彻战,势必又要死伤无数,到那时只怕门派真要后继无人了。”不知哪个长老叹道,“还是等等再议吧。”
“我前几日刚得到消息,般若教的宁钰堂主下令收拢势力,三年不再出山,想来是忙于争立新教主,我们正可趁此时机养精蓄锐,围剿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孟思凡听出他们话里话外的推延之意,难以置信,想再出言催劝,却被那长老一句“后继无人”给堵得严实,他无从下口,只得攥着剑柄,干站在擂台之上。
远处,戚朝夕轻轻笑了声,道:“想当年江鹿鸣老盟主花了三年之久游说各门派,最后还是在七杀门的风雨欲来的重压之下才达成了联手,孟思凡难道以为两三句慷慨陈词就够了?正道虽爱把除魔卫道挂在嘴边,可真到了要做的时候,我看也从不是一呼百应的。”
江离紧抿着唇,没有作声。
于是新盟主的提议不了了之,这场大比最终竟是以潦草收了场。
江湖众人转眼散净了,归云山庄的人也离开了演武场,只剩江兰泽执拗地不肯走,江仲越也不多劝,任由他独自呆着。
他手脚还有些发软,狼狈地半翻半爬着上了擂台,站在了正中,他远望见庄内建筑间露出的雪白丧饰,还能嗅见空气中流动的香烛味道,这是他父亲逝世的第十日,而他一败涂地,让归云山庄跌落下了天下第一,山河盟易于他人之手。
江兰泽忽地站不住了,脱力再次跪倒,通红的眼眶滚出泪来,打落在擂台上一个个晶莹的圆痕,他捂住了脸,额头重重地抵在了沾满尘土足迹的木板上,声音闷在喉咙里,便是哭也哭得不痛快,好似被完全压垮了,再也承受不了什么。
冬季里的日头冷漠,半沉云后,天色暗得很早,戚朝夕与江离站在院墙的阴影下,遥遥望去,江兰泽几乎缩成了一点模糊的黑影。
江离朝擂台走去,戚朝夕一把扯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他,但眼下时候不对,只怕他要迁怒于你,还是待他冷静了再说吧。”
江离摇了摇头,道:“我知道。”
戚朝夕无奈,只好陪他一起走上前去。
到了近处,江离纵身跃上了擂台,落地轻盈,几乎没发出一丝声响,江兰泽已察觉到了有人,却没抬头理会,只顾闷声掉着眼泪。
江离在旁边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最后用的那一招‘云山雾绕’很好。”
呜咽的哭声突然噎住,江兰泽肩头颤抖了起来,咬牙恨道:“那又有什么用,我不还是输了!”
江离道:“我曾听父亲说,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这一招使得最好。”
“……”江兰泽身形剧震,缓缓地抬起头来,他脸上泪痕斑驳,却又有两道清亮的泪水无声滑落,他嘴唇颤抖着,喉头哽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江离低声道:“孟思凡武功远高于你,你今日能划破他的衣衫,来日必定能胜过他。”
“可是……可是晚了啊!我已经输了,来不及了,已经太晚了啊!”江兰泽不住地摇头,泣不成声。
江离还未回答,却听戚朝夕笑道:“少庄主,你今年才十八岁,即便是你父亲赢得盟主之位时,也已经二十有五了,你的一切刚刚开始,有什么会晚到无可挽回呢?”
江兰泽闻言一滞,整个人怔怔的,连哭也忘记了,他转头瞧瞧擂台下的戚朝夕,又瞧瞧眼前的江离,胸中无限酸胀难忍,情不自禁地起身扑住了江离,将哭花的脸埋在了他的肩上,哽咽叫道:“哥哥……”
江离猝不及防被他抱住,听到这一声喊,瞬间无措地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只得僵着半边身子,求救似的看向台下。
戚朝夕禁不住笑了起来,抬眼只瞧着他,并不讲话。
江离倒好似从这一眼里感悟了什么,拘谨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江兰泽的后背,应了一声:“嗯。”
只这一声,彻底摧垮了江兰泽的心防,他用力抱着江离,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
后来天色愈晚,江兰泽被领回了江离的房中,他胸中积郁的委屈悲痛一下子倾吐而出,哭累了便迷迷糊糊地歪在床上睡了过去。
江离把棉被从江兰泽身底下扯出一半,将他整个严实地裹成了一团,看他睡得熟了,眉头在梦中舒展开,总算放下了心。绕过屏风走到外间时,戚朝夕正慢慢地剪着烛芯,火光映落在眉心,而后他抬眸带笑地瞧来,火光便跃动在了他眼底。
“你还真有做哥哥的样子。”戚朝夕道。
“没有,我不会照顾人,也不会安慰人。”江离挨在他旁边坐下,仍不大适应的模样,道,“没有你会。”
“这世上的花言巧语并不稀罕,干净的真心话才珍贵。”戚朝夕放下烛剪,笑道,“还要纠正你一点,我从不照顾人,只有你是意外。”
江离轻轻弯了唇角,“嗯”了一声。
“既然他睡在你这儿了,那你去我房里睡?”戚朝夕问。
“好。”江离回头望了望屏风后隐约的影子,道,“不过再等一会儿吧。”
戚朝夕自然没有异议,拉过了江离的手,摊开来仔细端详。他白日里一直为归云山庄紧绷着,攥住的手几乎没有放松过,但此刻,掌心刻下的指印也消退得全无痕迹了。戚朝夕瞧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江离,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真的丝毫不后悔吗?”
“什么?”江离莫名。
“为了守住《长生诀》而放弃了归云山庄,让江老盟主一手创建的山河盟落成了他人的,牺牲这么多,可没人会知道,更没人会感激,真的值得吗?”戚朝夕问。
江离认真想了想,道:“山河盟并不是属于归云山庄的,否则祖父不会定下三家共审的规矩。”
戚朝夕微微一怔。
只听江离继续道:“父亲曾与我说,当年号召各大门派围剿七杀门时,祖父一定不是全江湖最厉害的那个人物,但只有他在为此奔走游说,不计后果,所以之后各门派赠来的石碑上,写的不是‘持剑正道’,而是‘持心正道’。”
“……”戚朝夕一时无言,陷入了思索。
江离看着他的眼睛,又道:“你先前说,‘侠’字不值得,真正沾染上的人要遭殃,就像程居闲和秦征都落不得好下场,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回答你。”
戚朝夕问:“那你现下想出回答了?”
“也不算是。”江离顿了一下,才道,“我只是觉得,哪怕你提前告诉了他们将会面临的结局,程居闲还是会信守承诺,去西域寻找友人的妻儿,秦征仍然不会对身陷般若教的陈长风不管不顾。守心而定,不因外物动摇,这也正是不疑剑取名的涵义。”
因为怕吵醒江兰泽,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江离这话轻而坚定,冰凌坠地似的,字字有声。
戚朝夕下意识觉着这种‘不疑’实在太傻,可话到了嘴边,竟说不出口,沉吟半晌,只有烛火微微地颤,映得他神情莫测,末了,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只道:“我明白了。”
他这一声笑,引得江离心头一动,又说不清什么缘由,便低了眼,回握住了戚朝夕的手,十指交扣,掌心的温热相贴,两人一时静了片刻。
寒风摧得院里枯树瑟瑟发响,房外忽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叩门,恭敬问道:“江少侠,可睡下了吗?”
江离起身去开门,门外躬身站着江万里,手提了一盏烛火幽黄的灯笼,朝他笑道:“江仲越师伯请你往祠堂去一趟,请跟我走吧。”
“祠堂?”江离不由得诧异。
祠堂单独成院,位处归云山庄的深处,院外还有同族弟子轮守,外人不可踏入一步,是故江离在山庄内住了将近半月,仍不知道祠堂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江离扣在房门上的手指微微收紧,问道:“为什么?”
江万里不防他这么一问,没头没脑地摸不清意思,揣测答道:“自然是有话要说,白日里人多眼杂不方便,只好深夜来请你了。”
江离没再接话,戚朝夕已走到了他的身后,笑了笑:“夜里风大,我陪你一同去好了。”
江离抬眼看向他,喉头微微一动,然而不等开口,却听江万里面露为难道:“这恐怕不妥,戚大侠毕竟是个外人,按规矩是绝不能进咱们祠堂的。”
“我既然能进,那他也不是外人。”江离道。
他语气一向少有起伏,但江万里总疑心从这一句里听出来了点儿硬邦邦的意味,眼珠一转,便不再争了,又堆起笑脸道:“你这样坚持,那便请戚大侠也一并走吧,想来师伯也会愿意为江少侠破例通融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又卖了个人情,戚朝夕心里发笑,随之往外走,将跨过门槛时,他垂眼瞥见地上有几颗走动间被带入房内的碎石子,抬脚踢开了,然后才将房门关上,跟上了引路的那盏在暗夜里摇曳不定的灯笼。
祠堂的院外破天荒地不见有弟子值守,江万里解释说是江仲越师伯特意将人支开了,然后请他们两位卸剑。携带兵刃是大不敬之举,他们没理由推拒,配合地将剑留在了外面,随之入院。
院落深广,两旁植着高而密的幽翠松柏,中间石板铺成的道路直通向半敞着的大门,依稀能望见祠堂内极暗,似乎只点了三两只蜡烛,有人负手背立,更遮去了大半的烛光。
他们跨入祠堂,还没站定,突然上方叮当作响,一张大网竟兜头落了下来,一沾身立即收紧,电光石火之际,戚朝夕只把江离扯到了身旁,还来不及圈在怀里,周身已泛起了一片片冰冷的刺痛,才发觉这张粗麻绳拧成的网子上附满了薄如蝉翼的刀锋,方才的声响正是锋刃碰撞。
“别动。”戚朝夕用力按住江离要挣扎的手臂,“这是捕猎猛兽用的网子,最是结实,动得越厉害,割得越深,一头大狼都能被割到筋脉尽断。”
江离咬紧了牙,不再动作,直盯着前方沉如磐石的背影。对方刚取了三柱香点上,躬身敬到了香炉中,江离这才注意到,点燃的几只蜡烛正摆在江鹿鸣老盟主的灵位之前,映得牌位泛着隐隐流光,而旁边的许多牌位不知为何被扣倒了,被淹没在昏暗里,更衬得正中的江鹿鸣的灵主威严。
后面的江万里也跨入了堂中,将大门给关上了,祠堂内一时更暗,也更安静,戚朝夕听到了藏在黑暗中的许多呼吸声,少说有十几人,正是这些人操纵着这张捕猎网。
“你要做什么?”江离喝问出声。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正是江仲越,他一贯严肃的神情愈加沉郁,开口道:“诸位,今夜便是我们绞杀脱逃余孽,为老盟主彻底完成复仇之时。”
那些黑暗中的声音响应道:“愿以叛徒的鲜血慰藉您的魂灵!”
江离简直无法理解所听到的一切:“叛徒?复仇?”
“江景明和江行舟纠集了一群叛徒谋杀了老盟主!而你,”江仲越直指着江离,“你毁了他留下的归云!”
“脱逃余孽?”戚朝夕没漏掉这个字眼,隐约觉得抓住了线索的关键,“你指的是江离从落霞谷之乱里脱逃?那你就是引诱季休明将归云山庄出卖给般若教的幕后主使?”
“不是出卖归云,是对叛徒的复仇。”江仲越纠正道,他抬起右臂,或明或暗中的许多人跟着抬起右臂,昏暗里浮现了一缕缕白色,那是他们每个人系在右臂上的白绸带,“也不是我,而是我们。”
“是我甘愿被种下蛊毒,骗取般若教的信任,将从季休明口中得来的破阵之法告诉了右护法易卜之,并与他们一同入谷,亲眼见证了这群窝藏谷中的叛徒被屠戮殆尽。”江万里走到了江仲越的一旁,一改往日卑躬屈膝的神态,直视着江离,微笑道,“江少侠,最先认出你逃脱了的也是我。那夜在九渊山下,是我叫了你的名字,让你跌入了易卜之饲养人蛊的千重洞,怎么样,杀了亲生父亲的滋味可好?江景明当年弑父之时,一定想不到他也会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
“原来是你!”江离双眼一下赤红,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捕猎网瞬时收紧,似乎是怕他暴起挣脱,冰冷的刀锋一点点割开衣物,割入肌理,血腥味缓缓漫开在昏黑的祠堂里。
戚朝夕费力地半抱住江离,既是压制,也是安抚,即使他手背上已被割出了斑斑血迹,也还冷静:“如此说来,江行舟盟主的所谓病逝也是你们复仇的功绩了?”
“只可惜为了不引人怀疑,用了太久,便宜了江行舟多活了许多时日。”江仲越道。
“你们早就认出了江离就是江云若,那种种针对他的流言,应当也是你们的手笔?能令人死而复生的《长生诀》,还有夜半盗尸复活我一事。”戚朝夕道,“是为了逼江离出手,抑或只是铺垫,好让你在灵堂当着江湖众人澄清流言,彻底断绝了他认回归云山庄的可能,然后夜里示好,一口一个归云的声誉,哄得他自己交出《长生诀》?”
江仲越颇为意外地瞧了他一眼:“你很聪明。”
戚朝夕笑了一声:“却没想到,他仍然选择守住《长生诀》。”
“没错。”江仲越点了头,眼中恨意仿佛要生嚼了江离,“你真是像江景明一样该死,一样的贪婪自私。”
“你住口!我父亲他们是因为祖父修炼《长生诀》走火入魔,为了守住江湖安宁,才不得不杀了祖父!”江离忍无可忍道。
“一派胡言!”江仲越也勃然大怒,震声如响雷一般,“江鹿鸣老盟主是什么人物,论心性坚定,天下间谁能比得过他?他怎么可能会走火入魔?还不是江景明他们想独占《长生诀》,见不得江老盟主毫不藏私地教授他人,才编出这种谎话!”
“你——”
“当年江景明和江行舟已经决定了围剿弑父,还假惺惺地搞什么决议商讨,我当时极力反对,甚至拔剑相抗,可他们听我的了吗?他们甚至怕我搅乱了他们的阴谋,把我软禁在了房中!儿子弑父,弟子弑师,这群不仁不孝的东西与禽兽何异?他们该死,统统该死!”
供台上那许多被倒扣着的牌位,依照摆放位置推算,正是包含江景明和江行舟在内的参与过对老盟主围剿的人。
江离透过网孔死死地盯着江仲越,炽烈的怒火在体内狂烧着,哪怕被捕猎网缠缚着无法动作,也难以抑制扑上去的冲动:“你才胡说,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不容你这样污蔑!”
“这种时候,同这种人,还讲什么道理,客气什么。”戚朝夕偏过头,凑在江离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正见江仲越扫了一眼倒扣着的灵位,冷笑道:“只恨江景明他们骗过了天下人,让我不得不将他们摆在归云享供,他们就该像你一样,被逐出江家,永远都别想染指江鹿鸣老盟主的归云山庄!”
江离道:“放屁!”
这一声骂得清脆响亮,戚朝夕登时笑得止不住,江仲越的脸色却转为铁青,道:“看来没必要再与你啰嗦了。”
捕猎网愈加收紧,薄薄的刃片几乎没入了肉里,血在他们脚下滴落成了一条暗红的小蛇,蜿蜒钻入黑暗中,江离咬住了牙,双手忽地攥住了网结,锋刃顿时破开了他的掌心,指缝间溢出了大股的红。
戚朝夕一惊,正要阻拦,突然背后‘哐当’一声重响,祠堂大门被人从外用力推开了,凛厉寒风呼啸灌入,吹散了浓郁的血腥气。
掀起了黑暗中一阵惊动,江仲越更是错愕出声:“兰泽?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兰泽正站在门前,寒风吹得少年披散的乱发鞭子似的抽打在脸颊上,他瞧了眼戚朝夕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额上有个淡红的印子。戚朝夕出房门前踢开的几颗碎石子,一颗打在屏风上,三颗落在棉被上,还有一颗正中江兰泽的额头,方位与力度皆精准至极,刚刚好够把他从梦里唤醒,不明所以,便披上了外袍悄悄地跟了上来。
江兰泽的视线转向江仲越,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声音还带着痛哭后的嘶哑:“叔父,你说的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