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仲越别开了脸,道:“这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江兰泽道,“我最敬爱的叔父杀了我的父亲,你告诉我这与我无关?”
江仲越不想再说,挥手吩咐:“把少庄主带回房去。”
江兰泽冲进了祠堂,要扯去困住戚朝夕与江离的捕猎网,尚未碰到,暗处已窜出了两人从背后牢牢地制住了他,他拼命挣动,却甩脱不开,悲恨交加地转头去看,烛火映得人脸忽明忽暗,江兰泽认不明晰,可也知道他们都是山庄里熟悉的人,顿时喊破了音:“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这时,一声裂响压过了所有混乱吵杂,那张捕猎大网霎那间被撕得粉碎,向四周迸炸而开,薄如蝉翼的刃片如银雨乱洒,削过台前蜡烛,烛芯跌灭在供桌上,祠堂彻底陷入了黑暗。
江万里最为警觉,抽出早先藏在祠堂内的长剑,当先跃出了祠堂,立在月色黯淡的庭院中,回首一望,果然见江仲越被一道清影追出。
江仲越尽管也有剑在手,但终究武功不如江离,交手不过两三招,便已落了下风,而江离气势迫人,出手直取向他的胸腹要害!
江仲越回剑抵挡,江离指尖撞在精铁剑身上,竟发出了‘叮’一声金石脆响,他正惊异,便见江离翻腕一转,一把擒住了他的腕脉,不待他反应,斜刺里忽而杀出另一把长剑,直挑向江离的腕子,逼得江离撤手后退,双方拉开了一时距离。
江仲越匆忙一瞥,原来是江万里赶来救他,此时两把剑对一双无寸铁的手掌,胜算更多出几分,于是他们颇为默契地一同攻上,一剑横挥如云雾开散,一剑斜斩如分山破海,不给人留丝毫余地。
江离几乎折腰后仰,眼瞳内映出了自面上拂过的剑锋,他探手去捉,竟不顾锋刃将长剑抓在了右掌之中,与此同时,他顺着另一剑的剑势旋身翻转,衣角在松柏影间划过一道翩然的弧线,落定之际,另一剑也被扣在了他左手。
血珠还没落地,江离双手一齐发力,只听锵然崩响,长剑在他掌中断裂,碎铁飞溅,中伤了对面两人,也划开了他的发带,长发飞卷,被寒风吹得猎猎而动。
戚朝夕解决了祠堂里纠缠的人,正是在这时跨入的庭院,黯淡月色与错落树影间,一眼望见江离的眼瞳极亮,仿佛烧着荒火,他的手掌本该被割得血肉淋漓,可见他随手在衣上擦过,掌心伤疤居然在飞速愈合。
戚朝夕心头一沉,再望他发上,眼睁睁地目睹了他额角的一缕墨发化作了霜雪白。
若不是催动了《长生诀》,想来也难撕破那紧密的猎网。
倘连这也要阻拦,不能让江离手刃了酿下一切祸端的血仇,委实自私了些,戚朝夕深吸了一口冰凉彻骨的风,转而去对付从祠堂追出的其余人等,免得他们打扰了属于江离的那场复仇。
那边,江仲越与江万里的手上只剩了截断刃,无甚优势可言,于是彼此配合地以虚实相变幻,这是归云山庄多年积累之对敌经验,牵制者与攻袭者无端交替,令人难以捉摸,江离乍一接触,应对得并不轻松。
他胸腔内仿若有火炭烧灼,鲜血滚沸,全无耐性,如此缠斗下去必会露出可趁之机。
江离睨准了江仲越的动作,倏然抬脚踢飞了他手中断剑,便不再理会,一霎逼近正欲后撤的江万里,以劲力相对,反扭住了对方的来势,右掌拍送,那断剑便利落地捅进了江万里的喉咙。
江万里双目暴睁,喉中喀拉发响,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江离已经无暇理会他,因为江仲越的蓄力一击已然迫至身后,躲闪太晚,江离直接提掌,预备挨下这一击就取对方颈项。
然而这一拳全无预料中的力度,江离仅仅吃痛一晃,并无内伤,他诧异回首,只见江仲越面色惨白,胸前缓缓洇开了一片血红。
江仲越也不能置信地回头去看,只见江兰泽站在身后的阴影里,气喘不止,攥着他的那把断剑,刺入了他的后心。这少年攥着剑柄的手用力太过,手背上指骨突出,青筋分明,哪怕鲜血淌了满手,也不肯松开,他脸色更差得厉害,仿佛在做着一场噩梦。
“兰泽……”江仲越艰难道,“你恨我吗?”
江兰泽抬眼瞧着他,只落泪,不作声。
江仲越的神情悲愁,耗尽最后的力气叹息道:“你父亲希望你快乐……我也是……”
江兰泽终于不能忍受,松开了剑柄,踉跄地倒退了两步。
江仲越失去支撑,软倒在了地上,躯体抽动了几下,便再无声息了。
“……”江离收回目光,转而望向不远处的戚朝夕,他刚夺下了一把长剑,手起剑光落,清理了最后一人。
江离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感受着胸膛里的火焰渐熄,冷风顷刻吹透了,手指凉得仿佛凝成了冰,浑身都僵冷得几乎动弹不了了,但江兰泽毫无预兆地抓住了他的手,江离微微一愣,便被江兰泽拉着往祠堂大步走去。
江兰泽一边用衣袖狠狠擦着泪,一边拉着江离走到了祠堂的蒲团前,他上前将被扣倒的灵位挨个扶起,然后在蒲团上跪下了,面朝列位先祖,哑声道:“叔父说将你逐出了归云,那我就把你认回来,明日我就告诉天下人,我和你结义成了兄弟,你就是我的哥哥,就是归云山庄的人。”
江离愣愣地望着上方灵主,他娘亲周静彤因早有婚约,也被供入了归云祠堂,正挨着江景明的位置。
还来不及出声回应,江离的心跳突地一空,眼前骤然发昏,脱力地跪倒了地上,他神思没入了一片混沌,无法思考,只觉得血液里骨骼里仿佛填满了冰碴,冷得止不住地发抖,但随即他被拉入了一个怀抱,他仰头恍惚去看,朦朦胧胧中是戚朝夕担忧的脸,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江离竭力想对他说句话,却不由自己地沉入了温暖的黑暗。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
戚朝夕把昏睡的江离抱回了房间,在床榻上放好之后,先把了江离的脉。
他一直忧心不让江离把嗜血本能发泄出来,而强行让他在昏睡中熬过去,会使得《长生诀》的反噬加剧,但此时江离的脉象已趋于平稳,根本无从确定。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这真于江离有损,又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戚朝夕无声叹了口气,伸手将江离凌乱的长发慢慢理顺,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了少年额角新添的那一抹白发上,他拢住了这一缕长发,映在灯下,像握住了一把霜雪,他长久地瞧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半晌,只是凑近唇边吻了一吻。
房中留了盏小灯没有吹熄,幽微烛火里,戚朝夕为江离掖好了被角,然后照旧靠在床边闭目休息,等他醒来。
却不料这一次,直至第二天日头高悬,江离依然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戚朝夕吩咐备下的粥饭已经凉了两三次,婢女进来询问是否要重做时,他全无心思回答,摆了摆手将人打发了出去,目光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江离。
等到时辰过午,连戚朝夕都耐不住了性子,探入被中打算再把一把江离的脉搏,触手却碰到了一片冰冷,他心中一震,忙握住了江离的手,竟如同握住了一块寒冰。
江离在温暖的被褥中躺了一夜半日,浑身居然还是毫无温度的。
戚朝夕再看向江离安静沉睡的面容,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鬼使神差地,几乎要探过去试一试江离的鼻息,但他旋即清醒过来,克制住了自己。戚朝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暗骂了声,重又紧紧地攥住了江离的手,用掌心的温度捂着,不知又过了多久,才终于感觉到对方的手暖和了起来。
遣婢女去请虚谷老人时,江兰泽也听闻了消息,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见这情形,在床边急得直打转:“怎么会这样!上次在平川镇的时候,哥哥他不就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吗?”
虚谷老人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沉吟良久,却也只是摇头道:“并无异状,只能等他自行醒来。”
“是因为江离一次次动用《长生诀》,使得反噬越来越严重了?”戚朝夕问。
虚谷老人叹道:“反噬从未停止过。”
“……”戚朝夕不再问了,转头瞧着江离,握着他的手指紧了又紧。
话虽如此,虚谷老人还是出去开了几张补气养血的方子,也说不清到底是补养的作用多些,还是聊以慰藉的作用更多。
戚朝夕抽空看了一眼一旁的江兰泽,问道:“少庄主召集了江湖众人要将昨夜的情况说明,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还不过去吗?”
归云山庄一夜之间死了数十人,甚至还有主事人江仲越,简直引得地覆天翻,住在庄里的江湖人一大早就在打听猜测,上上下下人心惶惶,乱作一团,想不给个交代就蒙混揭过是行不通的。
“……我再等等,等等就去。”江兰泽趴在床头,小声道,“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还要我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江湖人,我心里知道不应该,也骂自己没用,但我还是忍不住觉得怕。”
“你只要按我昨晚教你的话说,就出不了差错。”
“是,我知道,我怕的不是出错。”江兰泽瞧着江离安睡的侧脸,“如今父亲不在了,叔父死了,连季师兄也不知所踪,虽然山庄里还有许多我熟悉的人,但我还是觉得好孤独。”
戚朝夕问:“你想等江离醒了后陪你一起过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兰泽连忙摇了摇头,而后静了半晌,方道,“等哥哥醒来后,你们能不能不要走了,就留在归云山庄?哪怕只是一年半载也好。”
戚朝夕听他问得小心,不禁失笑,道:“你这话直接对江离说,我想他是很难拒绝你的。”
“真的吗?”江兰泽眼中闪现出亮色,浑身似乎都跟着松快了几分,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得来了底气,朝戚朝夕认真点了点头,便起身出了房门,往演武场去了。
演武场上早已等满了人,正中的擂台还没拆,江兰泽刚踏上去站定,不等开口,近处的江怀阳已经忍不住连声发问:“兰泽,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师伯他们是遭了谁的毒手?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耽误到了现在才来?”
堂堂归云山庄,昨日以前还是万众敬仰的天下第一,今日不仅地位大跌,还生出了桩血案,何其耻辱,弟子们满腔激愤,只想立刻找个出口发泄。
江兰泽看了对方一眼,稳着声气道:“我是归云的少庄主,如今叔父遇害,我便是山庄的主事人,江怀阳,你不该这样对我呼喝。”
“你!”江怀阳怒气冲头,被周围弟子纷纷拦了下来,只得咬住了牙,低头道,“是,少庄主,那请你快说吧!”
“请各位冷静,具体的情况我也正在查。”江兰泽扫视过台下众人,“昨夜有大概四五人潜入山庄,在祠堂袭击了叔父他们,我和江离、戚大侠赶到的时候,叔父他们已经伤亡惨重,对方并不恋战,一见戚大侠和江离武功高强,立即撤离了,我们顾着救助伤者,没有去追,可惜……还是没能救回他们。”
“有一行人潜入了山庄?!”
“我们怎么都没听到动静?”
“奇怪,昨晚半夜师伯他们那么多人为什么在祠堂,还有戚大侠他们两个外人,为什么会跟少庄主你一起去了祠堂?”有归云弟子问道。
江兰泽等的就是这一问,不慌不忙地将早已准备好的回答说出:“昨天我擂台落败,心情很差,遇到了江离后在他房里呆到了半夜,聊得心意相投,我便和他结拜为了兄弟,然后让江万里去告诉叔父,打算按照规矩在祠堂里,在叔父的见证下一同拜祭先祖,以证明江离他就是我归云山庄的人了。却没有想到叔父他们会遭遇偷袭,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行事小心,要不是我们走到院外了,也听不到打斗声响。”
方才疑问的归云弟子恍然想起:“对哦,昨夜少庄主没有回院,好像的确在那位江少侠房里呆了很久。”
“可师伯先前不还在灵堂里特意澄清,说那个江离和我们归云没有任何关系吗?”
“叔父在灵堂澄清的是江湖的流言,昨夜他既然去了祠堂,自然是同意了我和江离结拜为兄弟的事了。”江兰泽急忙辩解。
底下归云山庄众人不再问了,但其他江湖人在意的可不是这些琐事,急声问道:“少庄主,你还没说清楚,那些袭击者的究竟是什么来头?”
“是啊,且不说归云山庄的守卫了,咱们这么多江湖高手都在这儿住着,居然能让好几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潜入进来,对方是有多高的武功?”
“这……”江兰泽脑筋急转,“武功应当很高,个个黑衣蒙面的,来路我没认出来,不过戚大侠说看着有些眼熟,肯定会有线索的。”
“那戚朝夕人呢,他怎么没来?”
“……交手中江离受了伤,现在还在昏迷,戚大侠正在旁边守着。”江兰泽越说越觉着心虚,手心都出了汗,心底祈祷着台下千万别再追问什么细节。
可好些人被他形容的那武功高强的袭击者惹得后怕,哪肯轻易罢休:“都有什么线索,那些人用得是哪路兵器,招式什么样?少庄主,你再讲详细些,大伙说不定就分析出来了!”
这些戚朝夕倒是也有预料,可面对这步步紧逼的迫切询问,江兰泽又不擅长应变撒谎,生怕露了马脚,话语一下卡在喉中,不知道该怎么说起了。
他越不答话,台下众人催问得越急,正当这吵杂之际,突然听背后传来一声沙哑的喊声:
“是般若教!”
江兰泽惊讶抬眼,众人也回身望去,只见天门派的大弟子孟思凡被他小师弟魏柯搀扶着缓缓走来,他面色惨白,衣袍上更是血迹斑斑,显然才经历过一场恶战。
“孟公子昨日才刚夺得盟主宝座,今日这是怎么了?”
孟思凡低咳了两声,扶着师弟站定,环顾众人:“昨夜我也遭遇了袭击,诸位可还记得擂台下出言中伤我的那个瘦高刀客?”
他抬起手,一条银光闪闪的链子垂下,其上穿了一枚蚀刻着七瓣花痕的坠子。
江湖众人当即认出,这正是般若教用以标识教众等级的信物,顿时哗然。
“你的意思是,这是昨天那个刀客的,般若教的人就混在我们之中?”
“正是!”孟思凡提声道,“昨夜那刀客到我房中赔礼道歉,话未说几句,突然出手袭击,我不防被他砍伤了脊背,但终也制服了他,临死前他嚣张不已,吐露出了实情。”
孟思凡话音顿了一顿,见众人皆静了下来,专注地等待下文,才续道:“般若教不容我们推选出新盟主,才对我痛下杀手,它想要正道群龙无首,溃如散沙,好对各个门派逐一清算!昨夜他们杀死了江仲越前辈,必定也是出于搅乱归云山庄的目的。”
“这……”江兰泽接不上话了。
“我恳请诸位擦亮眼睛,认清局势!般若教不会放过我们的,何来的休养元气之机,宁钰不过一个区区堂主,他下令三年不准出山可信吗?如今掌管般若教的是那右护法尹怀殊,其人有多阴狠,诸位有目共睹,为报教主之仇,他向沈二公子下达了缉杀令,又怎么可能会让我们安稳度日?”
他身负重伤,声音本就沙哑,放声嘶喊得情真意切,更听得人心神震动,江湖众人面面相觑,忧虑不定。
“诸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占先机!”孟思凡吃力地拔剑而起,“我依然是那句话,愿以天门派为首,联合各大门派各位英雄豪杰围剿九渊山,除魔卫道!”
“除魔卫道,为我归云报仇雪恨!”归云弟子们当即响应。
群情激愤如此,江兰泽措手不及,只得硬着头皮认下。
秦征也跟着振臂高呼:“除魔卫道,歼灭妖邪!”
一声声高喊点燃了江湖众人纷乱如麻的心绪,逐渐坚定了下来,喊声起初还有些单薄,越往后加入的人越多,声音越整齐雄浑,到最后汇成了滔天的滚滚巨浪:
“除魔卫道,围剿九渊山!”
在这将所有人淹没的浪潮中,沈知言的神色微变,悄然抽身离去了。
他返回客房,行囊也不收拾,抓过佩剑便往外走去,却不想刚一跨出房门,险些撞上了一堵人墙。
青山派的三名弟子守在门外,正中的女弟子不安地瞧着他手中的剑,问道:“师兄,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祝师妹,”沈知言道,“此事你们不必知晓,大哥他自然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