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同样的眼睛,一双平静无波,一双隐忍怜惜。
程居闲忍不住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一触她的衣袖,怕她是个镜花水月的幻影似的。照月忽然向后一退,躲开了,程居闲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他讪讪地缩回了手,才终于找回了声音:“……你娘叫什么?”
“娘家姓孟,单名芸。”
“那你,认得我吗?”程居闲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闪动,整个演武场静的落针可闻,任谁都想不到,程大侠会近乎低声下气地同一个小姑娘讲话,“我是……”
“我没有爹!”照月截口打断他。
程居闲眼中的光黯了,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却如鲠在喉,半晌捡不出别的话讲。
周遭的一道道视线几乎化成了钩子,想要扒开这寥寥几句话,窥探其中埋藏的秘辛。
程居闲四下看了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失礼,忙抱歉地对不远处持枪青年拱了拱手,青年受宠若惊得连忙还礼,他又转向众人赔罪:“是我心急冒失耽误比试了,诸位见谅。”说着便往台下走去,到擂台边终是没忍住,又回过头来叮嘱道:“那你多加小心,不要逞强……”
照月瞪着他不做声,他低叹了口气,下了擂台,一步步走回原位。
旁人的目光还遥遥牵在程居闲的身影上,照月已然转回身,提剑一声清喝,惊醒众人:“来!”
“照月姑娘好气魄,在下也就不客气了。”青年手掌滑过枪身,猛地攥紧,身形一扑便突刺而出,枪尖当空划开一道亮弧,直袭要害,丝毫没因她是姑娘而手软。
照月下意识抬剑格挡,金属相撞,发出一声尖锐击鸣。
青年随机应变,手腕翻转,枪锋一跳擦过了剑刃,继续前递出去。照月忙弯腰闪过,直起身的瞬间一挥剑撞偏了长枪走势,趁机反守为攻,一剑削上。
长枪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气势如虹,在青年手中旋舞得几乎要横霸擂台,不给对方留丝毫喘息之地,而照月身形本就娇小,步法又灵动出奇,仿佛一尾红鱼穿梭游弋在枪影织成的藻荇之间。
然而两人的差距还是逐渐显露,照月虽然毫发无伤,却终究被长枪死死压制着,处于被动。
程居闲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自觉攥紧了手。
正在这时,照月眼神一亮,抓住了一丝空隙,她倏然闪过长枪,迅若流光般地一击落下,‘啪’地一声脆响,长剑竟是鞭击在了青年腰侧,剑刃只浅浅割开了衣衫。
照月脸色微变,青年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恕在下不能投桃报李了。”
口中话说着,他手中长枪不停,旋舞如飞,带起了呼呼风声,逼的照月连连后退,再度脱出长剑所及的范围。青年乘胜追击,双手同时持枪,倾力横扫开来,一瞬间如秋风扫落叶般,气势威猛澎湃。
照月忙向后仰身,厉风刮过她面颊,与此同时,身体忽然失衡往后倒去,她猛然睁大了眼,才想起刚刚自己是退到了擂台边缘,这一摔下去就是演武场的沙地,就算不摔出个好歹,也够狼狈难堪的了。
她气恼认命地闭上了眼。
程居闲瞬间起身,却见照月突然止住倒势,旋即稳回在了台上,一个少年站在了她身侧。
江离收回了扶在照月背上的手。
“谢啦谢啦,”照月余惊未定,拍了拍江离的肩,“还好你在啊,不然我真的要丢死人了!”
“没事吧?”江离问道。
见到照月摇了摇头,他转向持枪青年,微一颔首后,拔剑出鞘。
擂台上再度交手。戚朝夕认出是回廊下惊鸿一瞥的少年,来了点兴致,偏头问薛乐道:“他说他叫什么?”
“若我没听错,是叫江离。”
“哪个江?”戚朝夕道,“归云山庄的江?”
“不像是归云山庄的人吧。”薛乐留意着擂台上的情形,“倒是那个青年,已经连胜三场了,我看他枪法精纯,前途不可限量。这场不知会……”
一声裂空破响,他话音戛然而止,甚至偌大个演武场都诡异地静了一静。不知何处传来了蝉鸣,日头转烈,演武场边桐树浓绿,风吹过簌簌有声。
擂台上那青年满脸不能置信,他手中已经空了,他缓缓地扭过头去,几丈外一杆长枪斜插入地,沙尘激腾,枪杆震颤未止。
五招之内,胜负已定。
青年放声畅快地笑了,对江离一拱手:“痛快,甘拜下风!”跳下台去,一把将枪抄回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照月怔怔地望着垂剑而立的江离,声音里藏着道不明的慌乱,喃喃道:“你居然这么厉害吗……”
第7章 [第六章]
随后又有七人上场,逐一落败。
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得久了,便渐渐琢磨出了门路。
这清冷寡言的少年倒也并非身怀奇功,恰恰相反,他的剑招泛泛平常,少有变幻,几乎都是最凡俗直接的招式。刺、斩、切、割,所有习剑者最初磨砺的基础,在他手中悉数呈现,只是他应变极快,身法轻盈迅捷,又每每都能窥破对手变招,捉住破绽,旋即一举击破,对手也不知怎的,刹那间竟然全无招架之力,武器脱手崩落。
台下不断有人在交头接耳,确认过无人识得这少年后,心里已然有了结论。
显然这少年是天资绝佳,甚至可谓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可惜尚未拜得良师,只会些粗浅剑招,根本还没正经踏入剑道。但凭这份聪颖资质,倘若能有高手将其收入门下,悉心传授教导,将来必定会是名扬天下的人物。
几场对阵过后,高台上不止戚朝夕瞧得兴致十足,其他门派也有颇感兴趣地询问那少年名字的。
这些声音细细碎碎地传入魏敏的耳中,似乎比嘶叫的蝉鸣更惹人心烦,他虽稳坐不语,脸色却沉了下去,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擂台旁。
魏柯躲开脸去,不敢迎上父亲的视线,他心中又何尝不是火灼油煎一般?他一个偏房庶出子,亲娘早逝,几个兄长都游走各地行商了,而他能入得父亲的眼,全赖身上一点习武根骨。日日勤学苦练,把满身气力榨得分毫不剩,才博得父亲稍降辞色。这次比试若是败了,拜不了师,那他的武功就算彻底废了,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或者更糟。他用力摇了摇头,不敢细想下去。
台上第八人也落败认输,一时间皆踌躇犹豫,无人立即接上。
江离神情淡然,舒展了一下手指,再度握紧了剑,全无力竭之象。
魏柯再也熬不住了,他挤过攘攘人群,停在一个瘦削的黑衣青年身旁,却也不看对方,只盯着擂台方向,开口催促:“你还不上场吗?”
“到时候了?”黑衣青年也目视前方,并不看他。
“不然要到什么时候?换你是我,你还能等?”魏柯拼命抑制情绪,声音压得低而急促,“这场上还有谁会比我更需要这场比试?他们输了,最多不过输了颜面机遇,可是我呢?为什么偏偏还要来同我争!”
“少庄主不必说这么多,我只办事。”
“那就别磨蹭了!”魏柯道,“不论你用什么法子,我要他倒下!”
黑衣青年终于看了眼他的焦灼神色,闪身跃上擂台。
他是魏敏早先安排好的暗桩,为了确保魏柯最终取胜,先替其将棘手的对手解决掉。当年他困窘落魄时受了魏敏的接济恩惠,现在到了还人情的时刻了。
“崔砚。”黑衣青年自报姓名,从袖中滑出一对判官笔,形同毛笔,只是通身铁铸,笔尖更是寒光闪烁,锐利逼人。
江离点了点头:“请吧。”
崔砚双手扣住判官笔,缓缓后退了两步,拉开了距离。江离直视着他,剑锋轻轻点地,一时也没有动作。
台下隐约有些骚动,这两人实在奇怪,尤其是黑衣青年,那判官笔长约一尺,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短兵之道在于近身缠斗,而他反而退远了,岂不是上来就将自己置身劣势?
气氛在无声对峙中缓缓凝固,连风都止住,弦已绷紧,只等一触即发。
崔砚的衣袖微微飘动了,下一瞬他陡然掠近,几乎化成一道残影,江离横剑侧避,判官笔擦过剑身发出一阵刺耳的尖鸣,去势未完,崔砚已经折身再度刺出。
这两人速度都极快,交睫之际已经过了数十招。武功差些的更是看得眼花缭乱,根本分辨不清,只觉得那双判官笔的锋芒数点闪烁,化成了铺天盖地压过来的一帘银雨,而长剑划过,就是滂沱大雨中闪灭的电光,风疾雨骤,雷电裂空!
“后生可畏啊。”薛乐不禁轻叹。
江离挡过刺向要穴的一击,猛然覆手横挥,在周身扯开一道寒光银弧,宛若一股狂风平地而起,吹得雨幕支离破碎,崔砚不得不退避几步,缓了一口气。
许是生来如此,初上场时江离便脸色苍白,崔砚端详着,也拿捏不准他到底还剩几分气力,再耗下去,只怕情形不会乐观。
判官笔挟着锐响扑上,架住了剑锋,一瞬之后崔砚双腕翻转,如千花绽放,顺着长剑滑上。江离侧头一避,笔锋走了个空,但崔砚却已趁机近身,他再度袭来,这一次将全身力气都压于两点寒芒,几乎有了万钧之势,势如破竹。
江离持剑的手一震,叮然突响,一支判官笔翻滚着飞了出去,另一支与长剑死死相抵,两人距离压得极近。
崔砚手上一动,判官笔陡然暴长尺半,顿时刺穿了江离的右肩,肩胛后透出披红的笔锋,仿佛蘸饱了朱砂。
“停手!”高台上程居闲大喊。
“江离!”照月惊叫,台下惊呼,家仆敲得锣声大作。
冷汗瞬间从额头滚落,濡湿眼睫,江离深吸了口气,抬起眼来。
崔砚尚未看清江离眼中神色,忽觉相抵的剑上传来一股沛然巨力,仿佛惊涛骇浪,汹涌奔腾,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开去,惊诧之际险些摔倒。
判官笔随他抽出的瞬间,鲜血飞溅,落在擂台的木板上,仿若枯树上绽开了红梅点点。
江离身形微微一晃,却并没倒下。他抬手用力捏住自己右肩,皱紧了眉,血缓缓在衣上晕开殷红色,他右手也有些发颤,反倒更攥紧了剑。
“这比试是光明磊落之地,岂容你阴诡伤人,还不退下?!”程居闲厉了声色,宛若惊雷炸开。
崔砚扯起嘴角笑了声,冲江离道:“一时心急,得罪了。”捡起兵器下了擂台。
武林正道一向不齿机巧暗器之流,且不论私底下究竟如何,摆在明面上的绝不能忍。各门派面露鄙夷,天门派主座上的长老瞥向杜衡,低声道:“瞧见了没有,以后少折腾什么银针暗器,丢你脸面是小,辱没门派声名是大!”
“秦师叔说的是。”杜衡连连点头,转脸却对身旁孟思凡嘟哝,“能赢不就好了,只要不被人看见,又怕什么?师兄你说,上次要不是台上那个江离突然出现,我就已经得手了,若赢了戚朝夕,我才不信秦师叔还说没用。”
孟思凡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上次是戚朝夕手下留情了,否则那一剑出鞘就能削去你的胳膊。以后别再莽撞了。”
杜衡敷衍地连声应是,思及那日奇诡如蛇的一剑,目光不由转向远处坐席。
那边薛乐正在惋惜:“他的血还没止住,看来伤的不轻,必须得包扎了。可惜了,我原以为能看到他取胜的。”
戚朝夕的目光半分都没从江离身上移开,他缓缓道:“还没结束。”
正印证他所言,江离转过了身,面向擂台下方的人群。
目睹鲜血溅落,魏柯心里竟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快慰。他松了口气,只等江离下场,可一抬头,他陡然撞进一双冷冽眼眸,心头惊跳。
“下一个是你吗?”江离慢慢地抬起剑,遥指魏柯,“来!”
他声音有碎玉断冰般的质感。魏柯无端感觉到了刺痛,不知是因为他话中语气,还是跃动在剑锋上的日光。
魏柯先下意识地一退,旋即火气翻腾上来。我怕他什么?魏柯恼怒地想,是他偏要来跟我抢,偏要害我,现在是伤了右臂的残废一个,我怕他什么?
他拔剑凌空而起,跃上擂台:“来就来!”
脚步在台上短暂一顿,直接掠向江离,魏柯力求先发制人,一剑携呼啸风声刺出,直袭右肩。江离也挥剑迎上,他没选择格挡,是舍弃防守,以攻对攻!
两剑相撞,锵然有火星飞溅。
江离握剑太紧,手上骨节泛白,他与魏柯同时退开。武器相撞的猛震令魏柯虎口发麻,他紧盯着对手,虽窥探不出,但他确信江离要比自己疼痛百倍。
也确实如此,尽管还不明显,但江离的速度的确缓了下来。
剑刃频频撞击,金属声响成一片凄厉嘶鸣。
魏柯睨准机会,倾灌全力于剑,猛地劈上,江离手臂一震,顺势旋身卸去力道,可一瞬间伤势撕扯得他行动微有滞缓,魏柯早有准备,反手持剑横挥,直接从背后压上他的右肩,剑刃逼近脖颈。
江离手指紧了紧,竟一时提不上力来,肩上血迹一层层地深了,色作暗红。
“江离!”照月正对着他,看得清楚,“够了!认输吧,别打了!”
魏柯也就是在等这句话,他咬着牙不断将剑往下压,倒也没打算割开江离的喉咙,只不过想压得江离低下头。
可江离偏偏不肯低头,脖颈扯开一道凌厉弧线,冷汗自鼻尖滑落,最后一丝血色从他嘴唇褪去,却一声不吭。
“手臂不想要了吗!”照月急得要冲上擂台,被几个家仆拦住了,“哑巴!你快说话啊!”
“小兄弟,一次比试罢了,不值得,以后机会还多着呢!”
“快把伤治一治啊!”
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喊,乱糟糟地像锅煮沸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