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桥中央,宁建国和周围下桥的人一样,用脚轻轻勾着踏板,任凭惯性牵动着车轮快速往桥下窜去。
宁小北紧紧地搂着宁建国,感觉自己简直腋下生双翼,就要飞起来了。
“开心伐?”
感受到身后儿子身体的温度,像个小火炉一样贴在自己的腰后面,宁建国用手背擦了把汗,高兴地问道。
“开心的,回家的时候再来一次。”
久违的简单快乐让宁小北心情舒畅,比签了十个大单都让他高兴。
下了桥,往左手边又骑了一条马路,便到了宁建国工作的第三鞋厂。
这里是一片工厂区,鞋厂旁边紧挨着衣帽厂,桥对面就是毛纺厂和棉纺厂,都挨着苏州河而建。服装厂都是三班倒的,现在正是下午交班时期,工厂前走过一群群穿着时髦的青年男工和女工们。
在这个火热的年代里,青年工人们才是时代的先锋。
“宁工,儿子身体好点了么?”
“小北,长远不见了。叫叔叔。”
一进厂门,宁建国的同事们就纷纷围了过来。宁小北进小学之前,呆过厂子里的幼儿园,下了班就被宁建国带进车间里玩耍,所以这里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他。
宁小北跳下车,牵着宁建国的手,乖乖地叫人。
一串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不要钱似得发出去。还没有到变声器的男孩嗓音细细的,加上他大病初愈,面色憔悴,手上带贴着掉盐水留下的胶带,乖得简直让人心疼。
几个有孩子的女工顿时母性大发,将他揉进怀里好一阵摩挲,还掏出各种糖果饼干放在他的手里。
“阿姨,吊针不疼的,真的。其实爸爸不陪我也不要紧,医院里有护士姐姐照顾我就行。”
宁小北眨巴着眼睛说道。
“小北真是好孩子。我家的小赤佬若是有小北一半听话,我就是死也甘心了。”
其中一位家长咬牙切齿地说道。
“小北,今天怎么那么乖?都不用爸爸提醒就叫人了呀。”
挥别众人,宁建国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拎着脸盆往锅炉房旁边的澡堂走着,低头问道。
他这儿子性格内敛,从小害羞,最怕被大人问东问西。今天看到他居然一反常态地落落大方,倒是让宁建国有些看不懂了。
“我……”
正在低头吃动物饼干的宁小北顿时惊出一头冷汗。
完蛋了!
拥有着三十多岁成熟人格的宁小北,严格算来心理年纪比现在的宁建国还要大上几岁。经过那么多年社会的鞭打早就成为了一个进退有度,善于敷衍应酬的成年人。
刚才他表现的过于长袖善舞,只顾着认人,完全忘记了小时候自己可是个内向到让人头大的小朋友。
面对父亲的疑问,宁小北张口结舌,半天答不上来。
“老人都说,小孩子是生一场大病就要长一节尾巴,变得懂事一点,果然没错。”
不等宁小北找到借口,宁建国自己已经找到理由了。
他摸了摸宁小北的脑袋叹道,“不过爸爸宁可你不懂事,也不要再生大毛病了。”
“老爸……”
宁小北鼻头一酸,感觉自己又想哭了。
可能是身体变小了,不管心理年纪多大,泪腺总是不受控制,动辄伤感,让他很是不好意思。
“宁工,宁工来了啊。”
就在两人走过中央厂区花园的时候,一个人影蹿了出来,横在父子两前头。
“这不是老马么?你找我有事?”
花园里灯光昏暗,树影重重,宁建国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人是原本他们同一个车间的同事马志国。
“马伯伯好。”
不止宁建国认出来人,宁小北也认出他来了。
见到眼前这个身穿大花衬衫,头发梳得油光蹭亮,微微佝偻起后背的男人,一股无名之火就从宁小北心底窜了出来。
真是冤家路窄。
宁小北对小学时代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回忆,不过这个眼前的老马可是例外。
这个马志国,别看算起来今年才四十多岁,却已经在场子里请了七、八年的长病假了。
1988年,也就是宁小北三岁的时候,上海爆发流行性肝炎,将近三十万人罹患重病。
因为害怕儿子被感染,宁建国还特意将他送回了苏州宁老太的老家,放在亲戚家里养了几个月,等风波过去才将他接了回来。
眼前的这位马志国,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因为贪吃毛蚶而染上了甲肝,从此就做起了常年的病号,不再回厂子里上班,拿病假工资。
在“那个世界”里,宁小北也是一直到鞋厂倒闭重组的时候,才知道这个老马的病早就好了。九十年代初“下海”成风,老马也跑起了单帮,做起了投机倒把,折腾海鲜的生意。一边做着“万元户”,一边继续享受国企员工待遇,两头吃甘蔗。
不过人家发财不发财,和宁小北没有关系,他之所以对这个老马影响深刻,是因为他抢了原本属于宁家的福利房!
要知道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人人均的住宅面积只有几个平方米,像宁家这样一家三口能住半间小楼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更多的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石库门小屋子里住五六个,乃至七八个人,就像是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里描述的一样,三代人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小屋子里解决。
所以这时候依托工会的力量,上海建起了好多个工人新村,由国家和工厂来解决居住问题。当时在国营厂里上班,最大的福利就是有编制的正式员工,能够分配房子。
正所谓“粥少僧多”,厂子里那么多人家居住坏境都很恶劣,如何分配可是一件大事。
不过再怎么说,宁建国这样年近四十,上有老下有小的情况,也是在分配之列的。
更何况宁建国年轻的时候一贯上进,拿了几次技术标兵,去年还考取了中级工程师的资格证书。所以如今进进出出出,同事们都不叫他“小宁”,改口叫“宁工”了。
这厂子里名字后面带“工”师傅,除了宁建国,可都已经分配好房子了。
宁小北掐指一算,按照“那个世界”里的时间线,今年可不就是工厂最后一次分配福利房的年头么?
在“那个世界”里,就是眼前的这个老马,带着老婆孩子跑到家里来送东西,装可怜,最后老爸心一软,就把分配名额让给了他们,还说自己年轻还能再等一等。
结果没想到第二年厂子就倒闭了,哪里还给他机会“等一等”呢。
想到这里,宁小北顿时有了主意——
对!他要改变爸爸的命运,就先从这个姓马的下手!
“小北真懂事啊。”
马志国可不知道宁小北的想法,还冲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根香烟递到宁建国面前,被宁建国抬手拒绝了。
“宁工,就是说来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和内子准备到你家去拜访一趟……”
果然是为了这个事情来的!
他看着老马上前准备和老爸攀谈,宁小北决定先发制人。他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胳膊,冲着宁建国说道。
“老爸,我们快去洗澡吧,我痒死了,全身都痒……”
之前在病房里不能洗澡,宁建国只能用热毛巾给他擦身。宁小北感觉自己不抓还好,越抓越痒,恨不得现在就跳进热水里,痛痛快快地搓一把。
“别抓,别抓,皮都要抓破了。好好好,现在就去洗澡。”
宁建国冲着老马点了点头,抓起儿子的胳膊就往浴室方向飞奔起来,马志国手里夹着没送出去的香烟,尴尬地笑了笑,最后塞进自己的嘴巴里。
“两只‘寿头棺材’(傻子),等着瞧。”
看到他们父子两人走远了,他转身,弯腰从灌木丛里掏出两个红色的礼品盒。
一瓶“冠生园”蜂皇浆和一套在这时代还颇为稀有的“雀巢咖啡”和咖啡伴侣的礼盒。这可是九十年代托人办事的标准配件。
领着礼盒,老马哼着荒腔走板的沪剧,往厂子办公大楼方向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寿头棺材,沪语:傻东西,傻子,戆大。
坚决打击送礼的不良风气!
第7章 保卫房子 上
如今网上一直流传着的,南方人没见过大澡堂子,到北方念书的学生会穿着内衣内|裤去学校澡堂洗澡的笑话。
年轻的一代人如何,宁小北是不了解的,不过像他这样的七零后八零后,对于公共澡堂可是半点都不陌生。
先不说江南一带的男人素来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泡“混堂”的传统,就宁小北这样从小在厂区里混大的人,打小出入国营厂浴室,可不会见到光屁|股的人就露怯。
第三鞋厂的浴室,那可是几百个人的大澡堂子啊,光搓澡敲背的师傅就有十几个。虽然没有后来北方流行的什么奶搓,醋搓的花样经,不过扬州师傅们那一手敲背、钎脚的功夫可也是一流的。
刚走到浴室门口,大澡堂子那股混着热蒸汽和肥皂,洗发水的味道就顺着风飘了出来,宁小北怀念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宁建国往里走。
澡堂里老老少少一堆人热闹非凡,很多人带着父母和孩子来洗澡。在厂子里工作的人多半都是住在附近的,他们既是同事,又是邻居,互相都熟悉,这种热闹的场面在之后的年代里便再也看不到了。
“哎,你这个小同志怎么可以进女浴室?”
就在宁小北跟着父亲往男浴室方向拐弯的时候,听到门口带着红袖箍,满头烫发卷子的阿姨在他们身后叫到。
宁小北回头定睛一看,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正被人牵着往女浴室里冲。先不说这男孩人高马大,都比他高半个脑袋怎么还要去女浴室洗澡了,这牵着他的妇女宁小北可也是认识的——这就是马志国的老婆,刘美芳!
“怎么了?我侄子年纪小,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去男浴室,就带他去女浴室,哪能不行啊?”
刘美芳理直气壮地说道。
“还小?他都长的跟我差不多高了,又不是毛毛头,怎么好意思的啦。”
“红袖章”指着男孩说道,“而且厂子里面规定的,不是直系家属是不可以享受职工待遇的,你侄子算哪门子直系家属?”
看到这边吵了起来,进进出出的人都纷纷围了上来。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工人听说这个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子居然差点进了女浴室,立即柳眉倒竖,和刘美芳吵了起来。
“哎呦,他那么小,懂个屁啦。再说了你被看一下是掉块肉还是怎么样?又没有屁|股又没有腰的。就你金贵,就你值钱。告诉你,白给我家阿宝看,我家阿宝还不要看呢。”
“范妈妈,你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仗着自己带着个红袖箍就人五人六了。你家姐妹和他们几个小孩,哪个没来厂子里洗过澡,现在跟我讲规矩了,规矩是你订的啊?”
刘美芳战斗力十足,嘴炮比大炮都厉害,看到“红袖章”和女工说不过她,她得意地挑了挑眉毛,拉起侄子阿宝的胳膊就要往里闯。
“走,嬢嬢带侬去洗澡,阿拉不跟这帮三八吵。”
就在此时,一条小小的胳膊伸了过来,一下搭在阿宝的手臂上。
“阿宝,跟我一起去洗澡吧,我们不去女澡堂。”
从宁小北的角度,看到这个叫做“阿宝”的小男孩脸红的跟番茄一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