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赵景闻又变成了“待业青年”,整天无所事事,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 。
“建国在么?”
“小苏州今天来帮忙么?”
他如今睡在二楼,在他老爸的书房里放了一张床,三楼仍旧是妈妈和大妹妹睡。八十年代初大量知青返沪, 很多人都没有工作, 上海社会风气和治安不是很好,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少。赵景闻睡在二楼,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要保护家里人。
问题是他的床头下面紧挨着楼下餐馆的大门, 每天到了中午前后,楼下陆陆续续传来切菜切肉的声音, 飘上来各种狮子头, 红烧肉,响油鳝丝的勾人香味就不提了, 还天天有人跑来问那个“小苏州建国”在不在。
“烦死了!这个‘建国’到底是谁啊?吵得人都不能睡觉了。”
赵景闻气得狂拍枕头,“不要让我看到你, 不然二话不说先揍一顿!”
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冲到楼下去, 找那个什么建国去的。但是人家这段时间一直没来, 说是请假回苏州老家修坟去了,就连厂里的正式工作也停了。
中午十一点,赵景闻从楼上下来,大妹妹早就去上班了,家里就剩下姆妈一个。
“怎么回来上海几天,不但没吃胖,反而还瘦了呢?”
沈春梅见着儿子日渐消瘦下来的脸孔,很是心痛。
赵景闻本来就是个精力过剩没事也要找点事情的人,呆在家里时间长了,心情越发郁闷。吃不下睡不着,好不容易到了早上五六点钟迷迷糊糊打起瞌睡,结果楼下就开始“建国,建国……”
“去找你初中的那帮朋友玩玩吧。别呆在家里了。姆妈给你钱。”
其实赵家不缺钱,沈春梅去皮鞋厂就是故意哭穷。别说她那十几个碗里的戒子,就是老赵以前私下给人做账就不知道赚了多少外快了。
“姆妈我有钱。那我出去了……”
云南那边买不到什么东西,赵景闻又没有谈女朋友,所有的工资都存着呢。
赵景闻读书的时候是个差生,和他玩在一起的当然也是差生。
阿强,沪生两个也是从农场回来的,一个黑龙江农场,一个大丰农场,不过和赵景闻不同,他们是偷跑回来的。
“外地太苦了,还是上海好啊。南京路淮海路,什么都不买,光荡荡就觉得开心。”
阿强勾着赵景闻说道。
“景闻,晚上有空伐啦?去看夜场电影。《高山下的花环》看过伐?唐国强演的。”
“哦呦,看什么唐国强。现在不流行去电影院里看电影了。景闻侬是不晓得,现在上海有私人录像厅,可以看到香港台湾的电影。要我说还是鬼片、僵尸片最好看,我们去看录像吧。”
沪生吃着甘蔗,一边走一边说。
“随便……先看电影,再看录像呗。”
带着美国电视《大西洋底来的人》里男主演差不多式样的蛤·蟆镜,走在最中间的赵景闻无所谓地掏了掏耳朵。
赵景闻除了读书不好,在其他地方倒是触类旁通得很。
他知道这两个家伙没有工作,家里也不会给零花钱,就想跟着他逛吃逛吃。他也不在乎,等于花钱找人陪自己玩么。等自己去厂里上班,没功夫应酬他们,这些人自己就会消失了。
那天夜里,他们看完电影看录像,从录像厅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马路上静悄悄,差不多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夜宵电车还在路上奔走,把纺织厂,毛纺厂下夜班的女工们送到各个弄堂口。
“去吃夜宵吧。”
赵景闻摸了摸肚皮,感觉有点饿了。
他记得楼下那爿小饭店开到蛮晚的,现在过去应该还有人。
到了“小沧浪”饭店,三个人坐下来叫东西吃。阿强和沪生半点不客气,一人要了一客大排面,加炸猪排。赵景闻晚上不想吃肉,就叫了一碗葱油拌面。
这个时间店里只有一个人,服务员兼厨师,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进厨房去。
“哎,等等……”
赵景闻拦住他。
“侬就是那个‘小苏州’么?”
他听这个人说话也是苏州口音,人也长得白净,故而有此一问,“那什么‘建国’就是侬么?”
“我不是建国。”
对方露齿一笑,“我是老板的儿子小卫。建国他下班了。”
“啊?他回来了呀?”
正在用筷子挑开面条的赵景闻手里一顿,“今天来上班了?”
“对,不过建国他只做晚上那顿,有时候礼拜天中午来帮忙。再晚就要回家了。他家就他一个男人,要回家照顾姆妈的。”
小卫说着,进厨房继续炸猪排。
“景闻,‘建国’是谁啊?那么关心他干嘛?”
阿强把黄牌辣酱油倒在炸得金黄的猪排上。
这是上海人独有的炸猪排吃法,据说源自英国。
如果你到号称卖上海菜的馆子里叫一份炸猪排,对方送菜上来的时候不配上一碟辣酱油,而是醋或者普通辣酱。告诉你,赶紧走,老板百分之一万不是上海人。
“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很受欢迎呢。”
赵景闻半真半假地说道。
“再怎么好看,还能好看得过阿拉景闻?笑话咧。不是我说,我沪生长了二十多岁,觉得全中国的男人就两个最好看——一个唐国强,一个赵景闻。最多加一个……郭凯敏。”
郭凯敏就是《庐山恋》的男主角,和大美女张瑜做搭档演戏。《庐山恋》里张瑜饰演的归国华侨之女,在电影里一共换了43套衣服,把全国人民看得如痴如醉。
沪生知道自己在吃谁的饭,很会捧场。
“低调,低调点……”
赵景闻拿起筷子笑笑。
众人一阵嘻嘻哈哈。
吃完饭,差不多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小店即将打烊。不过小卫倒是很有兴致,把外面铁门一拉,开了两瓶酒,拿出一叠花生米,一叠萝卜干,和他们三个继续侃大山,噶山河。
男人么,说话说到最后一定会谈到女人。
在座的四个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对女人正是最好奇的时候,不管是真的还是吹的,这时候都忍不住拿出来炫耀一番。
说起来他们四个里小卫是唯一一个已经谈好“敲定”的人。
上海人那时候不把谈恋爱叫做谈恋爱,而是叫做“谈敲定”。这个也没有人考据过,可能跟过去做生意做到最后要签字画押立合同一样,男人女人谈到最后一步,总归也是要去民政局签字领证,到时候红章一“敲”,两个人的关系就“定”住了。
当然了,能不能定一辈子就不得而知了。
小卫经人介绍,和一个国营面粉厂的女工出去见了面。逛了几次公园,吃了几顿饭后,觉得双人人品都不错,就去打了结婚证。酒席么不用想,年底订在老卫曾经工作过的沧浪亭饭店,那里现在的主厨还是老卫的徒弟呢。
“那你们,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阿强促狭地挤了挤眉毛。
“‘那个’过了伐?”
赵景闻听了,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其他三个人谈得起劲,没人见到他的表情。
“哪个?”
“还有‘哪个’啦?小手拉过了伐?面孔香过了伐?还有就是……嘿嘿,抱过了伐?”
阿强说着,去搂身边沪生的肩膀,作势要去亲他的脸颊。阿强满脸青春痘,有几个还在流着脓,沪生恶心的不行,一把把他推到桌子底下去。
“哎呦,手是牵过了,亲也亲过了……但是‘那个’,‘那个’是要结了婚才好做的,我姆妈说的……”
小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啧,那侬心里就没想过?反正你们已经开过结婚证了,已经是夫妻了呀。”
阿强从地上爬起来,继续问道。
“不行的,不办酒就是没正式结婚,不可以的。”
小卫急忙摆手,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一样。
“但是……”
阿强还想再继续追问,被赵景闻直接打断了。
“好了,谈伐谈伐,跑到下三路去了。有意思伐啦?那么好奇自己去谈一个呀,逼人家小卫干嘛?”
他说着,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
“景闻啊,这个话说的就‘戳心境(伤人心)’了。”
没想到沪生开口了。
“我们都没有工作的,谁来帮我们介绍女朋友?我们总不见得跑到人民广场,拿个大喇叭喊一声:我是老光棍,我想女人了!可能伐啦?不是被当做臭流氓,就是被当做神经病关起来。”
“当然了,我们要是长得像侬这样卖相好,就算没有工作,那也有小姑娘自己愿意送上门的……但是侬看看我,侬在看看他……呜呜呜,除了两只眼睛一个鼻孔,我们跟侬有什么地方一样伐啦?”
沪生抱着阿强的脑袋,互相比划了一下。
其实他长得还算可以的,至少比阿强要好。可怜就可怜在身高不足一米七,在男人里算是个“三等残废”,摆不上台面。
“好了好了,跟我比有什么好比的。”
赵景闻好奇地望向小卫。
“哎,那个‘小苏州’真的长得那么登样?我听说很多小姑娘吃死他爱死他了,为了他从杨浦区坐公交车到你们这里来吃饭呀。”
“是真的好看。”
小卫实事求是点点头,“白白净净,大眼睛,高鼻梁,长得也高……不过比侬还是稍微矮一点的。”
“比我好看?”
赵景闻指了指自己。
“类型不一样。他是浓眉大眼,长得正气。侬么……”
小卫没好意思说。
这年头夸人家长得像外国人,混血儿不是什么好话,说得难听点,跟骂人家“杂种”差不多。
也不知道老赵家的祖上什么时候混入了外国基因,赵家这对兄妹多多少少长得有点欧洲人的味道。
小卫没看过张爱玲的小说,不然他一定会形容赵景闻长得像是《第一炉香》里的乔琪乔,脸孔精致得像个女孩子。
不但赵景闻有点混血,他妹妹赵景丽也是,长得像上海著名大美人女演员潘虹。潘虹据说身上有点苏联血统,才能长得如此骨架分明,一双大眼勾魂摄魄。
至于赵景闻和赵景丽身上有什么血统就不清楚了,这要问他们太爷爷或者太太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