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二叔。”
“我是你二婶。”
对面一齐答道。
宁小北抬起下巴, 眉头一拧,一直悬着的心落下半截来。
不是亲生他父母?
“什么鬼?宁伯伯是独生子好伐?哪里来的什么弟弟。”
范侠一听,嘴巴往上一撇, 心想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现在诈骗犯都那么好当了么?都不打听打听情况就敢硬碰瓷?
“哎,不对啊, 你那天还说你是宁伯伯的老婆呢,怎么又变成了弟媳妇了?”
范侠立即抓到了错处。
电光石火之间,宁小北却是一下子猜到了背后的关键——原来是因为“那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 宁小北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的前仰后合, 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抚着胸口,笑得眼角都渗出了泪水, 连喘气都有些喘不上来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说。
过了又开始不断拍击自己的大腿,嘴里嘟囔着,“我怎么没想到?我早就应该想到的!”
对面吴长荣和金菊夫妇看得都傻了, 还以为这个小财神在发什么羊角风。范侠更是吓得不轻, 围着宁小北不停地打转。
“我没事。”
宁小北摆了摆手,稍微喘息了几下后, 敛起了下巴, 沉稳地笑了。
坐在他正对面的吴长荣突然有些胆怯……
不为别的,眼前少年沉静下来的样子, 和他当年离开家乡时的大哥,实在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带着正气的下巴和微微抿起的嘴角, 简直和大哥十七八岁去参军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你们两个……”
宁小北伸出手, 把桌上放着的茶杯茶壶拿到一边。
“准备好吃官司吧。”
淡漠的语句里还是有着刹不住车的笑意。
还不等这两夫妻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突然, 包厢的门打开,刚才给宁小北倒水的服务员恭敬地站在门口,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呼啦啦地,从门外进来一群男人。夫妻两吓得登时都站了起来,搞不清楚这到底算是什么状况。
“老爸,赵叔叔,王律师。”
宁小北也拉着范侠站了起来,冲着他们三人点了点头。
宁建国瞪大眼睛恶狠狠地朝那对夫妻看了一眼,紧跟着赵景闻坐到了原先宁小北和范侠坐的位置上。
服务员同时从外头搬来一把椅子,打横在面对面的四人旁边,让王律师落座,两个小的自动站到自家大人身后。
此时又进来一个服务员,将原先的茶具撤走,换了一壶新泡的茶,当然了,加了三个杯子。
这一切不过都是在转瞬之间发生,吴长荣夫妻根本就没反应过来,突然天地为之一变了。
刚才他们还想着要怎么拾掇那个小财神爷,怎么现在看起来竟像是自己要被拾掇了?
“什么情况?”
范侠也被这转场似得一幕给弄蒙了,凑在宁小北耳边问道。
“这家茶馆,是赵叔叔和人一起投资开的。刚开业的时候我们都来过,和刚才那个服务员小姐合过影,你忘记了?”
宁小北低声说道。
范侠确实想不起来了,这几年拉着他舅舅做生意的人太多了,时不时有个酒店、精品店开幕,他哪能统统都记得住,反正是去蹭吃蹭喝的。现在回头一想,进来一路上见着的那些女服务员身上穿的旗袍,可不就是舅舅店里的经典款式“梦江南”么?
“刚才那服务员给我倒完茶,我让她顺便帮我把二老板请过来……”
“啊……”
范侠嘴巴大张,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老大,太厉害了,比香港电影里的“白纸扇”都能掐会算,难怪他那么淡定,原来什么退路都想好了。
“鄙姓王,是赵景闻先生公司的法律顾问。这是我的名片。”
王律师是按照时间收费的,没有半点废话,上来就直奔主题。他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白底蓝字的名片,轻轻往两夫妻面前一推。
两夫妻低头一看,果然上面写着什么什么律师事务所,又写着什么高级合伙人。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见到对方眼里的慌乱和无知——律师这个东西,也只有在电视里电影里看到过,怎么就能蹦跶到他们眼前呢?
“这是项小梅女士在派出所的报案记录和医院开局的验伤单,初步判断下来脸部有严重的软组织挫伤,腿上和胳膊上也有。然后这里是她目前为止的治疗费用。麻烦二位看一下……”
王律师说着,把一堆单据推到了二人面前。
他们两人才听到“报案”两个字,魂儿都被吓飞了一般,再一看那洋洋洒洒的收费流水单,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就……这不就轻轻拍了两下么?怎么就事后报警了呢?警察也没找我们来呀。”
两人坐立不安起来。
“确实,这点伤在刑事上面是达不到轻伤的程度的,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代表项女士向你们追究民事责任和赔偿。另外在当晚,有邻居和宁家人可以证明,你们当时对项女士做出了侮辱性的指责,损害了项女士的名誉权,所以我们针对这点也会提出告诉,之后会发正式的律师函。”
“官司……还真的要吃官司了?我要坐牢了?”
金菊一个乡下妇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腿一软,腰一跨,瘫倒在了座位上。
她男人吴长荣比她好些,不过也没有利索到哪里去,也就硬撑着一口气罢了。
“另外是关于一桩勒索……赵总,宁先生,需要两个孩子回避一下么?”
洋洋洒洒说了一通,王律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对着宁建国和赵景闻问道。
“我……”
不能宁建国开口,宁小北上前一步说道,“老爸,我是成年人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可以承受的。”
他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范侠,接着说道,“范侠不是外人,他自然也应该知道这一切。”
范侠听到这里,只觉得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要不是眼前站着那么多人,他真想一把抱住老大,狠狠地抱住!
“根据赵总和宁先生的口述,两位想要以宁建国的养子——宁小北的身世作为要挟,恐吓并勒索五十万人民币现金或者是位于浦东新区的半套拆迁房的所有权,请问二位是说过这样的话么?如果是的话,我们还需要另外报一次案了。”
夫妻两人面如死灰。
“先向两位说明一下,恐吓属于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勒索的话,按照我国《刑法》第二百七十四条,敲诈勒索公私财物,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注释1)”
一口气背完发条,王律师“和蔼”地笑了笑,端起茶杯,等待对方反应。
“养子?”
作为整间包厢里唯一一个不知道宁小北身世的人,范侠彻底惊呆了。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律条文他一条都没听进去,他就听到那两个字了——养子!
小北是领养来的,他不是宁伯伯的亲生骨肉,怎么可能?
范侠这一声喊的宁建国彻底低下了头,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住地发抖,不敢回头去看儿子一眼。
对面那对奸诈的夫妻更是想不到,他们想用来把持宁建国一辈子,将来时不时地过来勒索对方的把柄,就这么被轻飘飘公开摊在了光天化日之下,顿时就像是大日头下穿街而过的耗子似得惶恐起了起来,牙齿打颤。
——那律师刚才说什么?要坐牢?有可能要坐十年的牢?
苍天啊!他们在这大上海打转了那么多天,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呢,怎么就要吃牢饭,还要赔钱了呢?
“不是不是,我们没说,我们没说过那样的话。”
吴长荣不住地摆手,又拉过金菊的胳膊一起晃。
“我大侄子交给建国大哥我们很放心,特别放心。我们两个这次来上海……就是,就是来看看孩子的。孩子他奶奶年前走了,临走的时候闭不上眼睛,还惦记着我那苦命的大哥和他的儿子。我们就是来替她老人家看看,了结一下心愿。什么钱不钱的,房子不房子的,没有的事儿。”
都是听马桂香的男人瞎说的!
没错,一切都是他喝醉酒跟自己胡说惹出来的事端。说什么将来说不定就要靠桂香的孩子养老,等没钱了,再让桂香去上海讨,她不肯去,就打着她去。
还说什么他去打听过上海那边拆迁的政策,独生子女算一个半人的户口,那拆迁房至少有一半是桂香孩子的。儿子的不就是妈的么?桂香的不就是他的么?
是啊,儿子的不就是妈的么?算起来,金菊也是那孩子的“养母”呢。
按照当年的法律规定,单身男人不满三十岁是不能□□的。要不是金菊和那上海男人假结婚,开了假的结婚证办好收养手续,他哪里能够白得这么好的一个男娃。
说起来,他和桂香他们都算是宁建国的恩人。
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是时候让宁建国“报恩”了。
对啊,明明是让宁建国“报恩”,怎么就变成勒索了呢?好事都变成了坏事儿了!
“没错没错,看到见过大哥把保森……哦不,把小北养的那么好,出落的那么有出息,都是大学生了,我们特别开心。什么钱?人家替我们家养孩子,我们怎么还好意思要钱呢?”
金菊立即拉着老公站了起来,不住地朝宁建国他们鞠躬赔罪,又想去拉小北的手,被他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开。
“谁是你们家的孩子?”
宁小北双眼泛着红色,牙关咬得死死的。
“我姓宁,我是宁建国的儿子。宁建国才是我父亲。”
宁小北说着,走到宁建国身边蹲下,抓住他颤抖着的双手,抬起头低声说道,“我只有一个爸爸,我只有你和奶奶两位血亲……爸爸你放心,我不会认他们的,他们谁来,就算是我亲妈来了我都不认!”
“小北……”
宁建国俯下身,牢牢地抱住宁小北的脑袋,将他搂在怀里,泪水不断滚落,“好孩子,好孩子……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他们两天前就约好了王律师,原本就准备在今天找吴长荣夫妻摊牌。早上在整理资料的时候,宁建国打开尘封已久的牛皮档案袋,发现小北的那张收养证明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摊蓝色的墨水,看上去已经洇了有些年头了。
这张收养证明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他记得清清楚楚,上一回见到它的时候这上面是绝对没有墨水的。
再仔细翻看档案袋里的其他东西,看得出这些文件是被胡乱叠放在里面的,和自己一贯的收纳习惯截然不同。
宁建国的心当时就冷了下了,绞尽脑汁回忆着到底谁会接触到这份文件。
终于记起那还是小北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他上班到了一般,突然接到建德里邻居打来的电话,说小北从二楼楼梯上滚下来,让他快点回家去。
就是那一次,小北头一次哮喘病发作,他什么都不顾上了,抱着孩子就往医院去了。
后来他回家给孩子整理住院要用的东西的时候,宁老太向他抱怨说楼上被小北弄得乱糟糟的,又是翻抽屉,又是玩墨水,弄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