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江大人,听闻江大人一高中便被陛下亲自下旨破格拔擢,今日一见果然年轻有为,气度不凡啊。”陈知府和善地奉承两句。
“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不如先去府衙下榻,下官为诸位大人接风洗尘。”
陈知府隐晦地打量着江明秋,这位圣上面前的红人他可不敢得罪。
他暗暗摇头,叹息一声,看来朝廷这是又派人来剿匪了,年年剿匪,除了劳民伤财,根本见不着成效,这位大人只带了这么点人手,怕不是匪没剿灭,自己都要折在里头。
他好心提醒道:“咱们荆州,民风彪悍,情况复杂,江大人若是来剿匪的,千万不可轻敌啊,那群水贼人数众多,势力庞大,而且仗着荆湖便利,来无影去无踪。”
“下官不知道剿过多少次,朝廷也派人来招安过,根本没有用!”
萧青冥等人一路听着陈知府絮絮叨叨,介绍着荆州民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荆州情况,不同于被刺史一手遮天的宁州,也不同于被大族世家掌握的淮州,更不是被蜀王诸侯割据成国中之国的蜀州。
荆州并没有脱离中央朝廷之心,各地知府也基本服从朝廷调遣,这里没有永宁王府等代表皇室的权势力量,也没有过分强大的宗族,可论及税收,基本属于全国倒数。
过去几年蜀州不交税,荆州就排倒数第二,自从蜀州把拖欠的粮税补上,荆州就成了最末一名。
不是因为荆州官府拖欠,而是当真交不起。
原因无他,穷山恶水出刁民。
萧青冥等人婉拒了知府带来的马车,而是沿着河岸,一路走向荆庭城。
沿途,有三两衣衫褴褛乞讨的百姓,有走投无路典卖自己为奴为婢只求一口饭的,还有晒着空荡荡的渔网、全身枯槁佝偻的渔民。
他们沉默且麻木地看着萧青冥这群光鲜亮丽地达官贵人们走过,眼神避讳着,隐约流露出几分敌意和警惕。
前不久刚被热情感恩的儒城百姓送出城,如今一来荆州,便同迎头一盆凉水,浇得人心头拔凉拔凉。
陈知府指着对面的河岸堤坝,道:“荆州分为南北两岸,北岸地势高,土地肥沃,大户多在这里,南岸地势低洼,经常遭受洪灾,南岸堤坝年年修,但是一旦遭遇大水,很容易冲垮……”
陈知府一面走,一面向江明秋介绍地形,生怕他这个河道总督是个外行。
江明秋听得认真,事实上,百年前启朝建国刚经历两三代皇帝时,他就曾被朝廷派来这里主持治水。
他越听,眉头皱的越紧,没想到一百年过去,荆州河段的状况非但没有改善,反而因国家衰落变得更加恶劣。
荆州沿河两岸地形特殊,北高而南低,长宁河流经此处时,正好在南岸遭遇一段陡坡拐弯,而北岸则刚好朝河中延伸出一片地势较高的弧形半岛。
受半岛挤压,本就收窄的拐角处河段宽度顿时变得更窄,一到汛期,河水猛涨,急流冲击这段弧形颈口,堤坝一旦决口,低洼的南岸立马就要洪水泛滥。
若是遇到大洪水,不光荆州南岸沿线,就连下游的宁州淮州都要一同遭灾。
洪水会带来大量泥沙,堵在这片狭窄的颈口,一点点抬高河床,导致灾年一年比一年更甚。
陈知府哀叹道:“长宁河在这一带年年泛滥,唯独去年风平浪静,南岸平安无事,还丰收了。”
“但是今年这天气十分古怪,按照常理这个时节早该下雨了,可是一直到今天都没见着几滴雨,再有两个多月就是汛期了,这可怎么好……”
江明秋面色沉凝,点点头:“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大涝之后必然瘟疫横行。”
秋朗和花渐遇等人并不懂旱涝和时节的关系,但也隐约能听出荆州今年的情况不妙。
萧青冥走在人群中间,望着堤岸下滚滚波涛,暗自蹙眉。
去年风平浪静,恐怕是因为系统赠送了【休养生息】增益状态的缘故,今年早就没有这项增益了,只怕洪灾还要来得更凶猛几分。
他本来只是顺路看看荆州实际情况,就打道回京的,没想到情况居然如此恶劣。
离汛期还有两个多月,他看南岸堤坝这破破烂烂的样子,想也知道这些年未曾好好休整过。
如果今年遭遇大洪水,不光荆州南岸的田地要大面积颗粒无收,还不知道要淹死多少人,更别提还可能有瘟疫。
万一殃及中下游的淮州宁州,他好不容易花了那么大功夫整顿的宁州,好不容易稍微积累的财富,一夜就要回到解放前。
不行,他决不能忍受这么大的损失!
花渐遇问:“这段河岸如此重要,为何不好好修筑堤坝疏通河道淤泥?陈知府,这应该也是你作为知府的职责之一吧。”
陈知府苦着脸道:“下官年年都会派人修堤清淤,但是,收效甚微啊。”
见众人明显不相信的眼神,他有些欲言又止,斟酌着言辞,委婉地说出了原因: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荆州南岸和北岸,情况完全相反。南岸虽经常遭灾,但北岸由于地势高,几乎不会受洪水影响,反而在汛期因河水上涨,能大量引水灌溉。”
“北岸沿线,几乎都是良田沃土。而南岸则不同,河水一旦泛滥成灾,便淹没大量田地,每都有失去家园和田地的难民。”
“这些难民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就会廉价变卖田产,到北岸给大户做佃农,或者干脆躲入荆湖,加入水寨当水贼。”
其他人尚似懂非懂,江明秋却立刻明白了陈知府的意思:“陈大人是说,洪水泛滥,对南岸百姓是灾难,但对于北岸大户而言,却是有利的?”
“他们不仅能得灌溉之水,还能趁机低价兼并土地,获得大量佃农。那些水匪也能趁机扩充势力。”
陈知府隐晦地点点头:“去岁河流平缓,水位升的不高,北岸灌溉的水反而变少了许多。”
江明秋叹道:“难怪朝廷年年拨款派人修堤清淤,却还是修不好,看来是有些人不想堤坝修得太好。”
萧青冥将几人对话都听在耳中,沉默不语。
越穷越乱,越乱越穷,河水泛滥成灾,水匪剿之不尽,于是穷山恶水,愚民暴乱,水寨横行,组成了如今的荆州。
这里的百姓甚至不明白,明明自己如此辛勤劳作,为何还一代代过得如此贫穷。
萧青冥自穿越回来至今,还是头一次升起一股一筹莫展的感觉。
无论是京州被燕然大军包围,朝野宗室勾连党争,还是宁州官黑勾结,他都能看见明确的敌人,并一一作出相应的计划去消灭敌人,扫清障碍。
唯独在荆州,他面对的敌人,竟然是脚下这条绵延几千里的滚滚长河!
“在想什么?”喻行舟站在他身边,陪他一同望着远方东流而逝的大河,“不要过于忧虑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看了看走在前方不断问询陈知府治水情况的江明秋,低声笑道:“江大人看来精于治水,想必他会有办法。”
萧青冥“嗯”一声,勉强接受了他的安慰。
喻行舟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游移片刻,忽然问:“说起来,陛下究竟是从哪里发掘了这么多人才?”
“无论是秋统领、莫指挥使,还有白太医,花大人,方博士,林探花,以及这位江大人,他们人人都身怀独特的本领。”
“可是臣却无论如何都摸不清他们的底细,仿佛都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喻行舟意味深长地望着萧青冥:“臣实在很疑惑,陛下可否为臣解惑?陛下若是能多挖掘一些人才,朝中还怕无人可用吗?”
萧青冥一顿,方才还在忧心荆州治理的问题,注意力一下子被喻行舟带跑了。
他能说这些人才都是系统十连抽赠送的吗?
他也很想要更多勤勤恳恳高质量打工仔啊,奈何系统抽奖机会这么难攒,又无法氪金648,他有什么办法?
游戏系统和穿越这件事,对于这个世界其他人而言,绝对是匪夷所思天方夜谭的事,说出来都像在忽悠人。
萧青冥实在没法开口。
喻行舟带着探究的目光凑近过来,压低声音道:“还有前几年陛下为何性情大变如同换了一个人的事……”
“宫里人人都说陛下是因为登基前为人所害落入水中,大病高烧烧坏了脑子,宫外民间传言陛下是被鬼怪缠身摄去了心神。”
喻行舟眨了眨眼睛,盯着他:“臣总觉得不太对劲……陛下该不会是有什么小秘密瞒着臣吧?”
萧青冥:“……”
啧,这个家伙果然一直在怀疑。
他斜睨一眼喻行舟,没有说话,眼神却明明白白写着——
就许你有小秘密,朕不能有吗?就不告诉你。
见萧青冥不肯说,喻行舟只是垂眼一笑,也没有继续深究。
※※※
一行人进入荆庭城,在府衙下榻。
入夜,江明秋带着一张从陈知府处讨要来的河流地形图,再次敲响陛下的房门。
果不其然,来开门的又是摄政大人。
江明秋满肚子腹案突然卡了一下壳,默默看了喻行舟一眼,见后者神色坦然,一副正在与陛下商议“国家大事”的庄重神色,江明秋又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他暗自失笑,自己居然误会陛下和摄政大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苟且之事,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萧青冥披了一件外袍,懒洋洋靠在软塌的靠枕上:“这么晚了,爱卿有何要事?”
江明秋有些奇怪陛下为何突然开始这么早就寝,定了定神,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暂且抛到脑后,将那张地形图呈给他。
“陛下,臣一直在思考荆州水患的治理问题。”
“荆州的情况看似复杂,百姓穷困愚昧,暴乱四起,水匪肆虐,实则根源还是在于治水。”
萧青冥精神一振,坐起身来,仔细看着那张图,吩咐道:“把花渐遇他们都叫过来,一起商议。”
片刻,众人尽数到期,原本宽敞的房间立刻变得拥挤起来。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江明秋,莫摧眉暗搓搓用胳膊肘戳了戳身旁的秋朗,悄咪咪道:“我赌一只油纸袋,人家江大人是真的文能治水,武能御敌,你又要给人比下去了。”
秋朗瞥他一眼,冷淡道:“闭上你的狗嘴。”
江明秋本想说自己百年前担任工部尚书兼河道总督的事,话到嘴边,他暗暗看一眼喻行舟,含糊道:“臣曾研究过荆州沿河两岸的地形,和治河情况。”
“长宁河一直以来都经常泛滥,百年前,有一位官员在这里主持治水修堤时,曾提议,在南岸修筑一条长堤。”
他手指在地图上,沿着南岸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一直从南岸连到北岸延伸出来的大岛上,竟然将整条长宁河拦起来。
萧青冥和喻行舟顿时一愣。
又听对方沉声道:“一百多年前,其实长宁河走的不是现在这条狭窄的颈口道,而是从北岸的故道走的。”
他指了指地图上北岸和延伸出来的大岛中间的位置,提笔在这里化了一条线。
江明秋的语速不疾不徐,十分沉着和自信:“故道的河面宽度几乎是现在的两倍宽,只是由于泥沙淤积又长期得不到清淤,故道渐渐被堵塞。”
“而南岸由于地势较低,被冲刷出了现在的新河道,新河道又急又窄,水患频发。”
“百年前,那位河道总督便向当时的朝廷上书,治理荆州河段,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现在的河道堵住,把旧河道重新挖出来,让长宁河在这里改道!”
“在这一段重新修筑一条长堤,枯水期蓄水,汛期分洪,能给南岸提供水利灌溉。”
“一旦此堤坝修成,就能把长宁河和荆湖中间的一段支流出入口控制在官府手中,如此一来,那些荆湖水贼就统统被堵在了荆湖里,再也无法通过水路四处劫掠!”
“只要以后注意清淤和加固堤坝,便是一举多得,一劳永逸!”
让长宁河改道?!
萧青冥一众人皆尽震惊地看着江明秋。
莫摧眉张大嘴,合都合不拢,花渐遇手里的竹骨扇差点握不住,就连向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秋朗,都忍不住露出惊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