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说?”宋渊心下一沉。
“幸州杀人者杀的一千多人中,九州弟子平分,那些前来的掌门长老即便顾忌洛银暂时不会为难他,日后却说不准在他落单时下手。幸州之事他杀人尚可说是被墨安控制,若今日墨安消失,日后再杀人,便无法洗脱罪孽了。”
明瑕忽而一笑:“唯有受害者,才能洗脱迫害者的冤屈,你说对吗?”
宋渊沉思片刻,突然明白过来明瑕的用意,他只是疑惑:“你为何要帮我?”
“因为我还想再看一个结局。”明瑕风轻云淡道:“关于两界的结局。”
墨安结局已定,那两界的结局呢?
这几百年来战争不休,总得有个人去解死局,破局之人如今便在众人面前,还需推一把力,助一把火。
带着冰霜的风还未消停,无人知晓原先站着宋渊的地方已经换成了明瑕,而被飓风围绕在中心的洛银慢慢松开了谢屿川的手,再朝他看去一眼。
谢屿川曾说过她很在意“脸面”,因为她从不允许自己在外牵她,抱她,更别提亲她,为此,谢屿川误会过洛银或许并没有那么喜欢他。
妖与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一样,谢屿川直白,洛银含蓄。
可在这短暂地一息风霜里,洛银凑上前来捧起了他的脸,于九州众人面前亲吻了谢屿川,即便那些人绝大部分还被这风里的雪花迷了眼,可这行为本就破了洛银当初的底线,也让谢屿川的胸腔疯狂鼓动,心口的爱意好像在下一瞬就要爆体而出。
这个吻很短暂,等他睁眼时,风停雪止,洛银也离开了他,正与宁玉面对面,以纤弱身姿对压山而来的众多修道士。
“墨安,原为我师,曾被誉为灵州仙派最有威望的掌门之一,亡故后冠以仙道之名,可实际上,他浪得虚名,自私自利,残害同门,为修道界所不齿。”洛银的声音不大,沉稳地说出了众人已知的事实。
“前有墨安于灵州雪山设天光之境杀害诸多修道界翘楚,促成妖、人两界几百年的仇恨,后有他设诛仙阵雷霆绞杀百里生命,更在幸州附近兴风作浪,手刃一千多条人命。”洛银道:“这些罪孽,今日便该由他来还清了。”
宁玉沉默着,他已知洛银目的,便不再多言。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都被洛银一记眼神叫停。
“我知诸位都有疑惑,今日我会为你们解惑,每个州地的掌门都可向我提出问题,一人一问,再多我也不解释了。”洛银摆出了长者之势,旁人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场除了宁玉与明瑕,那些修道士还在云里雾里中。
烈州掌门率先开口“洛尊者是如何在诛仙阵中活下来的?”
洛银道:“未能活下来,凡体已散,吾而今为仙。”
此话一出,谁也不敢妄言。
洛银给他们提出问题的机会,可这世上谁见过仙?谁又敢在仙面前造次?
沉默多时,洛银开口:“既然诸位都无话可问,那便都亲眼见一见始作俑者,我不会将他的魂魄放出锁灵阵让他有机会再祸害世人,墨安一旦离开屿川的体内,便历雷霆剑雨,直至魂飞魄散。”
他这般结局,众人也无异议,毕竟他们都想着让对方以死付出代价。
锁灵阵早已启动,谢屿川站在光柱中显得孤独又无助,可洛银还能看见他在对自己笑。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弯着,似乎还在回味方才二人于众人面前大胆的吻,他学着洛银当初在金笼内历诛仙阵时的模样,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吐出“我爱你”这三个字。
只是此刻身份调转,承受痛苦地换成了另一个人。
洛银心有不忍,她咬紧下唇再抬手,掌心汇聚的仙气冲天,刚下过一场薄雨的上空还是青灰色的,云层被光芒穿过,一缕缕光线如针似线地洒落在地上。
一道灵力的光从云层中破散开来,将青灰的乌云荡成了一圈圈涟漪,扩散的乌云露出明亮天空,洛银的仙气化成了一只只金色的蝴蝶,蝴蝶纷飞,有序地排列,它们围绕住谢屿川像是一张网。
蝴蝶越来越紧密,全都停落在谢屿川的身上,他身上的每一处脉络都被金蝶化成的灵力细线封锁,巨大的痛苦从四肢百骸传来,炙热的焚烧着他的肺腑,每一次深吸都能嗅到冷梅清香,那是让谢屿川能保持清醒的唯一良药。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了起来,每一次心跳声都有力地穿过锁灵阵,传到在场众人的耳里。
那是两道穿杂的心跳,一个属于谢屿川,一个属于另一个妄图占据他身体,操控他一切的男人。
光柱上空的金线骤然坠落在谢屿川的天灵,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身上的疼痛也消失了。
谢屿川像是闭上眼睛沉入了睡眠,又被迫再度清醒,回到了过去。
大火肆意燃烧的灵州雪山下,雨雪纷飞,墨安就站在他正对面的远方对他露出狰狞的笑。谢屿川左右看去,他能看见狼王阿赦,看见上一任宋将军化身成了巨大的金虎,他看见了许多熟悉面孔都在火光雷霆中挣扎想要逃出。
真实的风声雨声,冰冷的、湿淋淋地打在他的身上。
他们听见了墨安的笑声,听见了他的野心,而那舍魂离体,魂魄出窍朝他冲来的道士,双目如炬,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就要再一次冲入谢屿川的身体,与谢屿川的魂魄厮杀,博得另一个人的人生与长久的性命。
一切都像过去发生过的一样,好似什么也改变不了。
谢屿川的身体被钉在原地,只能任由墨安的魂魄像是一根离弓的箭,迅速朝他而来。
越来越近。
便在下一瞬,突然一道仙光破开了天光之境,阻碍雷霆,吹散乌云,风雪骤然将大火熄灭,一切争执战斗都在此刻停下,连带着那缕墨安的魂魄一并立在原地,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
谢屿川昂首看去,他看见了让这片刻宁静的是一轮明亮的圆月,不知从何而来的金色蝴蝶,穿越飘浮在空中的雨滴,扑扇着翅膀飞到了他的眼前。
金蝶飞过时尾部洒落细碎的粉末,莹莹点亮黑暗,它轻柔地吻过了他的眼皮,而那抹仙光很温暖,将在乱战之中湿漉漉的孤立无援的谢屿川救了回来。
“屿川。”
是洛银的声音。
真好听。
谢屿川骤然卸力,在听到这道声音之后,他的一切从五百多年前的天光之境中剥离,像是高空坠落,失重感席卷而来,却让他分外安心。
被他人魂魄附身的噩梦,将从这一刻清醒。
而此刻,灵州雪山旁,光柱内谢屿川的身体轻飘飘地坠落,洛银毫不犹豫地冲入将他抱住,灵力幻化而成的金蝶围绕在二人身侧,将谢屿川包裹其中,他再度陷入深眠,这一回,洛银救下的只是他,只有他。
锁灵阵上空,随着谢屿川的身体坠落瞬间,另一个模样的魂魄依旧被困在光柱中央,而原先洛银的仙力幻化出来的成千上万只金色的蝴蝶,正附在那道魂魄的奇经八脉上,将他牢牢锁住,不得动弹。
金蝶未散去,众人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也听不到那人的声音。
洛银安顿好谢屿川后,再昂首看向锁灵阵里的墨安,光是那道高大的轮廓便能让她想象出对方的面容。
当年的墨安便是在去世之前,也保持着三十正当年的相貌,仪表堂堂,正气十足。
但那些都是他的假面,而今站在世人面前,连魂魄都因心魔冒着黑气的,才是真正的他。
洛银看得出来他在极力挣扎,谢屿川所杀一千多人的脏水既然要泼到对方身上,那便还需在做些措施才行。
洛银的目光从墨安的脸,慢慢移到了他的喉咙处,她的眼神凌厉了一瞬,金蝶四散飞开,露出了墨安完整的魂魄,谁也没发现那些金蝶少了一只,方才被洛银推入了他的喉间,阻碍他的一切发声。
当金蝶散去,墨安再现时,病体沉疴的涂飞晔终于倒在了唐风的身旁,灵州仙派凡是在鼎凌阁给墨安上过香的人都认得他的样貌。
第110章 一百一十 洛银:你又怎敢与吾吱声?……
灵州雪山附近的风都停了, 乌云散去,天光之下的墨安更是无所遁形,所有人都能看见他, 也唯有灵州仙派的人才认得他。
涂飞晔倒下的那一刻便证实了眼前魂魄的确是几百年前的墨安仙道, 一时间积压在九州各派修道士心中的不甘气愤、羞恼憎恨都化成了阴郁的怨气, 直朝锁灵阵而去。
便是这个人, 使得天下大乱,死伤无数, 也便是这个人,为了一己私欲,险些毁了整个人界。
早间小雨后的阴云随时间变淡,阳光出来了。
洛银与那些修道士各占一边, 身后护着昏睡的谢屿川,像是置身事外,可她的眼睛却一瞬不移地盯着墨安。
各方谴责声比起以往的追捧声更甚, 过去的墨安受过多少人拥戴, 今日便受到了多少唾弃。
洛银眼看着墨安的脸色骤变,眼神中逐渐闪过些许仓皇, 她此刻才明白原来众人一直看错了他, 就连她也看错了他。
她以为墨安能做出这些事至少无所畏惧,可事实证明他也不过是个胆小的凡人罢了。
这世上的野心家分勇猛善计和阴险狡诈,二者之间的差距大约便是在最后面临真正的失败时,是洒脱还是退却, 是接受还是逃避。
若此刻墨安还能保持他当年位高人上的淡定与骄傲,仰天长啸就此自爆,洛银还能认他有几分勇气,可他越发慌乱的眼神便是告诉世人, 他也不过是被欲·望占据理智后的可怜虫罢了。
将这一切看在眼底的,除了洛银还有人群中的明瑕,他与那些义愤填膺的修道士不同,没有往锁灵阵的方向啐一口口水,只是原先看见墨安翻滚的仇恨情绪逐渐被对方的胆怯懦弱冲散,当年被他视为知己好友的人,原来与他还是不同的。
明瑕想,墨安便是没做这些坏事,他也成不了仙。
他舍不得死,舍不得权位,更舍不得身后名。
太过看重旁人眼中自己的模样,便会失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明瑕觉得这场闹剧看够了,他的视线慢慢朝洛银方向挪过去,方才还一直盯着墨安的洛银此刻也收回视线,目光淡然地扫过吵杂的众人,二人在纷乱的人群里简单地撞了一下视线。
大局已定,无可更改。
宁玉的声音破开了那些议论纷纷,他道:“今有洛尊者还原当年真相,便不能让墨安贼人再有机会为祸人间,他修为甚高,便是一缕被困的魂魄也不是我等可以裁决的,便请洛尊者当着我们的面,让他魂飞魄散。”
“对!让他再死一遍!”
“若非是他将世道搅乱,我师父也不会在与妖族战斗中牺牲!”
“没错!让他魂飞魄散!我师兄、师弟,皆在半年前死于诛仙阵,这笔账一定要算!”
“雷霆极刑,万剑贯心!”
“雷霆极刑,万剑贯心!”
“雷霆极刑,万剑贯心!”
……
洛银听到这些人的声音心中已然看开很多,可还是要表示些许惋惜。
她不是个会演戏的人,至少过去不是,但人重活一世,知利弊,懂分寸,更看明白了这一生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洛银露出惨然的模样,痛心疾首道:“墨安曾为吾恩师,吾心有不忍,可他为人不仁,为道不义,终将害人害己。吾曾有言,冬至这日必会给诸位满意答复,今日墨安便在众人面前,雷霆极刑,万剑贯心还是魂飞魄散,皆由各位处置。”
洛银语毕,人群中便有一道剑光朝墨安的方向刺了过去,那剑穿过锁灵阵,贯穿了墨安的心脏,重新回到执剑者的手中。那人也不过是个潞州仙派的少年侠士,本家便在墨安设下诛仙阵百里之外的村落里,一村的亲族好友皆被诛仙阵所害,他对墨安的仇恨,哪是一剑能抵的?
开了这个先例,凌空的剑便纷纷闪着寒光,每一柄上都带着对墨安的恨意,不论是诛仙阵的恨,还是这几百年来修道界落寞的恨,又或是当初墨安在天光之境中残害他们先辈掌门长老的恨。
一瞬间,灵州雪山旁的剑光灵力几可冲天,破空声嗖嗖而来,墨安的魂魄被剑雨贯穿多次,早已四分五裂难成形状。
那些灌入灵力的剑劈开了他的魂魄,若非锁灵阵困住他,他连人形都难保。
他那正气凛然的面容因痛苦狰狞地已经看不出五官,在场众人一人一剑,便是万剑贯心也持续了半个时辰有余,每一剑上,都伴随着那人对墨安的唾弃、憎恶。
洛银此刻居然还能在他那破碎狰狞的五官中看见墨安的眼,她好似能从这双眼里看见他对自己的哀求,若此刻他能发声,必然希望洛银能看在往日他教导她成才的情分上,让他死得痛快一些。
最后一柄剑,像是一块冰,骤然割裂了那双眼,眼珠两分为四,洛银眼也不眨。
这一剑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所谓的冰也不过是一块剔透的玉。
明瑕整理衣袖,突然觉得有些畅快,便是这么些年积累在胸腔里的那股闷气终于散得干净,除去墨安那双能蛊惑人心的眼,他什么也不是。
真挚的,热烈的知己至交,也不过是他多年前初入人间,再见天光之境的自我感动,半张毁容的脸换这一剑,不值。
被割裂的墨安魂魄还在光柱中勉强维持人形,碎裂成一片片难以拼凑,每一片魂魄的光都透着隐隐黑气。
直至天上再无剑光,洛银知道这些人的气也几乎撒干净了,便不再看向墨安,背过身后一道雷霆从光柱上空劈下,无风无雨也无雷鸣,霹雳而落的光将雨后白昼照得更加明亮。那道雷霆落下后在墨安的魂魄上燃起了一簇火焰,眼看着每一片魂魄都被烧成灰烟,甚至无需风吹便在空中消散不见。
多年前的灵州雪山,洛银若无造化,早在成仙时便死了。
多年后的重明山谷,她也因当初造化,才从诛仙阵中挺了过来。
洛银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不知她引下魂飞魄散的雷霆,和当初诛仙阵将她灰飞烟灭的雷霆,打在人的身上究竟哪个更疼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