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那些,或许能劝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但劝不动谢屿川。
谢屿川抓起窗沿上的一捧白雪,动作轻柔地将其捏成了一团圆滚滚的雪球,无所谓道:“滚去黑暗中胆怯吧,最好是能哭出声来,我听着。”
一颗洁白晶莹的雪球被他放在窗沿,谢屿川闭上眼顿了顿,再深吸一口微凉的风,嘴角扬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继续搓雪球。
相同的话,墨安说过无数遍,每一遍蛊惑,都让他更加确定自己和对方不可能在这具身体里达成和解,他是如何称呼洛银的?
一个女人,罢了。
若墨安拥有完整的身躯,鲜活地站在谢屿川的面前,便是这句话当着谢屿川的面说出来,谢屿川都会毫不犹豫地捏着他的颌骨,将他的舌头整条抽出。
啧。
谢屿川将那团揉坏了的雪球扔下了窗,微扬起眉,心中好笑,还是不要想那些容易使人暴戾的事,窗沿上没多少可用的雪了。
洛银见他妖气收敛了,这才假装方醒,伸了个懒腰起身后问:“你怎么起那么早?”
谢屿川闻声回眸朝她一笑,掌心捧出了一颗巴掌大的雪人对着洛银,道:“送你。”
那雪人的头顶上还有一朵客栈院内的梅花,娇娇小小,分外可爱。
冬至前夕,几乎如今天下能叫得上名号的修道士皆来了灵州,便是掌门涂飞晔也在冬至前归来,唐风守在一旁,涂颜未跟其后。
这段时间谢屿川从没出过客栈,甚至连房间也没离开过,洛银一直陪着他,每日观察他的肺腑伤情,相比她刚在古河州浮光城中见到疯疯癫癫的谢屿川,现在的他已经健康许多了。
一连二十多日好吃好喝地养着,谢屿川的身上也难得长回了些肉,只是比起普通人而言还是偏瘦。
不论九州何地,冬至这一日都是要吃饺子的。
洛银出手大方,掌柜的也与她相熟了,昨晚还特地问她要不要留一些饺子,洛银道谢,早间小二便将几碗热腾腾的饺子端到了洛银的房内,分别是山菇鱼肉馅儿的和猪肉白菜馅儿的。
饺子旁还有醋碟和糖碟,全看他们自己的口味。
洛银喜欢吃酸,那一碟子醋几乎被她一个人喝下肚子,几颗饺子吃罢,谢屿川和洛银也要离开客栈了。
掌柜的见他们要走,还多嘴说了一句:“几位可千万别往雪山方向过去,这些天有许多侠士都往那边跑,听说是有仙人将在幸州屠杀上千人的鬼魅抓到,要在咱们灵州雪山将其就地正法呢!”
他们都是寻常人,没有那傍身的法力,就怕靠近了会受到波及。
洛银闻言,回眸看向身旁的谢屿川,青年玄衣挂身,上绣暗金色的火纹,长发高束,一身打扮都是洛银的手笔,看上去像个富家出来的少年侠士,丝毫不像杀人的鬼魅。
谢屿川根本没听见掌柜的所说的话,双手捧着一个白莹莹亮晶晶的东西,要多乖巧便有多乖巧,那是他用冰霜妖力凝固的雪人,只可惜梅花枯萎了。
“多谢提醒。”洛银说罢,一直住在隔壁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明瑕此时也跟了出来,一块美玉换得这些天三人的吃喝用度。
早间屋外落了一点儿细密的小雨,雾蒙蒙地铺洒在山林间,天色青靛,不见日光。
如掌柜的所言,灵州雪山附近的确驻扎了许多修道士,他们不敢离雪山太近,便在雪山下的林子里休息,洛银带着谢屿川入林并未掩藏,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被他们发现。
如此正好,也省得她传音召唤。
谢屿川的手指对着雪人头顶轻轻点了点,冰霜在它的头上开了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花,模样像梅花,却没有香气。
“为何明瑕会跟着我们?”谢屿川状似不经意的问,实则这一路上过来,他已经朝明瑕看去许多眼了。
明瑕是妖界的文相,还险些统领妖界攻入人界,他曾是真正站在洛银对立面的人,如今二人却像是多年至交般,虽不曾彼此说过话,可这莫名的沉默却让谢屿川的心里冒出一个个嫉妒的气泡,一戳就酸。
“他不是跟着我们,是跟着墨安。”洛银道。
明瑕虽戴着面具,毁了半边容颜,可他露出来的那半张脸也比谢屿川的容貌要令人惊艳许多,谢屿川不愿看见他,眉心轻蹙,连带着雪人头上的冰花儿都谢了。
“你跟着墨安又做什么?”谢屿川瞥向明瑕。
明瑕道:“想看他的结局。”
“古怪。”谢屿川白了他一眼。
明瑕守着墨安,便是为了看他结局,也想看看洛银究竟打算如何对待自己当年恩师,后来的仇人。
他在人世间的感情越来越淡薄,许多事情也激不起他心中波澜,唯有好奇心可让他短暂感受着因事情而催动的情绪。
明瑕想看墨安的结局,以因果报应了却五百多年前错信他人而毁容的郁结。
“离我们远些!”谢屿川才不管他的心思如何,只要明瑕还是妖,他也还是妖王,便又权利命令对方。
明瑕脚下一顿,忽而抬眉似是露出了一抹笑。他虽沉默着,但也没立刻跟上二人,只是放缓脚步越走越慢,直至谢屿川与洛银的身影在他眼前变成了两片柳叶大小,这才闲庭阔步般穿越山林,远眺雪山。
洛银如今的造化可以改换虚实,自然能随时将墨安与谢屿川分开,便无需大费周章引雷勾动地火,重现天光之境,只需在雪山四周设下锁灵阵,将墨安的魂魄困住便可。
洛银在灵州雪山下设阵时,谢屿川便在一旁站着。
他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洛银身上,一会儿往那光滑的雪山壁上看去。人事易改,灵州雪山比起他记忆中的除了多出那一条巨大的裂缝之外,好像连棱角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只是当年那上面曾刻有一副神女像,如今壁画上的人踏风雪而至,就在他触手可及的面前。
这种感觉很微妙。
他来到人界看见雪山壁上的洛银画像时的感受,与在妖界抬头看见圆月一样,好似这是与生俱来便应当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陪伴着他的存在。
而今洛银于他,便如他摘下了独一无二的光华,明月入怀。
洛银身上的仙气每过一处都招来了一阵微风,将雪山下盛放的花草吹得频频点头,谢屿川记得这地方曾经历过天光之境,有半座山下都是寸草不生的,却在洛银于此地再度复苏后,违背季节地长出了一片红花绿草。
纤云化为她的袖,发丝如宣纸上一笔而成的泼墨,水光浮动的模样灵动飘逸,洛银收手后轻飘飘地落在了谢屿川的面前,面上还带着温和的浅笑。
“怕不怕?”她问。
谢屿川愣愣地看向眼前女子,他们便是在这个地方初遇的,彼时洛银的天灵上方便已经有淡金色的柔光,就好像他们中间这么多年都是黄粱一梦,若初遇便能牵手就好了。
“不怕。”谢屿川摇头。
只要阵法是洛银设的,他就不怕。
灵州雪山下的风很大,带着雪花刮到人的脸上都带着些刺刺的疼,洛银牵起谢屿川的手道:“要不要去看一看我们躺了五百多年的山洞?”
谢屿川道好,二人便一并朝雪山裂缝的方向飞身而去。
那口山洞原先是被灵州仙派祖师打磨出的洞府,外面有一条路可直通山下,洞府内原本也有冰桌冰床,只是经过一场大火后什么也不剩了。
山洞的上空因天劫开了一道很大的裂口,阳光从中穿过,折射在冰晶的山洞壁上,洛银朝可避风雨的山洞缝隙里看去,那里便是她最开始醒来的地方,彼时谢屿川窝在她的怀中,还是一只银色毛发圆滚滚的小狗。
山巅的静室不见原型,只是山巅上的灵气依旧,这里仍是天下间最靠近苍穹仙界的地方。
“其实当年我渡劫时,险些就要成仙了。”洛银对谢屿川说起了这段过往:“若不是墨安在雪山下设了天光之境,而天雷正好勾动了雪山内的地火意外启动天光之境,大火烧至山巅,我此刻应当已然位列仙位了。”
顿了顿后,洛银又笑:“不过还好没有成仙。”
“成仙不好吗?”谢屿川道:“世人都想成仙。”
如若不是墨安的本性恶劣,生了心魔,便是跨入登仙境也无法成仙,或许他也是打算成仙的。
洛银回头朝他笑了笑:“若那时成仙,我便遇不到你了,屿川。”
她的魂不会留在雪山,不会再度被天光之境唤醒,也不会恰好救了奔到雪山下的小狼,之后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变成了当初的明瑕,入仙界,再修神。
听起来便知道很无趣。
有地火、曾被启动过多次天光之境的灵州雪山,不再是适合修道士经历天劫的最佳场所,洛银此番过来,便是不想日后再有界内能人后生到此地历劫,重蹈她的覆辙。
她以仙力重新封住了洞府,这回别说是上山的道路,便是入洞的门也不留了。
步伐放缓,才走到雪山下的明瑕自然感受到了风中仙力里的梅花香,他抬眸看了一眼那逐渐被洛银以风雪补上的雪山裂痕,从此灵州雪山便成了四面光滑无路可寻山巅的一座山,不再是历劫圣境。
毕竟这世上又能有几个洛银,也不是人人都能幸运地从地火焚烧中死里逃生。
洛银做完这一切,踏云而立,她听见了细微的响动,那是长剑破空之声,一道道剑光飞入雪山下的深林,四周各门各派的修道之法的灵气也混杂在一起。
洛银牵紧谢屿川的手,低声道:“他们来了。”
“嗯。”谢屿川也看见了。
洛银的心跳得很快,她按捺住紧张的情绪,尽量放松道:“别怕,屿川,我一定会保你安全,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的。只是……墨安在你体内藏了几百年,想要将他引出,你一定会很痛苦。”
“我不怕。”谢屿川反倒安慰起了她:“姐姐,我不会觉得痛。”
毕竟他已经有过这世上最痛最痛的经历了,哪怕是将谢屿川四分五裂,撕碎成一片片,于他心里,都不敌亲眼看见洛银在他面前灰飞烟灭来得痛彻心扉。
他相信洛银一定会护好他,她在为他们的将来打算,为此,付出那一点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淡金色的光柱从天而降,洛银设下的阵法应时启动,她就牵着谢屿川的手悬于灵州雪山旁,迟迟没舍得松手。
从深林中走出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踏在了花草之上,惊诧这一处寒风厚雪中的春光,更惊诧洛银的仙容神姿。
雪山下设有锁灵阵,金色光柱便位于锁灵阵中心,到场的修道士不论是御剑在空的,还是双脚踩地的,谁也不敢踏入锁灵阵的范围内,他们只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大气也不敢喘。
深林中的窃窃私语,终于在宁玉到来时停下。
宁玉迎风负手而立,险些被风雪染白了发丝,他离锁灵阵只有一步之遥。
“洛尊者,九州掌门、长老,悉数到场,赴冬至之约。”
第109章 一百零九 谢屿川:洛银的声音,真好听……
寒霜浸着白雪, 风声如鹤唳,穿过了灵州雪山旁的山谷中,深林里仍是一片未融化的雪白, 藏身其中的修道士不计其数。
当中也不完全是修道士, 还有宋渊派入人界的妖, 他们原先的目的与宁玉一样, 都是为了绞杀谢屿川,因为他们都以为谢屿川的魂魄已被墨安压制, 藏在那具身体下肆意妄为的人,必然只有当年妖道。
宋渊就在其中。
托谢屿川的福,此时灵州雪山附近的妖气皆是从他身上传出的,被那一阵又一阵仙气掩盖, 还有混杂在一起的修道灵气,只要他屏息,便不容易被人发觉身份。
早在洛银出现在古河州时他便收到了消息, 当知道洛银还活着, 整个妖族认得她的人都大受震撼,宋渊命人提前来到灵州境内, 便是猜准了洛银会带谢屿川回到这里。
只是他们的人来得太迟, 到达灵州时便听到了洛银要九州各派赴冬至之约,于是一行妖隐藏在修道士中,身上披着游侠的衣服,腰间或背后备了一柄长剑。
宋渊与手下都在猜, 谢屿川是否还活着。
如若他已经没救了,洛银又何必非要为墨安与人界九州站在对立面?她对墨安更有恨意,只想保住谢屿川全尸不是难事,而她此番做的目的, 很有可能便是她能救谢屿川。
为此,宋渊按捺不动,便一直拖到了冬至,与多名妖族混在了人群当中。
宋渊离得近,他能看得清楚那陪着洛银悬飞在雪山旁,身体立于光柱之中的男子眼神清明,睥睨着山下林中众人,不是谢屿川又是谁呢?
这模样,与之前那些谣传他鬼魅的形象相差太远了。
一阵飓风朝众人面门而来,带着冰冷的雪花渣子,顿时迷了大家的视线。宋渊伸手遮挡了眼前,手腕突然被人握住,待到他反应过来时,身边已经站着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对方的脸上带着半边面具,突然出现,居然没引起周围任何人的注意。
“明瑕……”宋渊低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好戏将要登场。”明瑕微微侧脸朝宋渊瞥去。
他们相识多年,若细算,明瑕当是宋渊父辈的人物,毕竟当年的宋将军——宋渊的父亲,便与明瑕称兄道弟,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宋渊被明瑕这亦敌亦友的态度弄得满心疑惑。
“你从妖界离开后,一直都留在灵州?”宋渊问他。
明瑕确定对方不会在见到他失去理智当着众多修道士面与他打起来后,便松开了宋渊的手腕。他负手望向洛银和谢屿川的身影,嗯了声算是回复宋渊的疑问。
“你会出现在这里,应当是想确定霖是否还活着对吧?”明瑕问完,不等宋渊回答,他便自顾自道:“他的命很硬,也的确还活着,但你若不想他日后总活在危险之中,还需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