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只存在一瞬,便被她无聊地挥去,新仇旧恨,随墨安彻底消失也一并消散。
这一生,洛银经历过两次生死,第一次让她看破成仙不过尔尔,不如在人间逍遥快活,去做那些当初自己没能做过的事,体会修道不曾体会过的快乐。第二次她果然成仙了,且成仙当真不过尔尔,更验证了她当初所想。
其实她从不曾真的追求过成仙大道,机缘巧合,才让造就她的今日。成仙与否洛银并不在乎,她所在乎的,一直想要的,也不过是游遍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美食,养只听话乖巧的狗,停停走走,自在逍遥。
过去她将背负于身上的责任看重,忽略凡人的一生本就是为自己而活。
如今她已有为所欲为的资本,便不再委曲求全,也不再受人间琐事干扰胁迫。
锁灵阵被撤,山间的风雪再度袭来。
寒风中凛冽的冷梅清香犹在,而墨安存在过的痕迹被吹得干干净净,若非众人腰间的佩剑上还残留些许气息,便要以为方才是他们一脚踏入了洛银设下的幻境。
洛银欲带谢屿川离开,谁也不敢阻拦,可人群中仍有纷杂的质疑,问她为何要将一个妖救下,那只妖还是曾经占领幸州的妖王。
洛银的视线穿越人海落在开口之人的脸上,神色淡淡,只觉聒噪。
人与妖的仇恨虽是墨安挑起,经过几百年的发酵,也不会因为墨安消失而一并清除。洛银知道,想要堵住悠悠众口太难,这一场诛杀墨安的仪式,不过是她想将谢屿川身上背负的罪,在修道界面前洗得干净些。
可那些死人,一如他魂魄中永远存在的血腥味,表面洗得再干净,堵住再多人的嘴,也不能彻底消散。
“墨安杀人,他难道真不知晓?他如今还活着,便是当时理智尚存,即便他受墨安胁迫,那一千多人中就没有他的血债了?”
“洛尊者如今成仙,想做什么我们自然无法阻止,可谢屿川是妖,他对幸州所作所为,我重明仙派永不原谅!”
“日后再见,亦会是仇敌!”
幸州被妖族祸害后,对妖的厌恶尤深,谢屿川曾将他们关在万窟洞天里备受折磨,他们又怎能不记恨?
宁玉沉默着看向洛银,在这一瞬,他们好像回到了古河仙派的浮光城,死而复生的洛银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的样子。
她仍旧站在修道界的人海面前,背后交给谢屿川,与天下对峙。
娇瘦的身形在风中浮动着仙气灵光,她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十八左右的少女,容貌永远停在了她成仙时最美的一刻,这样一道身影,甚至都挡不住身后的谢屿川,却犹如拥有千军万马,执着地捍卫着自己所在意的人。
宁玉见之再想自己,胸腔跳动得厉害。
一个人能否成仙,果然是看心的,哪怕他当初没有因为红樱损了道行,从此修为停在化魂境,他也成不了仙,更遑论现在的自欺欺人。
在来之前,宁玉还想他与洛银原来一样,都是为了情爱,甘愿束缚一生。
但因情爱被束缚的只有他而已,自欺欺人的也只有他,洛银是清醒地爱着那具身体里谢屿川的灵魂,也深知自己护着的是谁,要的是什么。
“呵。”
低低的嗤笑传来。
洛银抬眸看向重明仙派的掌门,眼底已然是上位者对凡人的轻慢,她觉得世人可笑,有些罪受来当真不值得同情。
“怎么?许你们修道界将妖关进万窟洞天,便不许妖将你们关进万窟洞天?你们不过在里面待了几个月,可那些妖却在里面待了几百年。”洛银摇头:“若无妖族将你们关在万窟洞天,诛仙阵席卷重明山谷,遍地焦土,你当你们能从中逃脱?怎还有命如今站在我的面前,说出要杀了妖王这种大言不惭的话?”
“你!”重明仙派众人一时哑言。
“三年一次重明探洞,其中死了多少妖?有多少是好是坏?”洛银冷眼看向他们:“诛仙阵下苟且偷生的又有多少修道士?其中多少是好是坏呢?”
“你怎可拿我等与妖相提并论?”一人怒道,被海长老瞪了一眼。
“你又怎敢与吾吱声?”洛银一声喝出,八方风雪如刀,刷刷刷飞入林中,完全避开了众人,却将他们腰上或背上佩戴的剑绳纷纷割断,瞬间万剑落地,卸了他们的甲。
宁玉见状,正欲出面。
妖界和幸州的仇恨不比其他州地,的确难以缓和。
正在此时,一道女声带着哭腔传来,不顾一切阻拦地闯入众人视线。
“谢公子不是恶人!他是好人!他杀的人都是罪有应得!”
涂颜满面是泪,她原先被宁玉关押受审,甚至没放她回灵州境内,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洛银觉得可笑,又松了口气……
“墨安用谢公子的身体杀人, 谢公子的确残存意识,可他所杀之人皆是恶人,是为了保护寻常百姓不受欺凌不得已而为之!”涂颜哭喊道:“我从潞州一路往幸州走, 刚入幸州便遇见了重明仙派的弟子, 他们、他们要挟我, 欺辱我, 说若我不答应他们便将我押送给宁前辈,你们重明仙派的才是恶心的伪君子!”
涂颜像是失了理智般, 看向重明仙派的弟子眼眶布满猩红的血丝,她还记得自己险些被人强迫,受辱之事,若非谢屿川突然出现将那些人杀了, 那她也早就死了。
回想当时情形,涂颜浑身颤抖。
那几日她逃出了潞州,浑浑噩噩, 头脑也不清醒, 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去找谢屿川,因为只有谢屿川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只有他知道, 从头至尾妖族都是受到了洛银的胁迫,洛银才是那个狼子野心之人。
可她还没见到谢屿川,就遇见了一行其他门派的修道士。
幸州经此大难,城池的看守都不知所踪, 各门各派需恢复元气,重明山谷成了一片废墟狼藉,重明仙派的掌门根本无力顾全那些低等弟子,于是他们便成了在幸州上空的巡逻队, 凡是进入幸州各城镇的寻常百姓,都得给他们一些好处,那是所谓的庇护费。
起初他们说得冠冕堂皇,说妖界攻入幸州时,是他们挡在了众人面前,损失惨重,如今妖界撤兵,这些百姓想要回到自己的故土,得示好,也让那些与妖对峙冲在前线的修道士有所慰藉。
有钱的百姓掏钱了事,没钱的百姓就像是遇见了土匪般,被他们好一顿毒打欺凌,若是人群队伍里有貌美女子,更有甚者要将那些女子作为“好处”供奉,好人家的姑娘落在他们的手中,难免是一顿摧残。
涂颜从小娇养着长大,修道又能提升气质,她自是有些相貌资本,混在百姓之中也很打眼。
那些欺负她的人将她拖到了巷子里,光天化日便露出□□,涂颜惊恐之下自报家门,说她是灵州仙派掌门的独女,若是被涂掌门知道他们这般欺负自己,一定会杀了他们。
当时那两个重明仙派的弟子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叛逃灵州的小丫头?宁玉现在满世界找你呢!你们灵州仙派早亡了,你爹也不会认你的,不如你乖乖从了我,日后跟在我身后还能吃香喝辣,否则我就将你扭送宁玉,想必你在他的手下更没好果子吃。”
乱世之中最能看出人心,平日里装相,各门各派师兄弟师姐妹地道长短,一旦让他们独有权利,也露出了魂魄里最肮脏的本来面目。
在这座小城的巷子里,的确是唯他们独大,没人会救涂颜。
涂颜惊恐之下想要一死了之,却没想到一道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两人身后,随着涂颜的一声尖叫,温热滚烫的血液喷洒了她满脸满身,那两个趴在她身上妄图行恶的男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求救声。
上一瞬还在奸笑的男人一并倒地,浑身漆黑满是血腥气的谢屿川出现在涂颜的面前,他的眉心紧蹙,凌乱的发丝下只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孔,他的脸上也有血迹,那是旁人的血,可他毫不在意。
杀了人后,谢屿川便弯腰去扒那两个男人的衣服,完全无视一旁浑身暴露出来,颤抖的涂颜。
涂颜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惊恐中认出谢屿川来。
她经过方才那一吓,反倒将自己的理智找了回来,谢屿川如今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个好人,面不改色地在人界地盘杀了两个重明仙派的弟子。
洛银死后,谢屿川便疯了。
涂颜也开始疑惑,当初那个对她温柔缱绻,向她控诉洛银的阴谋诡计的男子,真的是谢屿川吗?
他的衣衫破了,一根金钗从过大的领口处掉了出来,哐当一声顺着路面的倾斜往坐在低处的涂颜滚过去。
谢屿川扒人衣服的手一顿,他的眼神顺着金灿灿的云纹钗看去。
涂颜将脚下的钗子拿起,她想还给谢屿川,却又不敢说话,她觉得谢屿川疯得很可怕,闻到对方满身的血腥味,她怕谢屿川也会一手抓断她的脖子。
瑟瑟发抖之际,谢屿川的眼神落在了涂颜身上。
他看见了白花花的身体,也看见了乌黑披散的发丝,那张脸模糊不清,可清楚的是她手上的钗子,女子的呼吸声很紧张,也很恐惧。
谢屿川连忙将一旁扒下的男子的衣衫往涂颜的身上披去,肮脏的手掌往身上擦了擦,才顺着涂颜的发丝抚摸她的后脑,声音沙哑地安抚道:“姐姐,不怕。”
惊恐与疑惑的眼看向他,谢屿川顿时往后退了几步,他头痛欲裂,已经看不清那道身影究竟是谁,他唯有去辨认金钗,只知道那是金钗的主人,那是洛银。
那他呢?浑身血污,杀人无数的人,又是谁?他此刻到底是墨安,还是谢屿川?
谢屿川身体里的另一道魂魄想要占据上风,又被他生生压制下去,他知道,杀人是他自愿的,所杀的两个皆非好人,他不是墨安,他是谢屿川,他要做的……便是杀死墨安。
“我是屿川。”谢屿川抱住头,痛苦地蹲跪下来,不断地给自己灌输:“我是屿川,我是屿川。”
从那天起,涂颜便跟在了谢屿川的身后。
准确来说,是她发现只要她拥有那根金钗,谢屿川便能护她周全。
他是疯了,可又疯得不彻底。
他无法帮涂颜证明清白,渐渐的,涂颜也知道,她并不清白。
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般,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因为捉摸不到的情爱去做出更改移形阵这种事,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谢屿川蛊惑,直到后来鬼魅之事传遍九州,她才知道,谢屿川并非只是谢屿川。
涂颜想起来,当初在灵州鸿山,她亲眼见到谢屿川轻易破开了鸿山书楼外的阵法时,心中震惊诧异,好像从那时起,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或许也是从那时起,凡是出现在她身边,与她说话,对她体贴的人,就不是谢屿川了。
墨安被涂颜发现后,在她的身体里开启了一道心魔衍生的裂口,人之七情六欲,皆可被其利用,谢屿川曾对涂颜有救命之恩,少女怀春的心思昭然若揭,稍加利用便可成为刀刃。
即便有墨安的引导干涉,可涂颜害了洛银,间接促成诛仙阵一路残杀同胞无数条性命已成事实,她仍有罪过,洗脱不清。
所以她不敢回去,她用那一根快谢屿川一步捡来的金钗,苟且偷生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谢屿川不允许带着金钗的涂颜离开视线,只要她稍微走远,谢屿川便会焦急地追上去,叫她姐姐,让她别离开他。
可他也有半分清醒,他从不触碰涂颜,不牵她的手,不抱她,也不会看她的脸。
只偶尔会傻愣愣地盯着她发上的钗,那是洛银的钗,涂颜知道她如今的一切安稳与特殊对待,都因为那个被她害死的女人,很卑鄙,可她也得自私地受着。
她见识了谢屿川杀过许多人,快、准、狠,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他的手下跑出三步远。
可她也知道,谢屿川杀的那些人都算不得什么好人,他嗅着那些惹是生非的修道士的气味,一个又一个杀去,又将他们扒干,挂在高处,背后刻字。
脱去那些人的衣服,是他们在高位者面前‘伪装’,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禽兽。
挂在高处是为了能让更多人看见他们的‘罪恶’。
背后刻下的字,是想让有心者发现他的身份,因为他奔着天谴死亡而去,他要让世人都记得,这具‘谢屿川’的身体里,行恶之人是‘墨安’。
哪怕他疯了,痴了,但在涂颜的注视下,也从未错杀过一个好人。
那日在浮光城,涂颜被他推开,金钗落地,她也知道她和谢屿川的缘分就此中断,掉在面前的金钗伸手可得,可她始终没动,她想赌一赌,赌谢屿川究竟能不能认得她。
直到洛银出现,她背对着谢屿川,仅是一个背影而已,谢屿川的疯病就像是被人瞬间治好,他不再对周围抱有恶意,他浑身如刺的戾气纷纷收敛,他甚至不敢释放妖气,不舍伤洛银一丝一毫,只是再忍受不住心中思念,朝他心心念念的‘姐姐’飞奔而去。
此刻涂颜又看见了他们。
就在灵州雪山下,洛银一如当日,她将谢屿川护在身后。
洗干净穿着整齐的谢屿川安静地睡在了金蝶包裹的结界中,看过去就像是又变回了当初那个玄衣佩剑的清高少年,他的眼神永远追随着他的‘姐姐’,当初涂颜近不得他身,如今更不可能。
涂颜低声一笑,再惨然地看向那些面露同情之色,或是厌弃之色目视她的修道士们。
“我涂颜,受人蛊惑,的确做出了伤天害理之事,可我敢作敢当,我敢为此付出代价!”涂颜慢慢扶着树干爬起,她望向已然昏厥的涂飞晔和满面可惜怜悯的唐风,慢慢抬起下巴道:“是我改了当初移形阵的阵角,是我害得天光之境失效,我愿受与墨安一般雷劫万剑之刑!”
“那你们呢?!”涂颜话锋一转,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那一个个衣着鲜亮的人:“你们的心中便没有阴暗的一面?你们这一生就没做过一件错事?恶事?!你们皆是圣佛?未曾践踏蝼蚁?”
“这几个月,我看透了九州仙门正统中的虚伪!你们仗着自己的修为,自恃高人一等,幸州百姓的苦难,也有一部分由你们造成!妖界踏入幸州,尚不曾烧杀掠夺,你们却连自己人都要算计!”涂颜道:“今日你们要制裁谢公子,那必也先制裁自己!我不信他杀的恶人手下不曾有逃脱的寻常百姓,这世上有多少人看见他杀人,便有多少个被他救了的人知晓事情真相。”
涂颜说完这些,又像是失了所有力气般往地上一瘫,呜哇大哭起来。
她的勇气用尽,也不过是想赎罪罢了。
“别听她的话,她已经疯了。”
“杀人也能说成救人?她已经承认她改过移形阵的阵角,便要受到处罚!”
“对,对!别被她给骗了过去!”
方才被涂颜一席话怼得哑口无言的众人,在她几乎哭昏过去后又再度活跃起来,就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纷纷跳出来要宁玉惩罚涂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