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她在,绝不会跪在地上。”
即便是曾经遭遇不公,被自己当众怀疑,盛鸣瑶也会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地抬起下巴,条理清晰地与自己对峙。
盛鸣瑶。
玄宁心中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这三个字,直到离开了惩戒堂,远离了一切恼人的纷扰喧嚣,这三个字还是在玄宁脑中挥之不去。
常云等人还在审问,反倒是玄宁这个曾经的师父,出于种种原因,并没有留在其中。
反倒落得一身轻松。
离开惩戒堂后,玄宁没觉得压抑,他站在灵戈山巅,目光越过了一座座碍事的山峰,落在了所不能及的东面。
又是一年冬天。
大雪顺着风声飘摇落下,将天地尽归一色,远方的路被大雪激起的雾气所掩,回首时,也寻觅不见归途。
自从那以后,玄宁从来不敢见雪天。
“玄宁真人!”一个蓝衣弟子顺着对着玄宁洞府外的水镜行了一礼,模样恭敬。
他的声音通过水镜,传到了山巅处,扰得玄宁回首,略有些烦躁地走到了山巅的水幕之下。
不等玄宁开口询问,那弟子已经将来意阐明。
“沈师兄游历归来,请您相见。”
第110章 代写姓名
这对师徒真是太奇怪了, 蓝衣弟子心中小声嘀咕。
分明是‘师徒’这样本该亲密无间的关系, 偏偏连见个面还要旁人通传。
即便觉得不对, 蓝衣弟子也不敢胡乱揣测。他本是常云座下的小弟子,没占上亲传的名头, 勉强叫沈漓安一声‘师兄’罢了。
玄宁淡淡应了一声,蓝衣弟子见势不对,立即很有眼色的告退,也不多留。
没多久,刚从外回来的沈漓安就来到了玄宁面前。
甫一见面,这对曾经的师徒未曾寒暄几句,一片沉寂之中,沈漓安突兀地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见过她了。”
话说得含糊, 不过在场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她’指的是谁。
玄宁背靠紫竹窗而坐,侧影几乎要与窗外的风雪融成一片,在听见沈漓安的话后, 他淡淡瞥了对方一眼, 并未开口回应。
自从盛鸣瑶从灵戈山巅一跃而下之后, 从思过崖回来的沈漓安几乎是与玄宁决裂。
谁也不知道那夜沈漓安独自呆在盛鸣瑶的屋子外想到了什么, 只知道一夜之间,这个曾经的‘仙府第一公子’褪去了以往所有的温润表象,总是多情含笑的眼眸也变得不参杂丝毫感情。
一夕之间, 沈漓安整个人竟是变得如他的师父玄宁一般漠然冷淡。
更让般若仙府众人惊讶的是,从来坐于轮椅之上而没有丝毫怨言的沈漓安,竟然主动去找医宗的丁芷兰治疗了双腿, 随后——
随后竟是直接离开般若仙府,外出游历了。
这番转折太过令人惊异,以至于在很多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就已经尘埃落定。
就这样,本就人丁凋零的玄宁门下,只剩下了朝婉清一人。
就在门中弟子暗自嫉妒,无数次在提及时又羡慕又恼恨,以为朝婉清会借此机会一飞冲天,彻彻底底地成为最得玄宁信任,且最受宠的弟子时——
偏偏玄宁真人从万道会武回来后,直接公告天下,要将朝婉清逐出门外。
接到这一消息时,所以人都措手不及,彼此之间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冷月仙尊’又是发的什么疯。
从前就有老弟子听闻过玄宁真人年轻时的狂妄不羁,感叹道:“仙尊果然就是仙尊,行事也独具一格,与旁人不同。”
现在早已没有人敢称玄宁为‘疯子’了。
新弟子仍是不解:“那我们该如何……?”这朝婉清曾经何等风光,万一真人心软,又将其收入门下呢?
“依照真人的话为准。”蓝衣弟子摇摇头,他作为常云亲传弟子,还是知道些往事的,点拨自己的师弟道,“所有长老真人中,唯有玄宁真人最是说一不二。虽然性情冷淡了些,但他做出的决定,几乎没有——鲜少有人能扭转。”
新弟子还要再问,蓝衣弟子却只讳莫如深地一笑,再不多说了。
以前般若仙府弟子皆认为,盛鸣瑶不过是凭借容貌,博得了玄宁一念之差的善心,更是被门派中人暗地里挤眉弄眼地称为为‘替身’,以此拿她取笑讥嘲。
玄宁起先并不知道,知道后,也不明白为何盛鸣瑶会在乎这些。
如今他又将自己的另一位弟子置于风口浪尖。
与上一次相比不同的是,这一次玄宁大抵也能猜到朝婉清会经历怎样的磨难,又或是会遭遇何等坎坷——
然而玄宁并不在乎。
他给过机会,只是朝婉清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
玄宁从不会将自己的任何情感宣之于口,他会藏在心底,再伺机而动,将其斩断。
他的道,不需要无用之物。
“从此以后,在名义上,你是我唯一的弟子。”
玄宁并没有理睬沈漓安之前没头没尾的那句话,在陈述完自己的决定后,他连看也不打算看沈漓安一眼,起身望向了窗外。
冬日总是寂静而萧条的,连扰人的鸟鸣都变得稀少,正因这份稀少,反倒凸显了它的可贵。
倒不是什么必不可少之物,只是你习惯了如此,旁人也习惯了你如此,所以一旦缺少,就会流露出些许古怪。
人亦同理。
听见这话,沈漓安神色淡淡,脸上的表情都无甚变化:“我不会在般若仙府久居。”
“这与我无关。”玄宁将龙纹玉佩收回戒中,漫不经心地将头转向了窗外,“你的行踪无需与我报备。”
“我不过是需要一个弟子而已,你便暂且担任了这一职责。”
分明是师徒二人,却生疏得比之陌生人犹甚。
玄宁清冽的嗓音不含有丝毫情感,他略一回头,打量着这个曾经无比敬重自己的弟子,倏尔一笑。
“当然,若是有朝一日你也想要入魔,大可以知会我一声,我便立即将你逐出门外——”
“我、不、会!”
沈漓安直接打断了玄宁的话,在说这三个字时,他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玄宁就是有这个本事,一下子就能找准人的弱点,他虽然不常开口,然而一旦出言讥讽,必定是直接往人心口最柔软处插刀,戳人痛处,半点也不留情面。
哪怕这样的讥讽同样会伤到玄宁自己——玄宁疯起来时,才顾不得这些。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了,作为弟子的沈漓安根本无可奈何。
他气恼转身,离开了玄宁的洞府,面对着山中苍茫白雪,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
一次又一次,从盛鸣瑶,到沈漓安自己,再到如今的朝婉清。
他们这些底下的弟子就好像是玄宁手中可以随意丢弃戏耍的掌中之物,喜怒哀乐,人生境遇,全凭他玄宁的一念之间。
沈漓安深吸了一口气,脚步偏移,终究打算去惩戒堂见见自己的那位师妹。
事实上,他们已经许久许久未曾说过话了。
……
……
“我就回家一次,你们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是有了伴。”
阮绵鼓着腮帮子,盘腿坐在榻上,充分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盛鸣瑶与锦沅一左一右坐在了阮绵的两旁,看着小姑娘气得涨红了脸,彼此对视,都在对方眼中察觉到了笑意。
“因为我喜欢苍柏,苍柏也喜欢我,所以我们在一起了?”
盛鸣瑶坦荡荡地与阮绵对视,没有半下身为恋爱之人的娇羞。
终于,阮绵败下阵来,又不甘心地将目光挪到了锦沅身上。
“你别瞎说,八字没一撇的事。”
比不盛鸣瑶的无所畏惧,锦沅到底是从小在凡尘界长大,她的脸上飞起了几缕红霞,试图遮掩,可惜在抿唇时,唇畔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她轻声道:“我们还没什么定论呢。”
“怎么没定论了?”阮绵扬眉,拉着盛鸣瑶,坏笑着围到了锦沅身旁。
“我听说长孙景山那家伙,前几日在家中好一顿捣腾,说是要找出最珍贵的一件宝物为聘,结果法术学得不精,差点把他们家的祠堂给劈了!”
长孙家在凡尘界颇有地位,从来行事放达,祖上有不少人与妖族通婚,他们也早已习惯了隔几辈就要出一个思维怪诞的后生。
然而像这样一言不合就要炸祠堂呃后生,还是第一次见。
三人好久没聚,借着乐氏秘境开放一事,锦沅与阮绵虽未获得进入秘境的资格,但想着盛鸣瑶在此,还是随着长老来此。
乍一相见,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
尤其是外出游历了几年的盛鸣瑶,成为了两人的重点关注对象。
三人聚在一起闹了几天,到了最后,还是汲南来将人领走,走之前不知何为,突然回头对盛鸣瑶说了一句话。
“苍柏这几天在找你,你若有空,可以多去找他。”
话说完后,汲南当即回头就走,活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似的,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滋味。
不过他这话说得倒也没错,有锦沅和阮绵在,盛鸣瑶确实有好几日没有和苍柏好好说过话了。
此间客栈是乐氏族人专门为了前来探索秘境的修士准备的,苍柏与乐氏祖辈有仇,自然不愿长时间居于此,索性将自己的房屋让给了锦沅与阮绵,而他另寻住处。
还不等盛鸣瑶前去找苍柏,当日下午,她就在自己居住的客栈里遇见了一个始料未及的人物。
——滕当渊。
两人与长廊中迎面相逢,四周皆无岔路,盛鸣瑶想避也避不开。
不过这一次,滕当渊见到盛鸣瑶时,表现得十分平静,他上前一步,临到盛鸣瑶身前时,又略侧过身,不让自己的举止太过无礼:“盛师妹。”
滕当渊神情自然从容,好似真的只是在招呼一位自己熟识的师妹。
从来行事沉稳的滕当渊已经初具日后‘剑尊’的风华,远远看起来,身姿清隽,遗世独立,像是一枝被人剪下后插在雪地里的枯梅。
到是与他身后的梅林相映成辉。
正值冬日,两旁的空地上种满的梅树也在盛开,雪落梅上见白头,梅树崎岖,带着些孤绝嶙峋之意,瞧着让人心生感慨,然而人来人往,也没有人觉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