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生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怅然若失还是落寞。
只沉默良久,又淡淡道:“之前我就想说,你好像开朗了不少。”
说话间。
他发动引擎。
“而且你看起来对今天的事也很放心,不太害怕的样子,”他说,“我以为你会很担心。”
“嗯。”
而迟雪很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我可能是最不害怕的人之一吧,”她说,“至少,肯定比解凛好就是了。”
“为什么?”
“因为解凛在啊。”
“……”
迟雪很平静地说:“没有解凛在的时候,我都从那么黑暗的日子过过来了,总感觉,现在的快乐像是偷来的,但是……多一秒钟也是好的。我现在就在无数个一秒钟组成的日子里。所以,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也不害怕将要面对的事了——好的坏的,都不害怕了。”
的确。
从前的她平凡,温和,普通。
但并不是她天性如此的——是社会一步步磨平了她的棱角,是因为,她总觉得,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自己必定也会和无数个普通的“迟雪”一样,度过平平无奇的一生。
可原来她的人生并非如此。
甚至有无数种可能:她因此惊心动魄过,颠沛流离过;她走进过最黑暗的生活,也跌跌撞撞地逃离过。直到最后,有个人、她一直等待着的人,伸出手,牢牢地托住了她。
所以。
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世上最恐怖的事情,无外乎绝望和遗忘。
可她现在知道,自己对于那个人有着怎样的重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被遗忘。哪怕在这条黑幽幽的甬道里,她的烛火亦始终都在。
“叶南生,”她说,“小时候,我还记得,你是第一个发现我喜欢解凛的人。这辈子,我被改变的事很多,被迫去回避的事也很多,但只有这件事,我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从来都没变过。”
所以,喜欢他。
也就不能——也就从未喜欢过你。
这便是“赞美”之外,言外之音的拒绝了。
一如许多年前,那个坚持冒着雨也要拉着他回去上课的小姑娘。
她有最柔软的心肠,却也有最坚定的方向——十头牛都拉不回。
汽车平稳上路。
叶南生目视前方,沉默良久。
忽却又低笑一声:“知道了。”
他原以为她在陈之华身边呆的五年,总会留下或多或少的灰色痕迹。
但如今看来,似乎重逢的快乐已然压过了昔日的痛苦。迟雪还是迟雪,甚至是欣然于自己人生的迟雪——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值得开心呢?
他压下心底那些莫名的情绪。
甚至可以如常地和她开起玩笑。
“听解凛说,你们提前去领证了。”
“嗯。”
“怎么?他怕我把他老婆拐走了?”
“……拐?”
迟雪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却倏然失笑,忙又解释道:“哈哈,不是不是。他肯定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那个情绪到了……”
“所以,我算是他情绪的助推剂?”
“嗯——”
她一时次穷,不知怎么否认。
却又难得一本正色地搞笑:“不过其实也挺好的,以后如果我们真的要做酒,不是今天这种,是真的请亲朋好友来吃酒,”迟雪说,“我想好了,‘功臣’可以不给红包,助推当然也算在内。你省大钱了,老同学。”
玩笑虽拙劣。
她说完,却自己先忍不住笑开。
叶南生从前视镜看到,亦跟着笑。
窗外的街景在倒退,繁华的城市,逐渐在冬日的清晨苏醒。
这样轻松的、如朋友一般的对话。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在他们之间。
叶南生清楚地知道自己本该说什么,然而努力再三,仍然无法开口,也就没有接上那个关于红包的话题。
他只知道。
道不同,终究不相为谋。
这一趟短短的路。
也许就是他和迟雪之间,是他对于那段青春,最后的告别了。
他只被允许送她到这里。
“总之,你今天一定要跟紧我,迟雪。”
叶南生沉默良久。
忽又轻声说:“陈之华还想跟我、跟叶家做生意。他也知道,我在叶家,是他唯一的突破口。所以哪怕是为了那个合同,他都不会动我。你跟好我,必要的时候,你就先走,明白吗?”
*
最终,两人在早上约莫八点时,提前赶到了约定的庄园。
为谨慎起见,这次请来的客人虽不多,仅叶方两家的一众亲戚而已。
但光是警方派来的便衣,粗算下来已有三四十人,一群人乔装成侍从,将之前还略显荒芜的庄园装饰一新,为了狙击手的视野宽阔,叶南生特意叮嘱他们将露天花园布置成主要宴会场地。
为了万无一失,也为了看起来“逼真”,符合陈之华说的大排场。
他甚至还特意请来了深城有名的管弦乐团现场演奏,增加所谓的现场气氛。
到了上午九点多,宾客陆陆续续到场,露天BBQ和管弦乐演奏都排上日程。
人群之中,迟雪正被叶南生带着、和几个此前并没见过的方家亲戚寒暄,背上却突然被人轻轻一拍。
她回过头去。
便见仍如过去美艳风情、只神情中多添几丝疲惫的陈娜娜,竟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四目相对,陈娜娜向她扬起一个和善的笑脸。
“迟雪。”
她说。
几乎和方雅薇一模一样的语气,问着:“你这几年都去哪了?要不就没个人影,要不就一回来直接给人抛个这么爆炸性的消息,都快吓死人了。”
迟雪难得在这种陌生的社交场合上见到老熟人,倒也难得生出几分亲切。
遂牵着她走开、到一旁去闲话家常。
聊了没两句,又瞧见方进走来,和两人打了个招呼,便去和叶南生说话。
迟雪却似被提醒了什么。
忍不住低头去看陈娜娜的肚子:几年前,她被迫远离故土前,陈娜娜的肚子已有些显怀,但如今看——
陈娜娜在为人处世上是何等聪明一个人,瞬间读懂了她的眼神。
倒是坦然也平静,抢在她问之前解释说:“那个孩子没了。”
“那你还跟着……”
“嗯。”
陈娜娜的语气里既有自嘲,似也有淡淡的慨然:“从前二十几的时候,还觉得什么都有得选。但现在只想着过都过了,就这么过下去吧——我也吃不了几年青春饭了。”
迟雪想劝她都不知从何劝起,反倒是陈娜娜忽又拉着她的手,轻轻附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一脸不解,不知陈娜娜为什么突然做个这么奇怪的动作。陈娜娜却又忽然倾身下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从前那个孩子没了,但,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零七天了。”
“……啊。”
迟雪闻言,忙低声说:“那恭喜你啊!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这次一定不会有意外的。”
“是啊。”
陈娜娜的眼神忽飘向几步外远,正和方进等一众亲朋谈笑风生的叶南生。
“我不会让这个孩子有意外的。”
她说:“绝对不会。”
语毕,却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微妙,让迟雪面露怀疑。她又忙微笑着攥住迟雪的手,也紧跟着恭喜了她两句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但是……”
迟雪说:“我,还只是‘订婚’而已?”
“订婚之后不久就是结婚了嘛。”
陈娜娜脸上有一晃而过的僵硬——但也只是一瞬。
“我提前祝你,也知道你一定能够走到那一步的。提前祝、提前祝。”
很快。
她又整理好表情,只转而小声叮嘱迟雪道:“总之你要记得,安全第一。”
“如果碰到什么危险……我的意思是,如果未来有什么困难,第一是要保全自己。不如等会儿吃完饭,你再跟我在附近走走吧,你来找我,好不好?”
迟雪总觉得陈娜娜话里有话,欲言又止。
一时却也想不出来那个具体奇怪的点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