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鼻子嘴巴,是看得出又血缘之亲的长相。
那女人生得模样端方,身材高挑,简单的浅灰色丝缎睡衣上身,亦穿出莫名的雍容感。眼神却不客气地看向解凛,长时间的打量过后,又转向迟雪。
然而只一眼。
那眼神中的意味却又莫名微妙起来:仿佛竭力在她脸上找着什么。
“你以前,”末了,只径直抛下一句,“读书的时候,是不是戴眼镜?”
“……啊,是,您是?”
迟雪求助的目光看向旁边沉默不语的解凛。
只不过,却还没等到他开口。
“你是迟雪吧。”
那女人倒已先准确叫出她的名字。也利落干脆,转而自我介绍起来,纤长手指指着自己,“我是南生的妈妈。你——该叫我妈妈,还是姑姑?”
迟雪被她问得一愣。
最担心的问题果然出现。
叶南生的母亲,亦是如今叶氏的掌舵人,叶贞如,丝毫不吝在这些小辈面前表现出自己强硬的一面。
解凛听罢,却忽然抬头,冷冷看向对方。
开口便是反呛:“你觉得呢?叶女士。”
“……”
“谁现在坐在她身边,有眼睛就能看到——还需要别的证明吗?”
少年时的他苍白阴郁。
成年后的他,沉稳中仍有掩不住的棱角。
恍惚间,的确是像极了……
叶贞如倏然一愣。
回过神来,刚想再还嘴,老太太却已捻着佛珠缓缓从里间踱步出来,一声“贞如”,径直截断了她的后话。
“贞如啊,”老太太温言道,“这么久不见,何必一开口就夹枪带棒的?让他们小孩子看笑话。”
尽管已八十有七,又重病过一回,如今的老太太却还精神气十足,一米七几的个头,丝毫不见驼背。
一头白发盘在脑后,以木钗挽起,白衣布衫,清瘦却不掩干练。
叶贞如被她说得缄口,又不想让母亲为难,只得转身回了房间。
很快,陈嫂也颇有眼色地找借口“躲”去了厨房。
老太太在靠近迟雪一侧的短沙发上落座,却并不急着开口,只又拎起桌上茶壶,慢悠悠倒了杯茶。
“孩子。”
末了,她说:“听说你叫……迟雪?”
这架势。
似乎在叶家,比起解凛,迟雪才真正是“不见其人,早闻其名”。
迟雪点头。
三人概都沉默片刻,末了,只听老太太若有所思地低声道:“那,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什么阴差阳错?
老太太说:“南生前头,本来还有个哥哥,只可惜,长不到两岁就夭折了,我给他取名叫‘东君’,取自成雁雄的《柳枝词九首》,‘东君爱惜与先春,草泽无人处也新’。”
她的神色之间渐渐流露出怀恋。
仿若陷入极远的回忆之中。
“后来又有了南生——《晏子使楚》里写,‘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给他取名叫南生,是愿他在适合他的土壤之中自有硕果……他呀,现在也算……没有辜负这名字的本意吧。”
迟雪听了半天,却仍想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名字的事。
直到后来这一句。
“排在前面的孩子,先有东,又有南,所以,到了阿凛,就轮到‘西’了。”
老太太说:“但西这个字不好取,寓意上也容易有歧义,西去,牺牲……我只想着怎么能往好的取,后来又想着,他出生在冬天,冬天应当是要望春来才好。”
“于是挑来挑去,两边兼顾,最后取了杜甫《绝句》里那一句——春意盎然的那一首《绝句》。”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是以。
——叶西岭。
这才是解凛最初写在叶家族谱上的名字。
“只可惜他妈妈不喜欢,觉得既比不过东君文雅,又没有南生秀气。”
老太太忍不住叹息:“后来只能改成了同音的凛……再后来,离了我们叶家,又把中间的‘西’字去掉,如今都习惯阿凛、阿凛的叫。没成想,他真的把‘千秋雪’带了回来。”
冥冥之中。
似一切早有天定。
她倏然叹了口气。
低头看向杯中茶汤,映出自己衰老的面容,这么多年,一个个儿孙长大、离开,结仇或负恩,到最后,原都只剩下一句“早有天定”。
解凛忽然开口,说:“我早都不姓叶。”
而老太太点点头,说:“奶奶知道。”
只是,如叶南生一般,她接下来的话,却也选择向迟雪开口。
又慈祥地、握住迟雪无从着落的手。
“孩子,你的事,我之前已经听南生提起过。这五年,你过得辛苦,阿凛也辛苦——良缘难成,我活了这么多年,看了太多人和事,也清楚你们为什么今天专程来见我。”
她分明不看解凛。
却又明明是字字句句都对解凛说。
“前几年我病得厉害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有进气没出气,好几次,我都觉得,大概是到这为止了,但心里总觉得还有什么放不下……我总是梦见我儿子……就是阿凛的爸爸,我梦见他还小的时候,围着我跑的时候。后来梦见阿凛,梦见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我总在想,我自己的孩子,那么小的时候,我只要求他开心、快乐,为什么到了阿凛这,我却要求他比大人还明辨是非,懂事、成熟呢?”
“明明是我没有教好我的孩子,为什么当初的我却偏偏要把罪恶感发泄在一个更小的孩子身上呢?他只是做了社会、老师都教他‘正确’的事,我却用自己的私情审判他,对一个才不满十岁的孩子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
“……”
解凛听着。
表情仍是冰冷的,沉默不言。
眼神却在自己都不察时莫名抖颤,长睫落低,看向迟雪于无声中伸出来紧攥他手的手指。
亦于沉默中,十指紧扣。
“所以。”
老太太最后说:“你们从不欠我们叶家什么,也不必感念什么。”
“头几年,我总想着做这些事,也许阿凛,你有一天会原谅我当初对你做的事。但现在我只想着,‘原谅’从来都是件奢侈的事,我当年都没有原谅你,凭什么要求你来做同样残忍的事?——我也只希望,你在这件事过后,真的能有属于你自己的,崭新的人生。”
“至于具体怎么选,做生意也好,做警察也罢,奶奶不会干涉你。我只答应你,在叶家,奶奶会把属于你的那一份留给你。”
老太太轻声道。
亦最后一次,平静地望向解凛。
“我不敢说叶家是你的退路,但,也让我这个老人家,最后再为你做点什么吧。”
……那天的最后。
事实上,一直到最后,解凛亦坚持没有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没有说过谢谢。
只是在离开前。
他喝了老太太倒给他的那一杯茶。
叶贞如在两人离开后,才如掐准时间般从房间出来,看着那杯见底的茶,她眸光幽幽。
“我知道你一直担心什么,贞如。”
老太太却双手微合,拢在膝上——她不知何时坐到了窗边的躺椅上,望向窗外,正午的太阳灼烤大地,纵然是冬日,午后的阳光依旧足以照亮一切污浊。
而她是快要落下的太阳。
“南生,他是我们叶家名正言顺的孩子。我百年之后,他可以和阿凛一样,拿到一半的叶氏资产。而至于方进那边……那是他们方家的事了。让他们去决定吧,我已经管不着了。”
“……”
“贞如,阿凛三十岁了。”
她说:“他父亲走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他们长得越来越像。”
“……嗯。”
“只是,不知道如果振宗还活着,会不会怪我这个妈妈,竟然还会允许他唯一的儿子去做那么冒险的事?”
老太太竟哽咽。
“我刚才看了,阿凛的左手,已经抖得快要拿不稳我那碗茶——他才三十岁啊。”
暖阳残照。
错落洒在她衰败的脸上。仿佛方才强撑出的精神气一瞬间都被抽出去。
她的确老了。
不再是曾经独断专行扛起叶家的那个她,只无声间看向远方,无声地,忽然便湿了眼眶。
而叶贞如怔怔看向母亲。
莫名地,却又突然想起刚才那一面,想起几年前,自己意外从刚留学回国的叶南生钱包里,翻出来的那张照片。
梳着两条长黑辫子,戴着笨重瓶盖眼镜的少女,不太自在地被他揽着肩膀。
女孩不算出众的漂亮,可她却意外于儿子对这张照片的珍重程度,于是追问之下,才又第一次记住了——原来这个女孩叫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