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左手里的烟抽到一半,身后响起皮鞋踩踏的规律节奏声,抖下烟灰,抬头看了眼愈加黑沉的夜色。
与站在二楼栏杆扶手处的李青容打了个照面,顾绝便离开了,穿过富丽典雅的长客厅,出了院子,看见站在路边树下的男人,指间还亮着未抽完的细烟。
顾绝头一次觉得这里的一切令他熟悉,除去自家,他来过最多的地方就是顾老这里,只是一只脚踏进院子,就能令他感受到血缘间的温情。
而树下站立的男人也早不是当初的少年,他也像是终于记起,以前来顾老这里拜访或是度过漫长孤独的寒暑假时,小大人顾淮左就常常站在这棵青棠树下等他过来,有时候也会带上那个灵秀清美的小姑娘。
那时节的烈日下,树枝交错,开满了粉色绒花,绒花落在小姑娘头顶黑亮的发丝间,一晃一闪,是那样好看。
顾淮左在等他出来,看了眼披上大衣的人,他掐了还剩一小截的烟,朝外走去。
顾绝亦跟着。
又是一条令人无比熟悉的下山路,在路前方沿着往左的岔路口继续走,是一片圆盘似的大湖。
“以前都是我带你们来这的。”顾绝开口,许是太久未说话,迎面的寒风将他的声音吹成冰冷的哽咽,细听又是荒芜的怅然。
他抽出插兜里的手比划了下,“竹西还那么小,就算我们走的再慢,她也只会跟在身后,追着跑。”
路上亮起成串的路灯,顾淮左站在湖边,没说话。
顾绝一个人说了许久,大都是以前的事,他来顾家过年小住,顾家四个孩子,附带着隔壁院子里的沈逢和付嫣,热闹极了。
后来,他也走到顾淮左站着的湖边,树立的大石头。湖与岸的连线边结了一层雾白色冰,平滑圆整的像是一轮倒悬的月,映在湖水里,和旧年岁里炸开的烟花一样,随着哨响声升空,噼里啪啦的炸亮了夜幕,燃烧的火花绚丽多彩。
如果他能更早知道程月津的悲剧,知道顾南沢并不值得他去尊重敬爱,知道怎么做一个不被所爱之人恐惧憎恶的人——他真的想健康的、正常的去说爱,就算不会被接受,也不会走上父辈的老路,让心爱的女人重复着自己生母的悲剧。
可是不会。顾绝清楚的了解到,如果他更早知道自己是程月津和顾荣峥的孩子,早就颠覆了世界观,该如何面对所谓的‘大哥’、‘二哥’他们,这十几年感受到的亲情也都会荡然无存,他会满心怨恨,恨不得毁了顾荣峥和沉甸甸的顾家!
他长大了,在顾老的偏爱下,在‘大哥’、‘二哥’的友爱照拂中,除了内心深处的隐秘偏执。几十年的培养,他也清楚作为顾家人的责任。
顾绝一直在乎顾家的利益,站在一个阵营,为了后百年的繁荣昌盛而努力。
要不是姜暖。
或者说,要不是顾淮左。
过去的恨和偏执,让他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顾淮左回国后开始毁灭的。
此刻来想,就算是在那时候,顾淮左使了不入流的手段逼他出国,也没告诉他这么恐怖的真相:顾荣峥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至少在那个时候——三年前,顾淮左和他顾绝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作为要掌握顾家权力的棋子之一,被顾家选择,懂得顾全大局。
是不是自己没有回国,关于身世就永远不会被提起,他也永远不会知道摧毁他过去认知的真相,甚至他的为人、脾性、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罪恶,连呼吸都肮脏无比。
他一闭眼,脑中就是那个男人用皮带抽死程月津的画面,鞭笞的鲜血在地板上涂涂画画,女人尖锐的咒骂与惨叫像是盛夏的蝉鸣,聒噪又令人心惊肉跳……直到夕阳穿过缀花窗帘,他才松了口气,视线顺着橘红色的晚霞映满青玉地板上的暗红色,和一动不动的她。
他在做什么。
他想起来了,他被‘父亲’勒令在桌前画画。
白纸上,是用红色水彩笔涂成了人,红色的长发,红色的脸颊,还有一条布满整面速写本的红裙子,在女人身下绽放成大红花。
他,甚至都不愿意喊她母亲,因为顾南沢说她是一条养不家的母.狗,一心想着外面的男人。
母.狗。
这个充满了贬低和对人性恶趣味侮辱的词,他曾用在姜暖身上,怀着和顾南沢一样的心情,重复着一样的行径,去彰显如何用暴.力和强制的爱去征服一个女人,为奴,圈养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姜暖只是心平气和的劝他去买一条狗,至少,不犯法。
顾淮左点了根烟,又递给顾绝一支。
顾绝像一块石头,发青发冷的矗立着,在冬天的夜晚,如地狱深渊。
直到一支白色精致的手工卷烟出现在灰白如夜的视线中。顾绝垂眸眨了眨干涩发酸的眼眶,抽离思绪,轻笑了一声,点烟吸了一口,转头看向年轻人,“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淮左道,“九岁。”
比顾绝意料中的要早许多,他想问,却又没问,最后只说:“我想见姜暖一面。”
顾淮左没说话,只是冷清的俊脸一沉,在灯光下身上烟火气息骤然冷下几分。
顾绝此刻已然不在意对方的占有欲,比起自己,一个正常人更适合姜暖。他自言自语道,“她不愿意见我,我很抱歉,关于过去对她造成的伤害。”
顾淮左皱眉,淡然抽着烟,凝视湖面,夜里的风吹过树立笔直的路灯,投下的明亮光圈里有了点点斑驳的飞雪。
“如果可以,请你替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顾绝嗓音低哑,利落转折的喉结艰涩滑动,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斥着复杂情绪,没了往日盛气凌人的大男子主义,颓然不足以形容他。
“是我发自内心的歉意,这一辈子都偿还不了,无法弥补的伤害。”顾绝眼帘一凉,冰丝丝的寒意润湿了眼眶,抬头看了眼遥远的雪花,他声音悲伤而温柔了三分。
“像我这样恐怖的烂人,下水道里的老鼠……都是她避不可及的噩梦。”
话语声顿了顿,他又吸了一口,继续望着远处落下的纯洁白点,声音与夜里的风一起,不惊扰雪花的曼舞旋落。
“希望,往后的她只有美梦,一生喜乐,再不用担惊受怕。”
顾淮左弹去烟头覆住火光的烟灰,吐出轻袅的烟雾,融于雪雾中。
他不是姜暖,也无法原谅顾绝。
但如若可以,他想守着九岁的秘密直到百年入土,绝不向第二人提起。
十几年守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不累也不辛苦。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让身边的人,错的越发离谱。
月上中庭,雪花纷纷扬扬,湖边落了许多烟蒂,空空的烟盒被雪花覆盖,一吹就散。
顾绝和顾淮左各自离开。
顾淮左在夜色里上山回了顾家老宅,顾绝驱车下山,背离的风雪在两人身后刮的越来越大。
一直留住到第二天傍晚,顾淮左与清醒过来的顾老说了会儿话,爷爷确实年纪大了,这件事折腾消磨着命数。老爷子对这个不服管教的孙子自然有气,言辞满是责备……但事情出了就要想办法解决,怎么收场。
好在顾淮左心里门清,接下来要应付的场面和难题都在计划之内。在与父亲谈完话后,他才离开顾家,回了濯华山上。
姜暖散完步从湖边回来,走在鹅卵石小路上,路旁是修剪整齐的绿叶灌木,被昨夜落下的白雪铺盖的整整齐齐。
她穿着鹅黄色的长款羽绒服,包裹住细长的小腿,揣在兜里的手机一整天都没响过,明明昨天顾绝还跟她疯狂发着道歉消息。
不过她也没多想,只迎着风艰难的往回走,余光正好看见从前面院子进来的人,岑言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
明明脚下没踩断枯木枝,没发出动静声响,顾淮左却回身朝她所在的地方望去一眼。
两人隔得有段距离,姜暖却能看清他面上冷清沉重的神色,不禁走的快了起来。
顾淮左从岑言手中接过伞。岑言懂事的先离开。
姜暖将他看了个仔细,确认脸上没有伤口,四肢健全,这才松了口气。轻哼着转过头,一双纯澈的水眸扫向伞檐下乌压压的天色,“怎么现在才回来?”
深冬落了雪的天,还没到五点就彻底黑了。
顾淮左道:“爷爷身体不好,陪他多说了会儿话。”
姜暖挽着他的胳膊往里面走,“还是因为心脏的老毛病?”
顾淮左嗯了声,“人醒了,算是挺过来了。”
“那就好。”姜暖点头,又侧目多看了他几眼,抿了抿唇。
顾淮左虽是没看她,却将她的动作与表情尽收眼底,他问:“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姜暖垂眼,又抬起,又垂眼,小扇子似的睫毛扑闪,最后只摇了摇头,“过完年,我就要跟组了,安导那边确定了演员,要开拍了。”
前两天就听姜暖说过这件事,现在提起他也不觉得意外,继续往前走,听她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剧本,聊着里面的情节,是他们一群人遥远的青春少年时。
“……乔晚的原型就是沈逢,安导选了卓御来演,卓御外形还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演出沈逢那身雅痞的气质了。”她扯了扯男人的衣袖,“淮左,你觉得呢?”
“不认识,”他淡然道,但见姜暖一双眼亮晶晶的注视着自己,心头的阴霾随之散去,唇边扬起一抹好看的笑容,“沈逢么,一本正经的不要脸,斯文败类。”
醍醐灌顶,姜暖茅塞顿开,可不就是一副正经人的斯文姿态,做些不要脸的事儿。
“这二十多年,你也没白当沈逢的好兄弟呀,这么一针见血。”姜暖揶揄打趣道,踮起脚尖在他唇边印下代表奖励的亲吻。
她想浅尝即止,偷亲一下就撤回。
顾淮左抬手扶住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带着香气清甜的问,鼻息交互。
直到她喘息加急,眨着微微潮红的眼角,两人才分开。
—
夜里,亲密之后。
姜暖面带霞红的躺在他怀里,瘦削的后背贴着他温暖的胸膛,与他一同看向床头亮着的星空夜航船。
台灯下悬空的小船围着灯绕圈,仿佛航行,不按下开关,小船便不会停下,如伞的灯盖下挂着做工精致的星星。
顾淮左从后揽着柔软温顺的她,大手把玩着她纤纤玉指,而后十指交握,握紧。
姜暖声音自然残留着情.动后的沙哑,充满了质地和性感,她说:“你有心事。”
顾淮左还没反驳。
姜暖反手抓住他的手指,用力,“从你和岑言进院子,我看到你的那一眼,就知道了。你这次回顾家并不顺利。”
之前顾淮左与她说过,不允许她提顾绝。她本身也对顾绝存有阴影与恐惧,自然不会主动去提,就是这么一个令她恐惧的对象,所以她才会担心顾淮左这次回顾家遇上身份揭秘后的他,会不会不欢而散,甚至那个偏执疯狂的男人会不会将迁怒于顾淮左。
尽管她没说出那个名字,顾淮左却仿佛听见她真正想问的。
抬手将被子里的人转过身来,面朝自己,四目相对着。顾淮左眼底蕴着未退的深情,先是亲了亲她的额头,眉眼,鼻尖,还有柔软的嘴唇与下巴。
而后缓缓淡去了情绪,只望着他的小妻子,低声说:“他说对不起。”
姜暖一愣。
不待她做出反应,顾淮左紧绷着的下颚是一道完美利落的弧线,微抿的唇再次掀开,“顾绝。”
他承认这个名字。
望见姜暖脸上错愕的情绪,顾淮左冷声重复了一遍,“顾绝让我跟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姜暖最近没少看见,昨天、前天、上前天……的短信和邮箱里,全是这些‘对不起’,挤满了她的私人空间,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了。
起初是觉得顾绝病没好,时间久了就觉得很恐惧,他又想做什么了?
现在听顾淮左替他转达这三个字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情绪自她心底溜走。姜暖皱眉,没多想,只是下意识凑过去贴进他的胸膛,将他抱住。
“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的。”她语气坚定,咬着牙太过用力而发抖。
不是‘原谅’,是‘在意’。因为姜暖从来没想过要原谅他,这个词,不该存于她和顾绝之间。
她被顾绝强.占折磨的几年里,面对他偏执浓烈的占有欲、时而温柔、而是卖乖讨好……她都没患上斯德哥尔摩症,此刻也不会因为他的身世而心生怜悯宽恕。
姜暖只愿此生,能和所爱之人,白头到老。
谢谢顾淮左,能回到她身边。
顾淮左抬手抚在她不安的身躯上,轻轻拍着,结束了这个话题。他轻声安慰了姜暖片刻,冷清的声音透出独一无二的宠溺,“想什么时候办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