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担忧,尽管没有确切依据,却也巧合的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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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顾淮左接到老爷子病倒的电话就赶回去了。
门口依旧站着身姿笔挺的守卫,进去就是记忆里的大院子和独栋楼,古朴悠远,而气氛却早不是熟悉的平和。
他到了后,先去看望重病在床的老爷子,随后便被顾建华带去书房。
经此一事,顾建华俊朗的面孔也多了凝重,看上去老了几岁。此刻,他手里夹着一支没有点的香烟,直直的盯着顾淮左,他的好儿子。
这么多年,他就没看明白过这小子。
顾淮左双眸平淡无波,与他对视,“父亲有事找我?”
顾建华点了烟,侧头望他,沉重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淮左道:“九岁,你和爷爷在奶奶去世的老屋里谈话,我给你们送茶。”
顾建华夹着细烟的手指一顿,目光从面容清隽的年轻人身上移开,落在飘出袅袅白烟的光点上。
父亲去老屋的次数一年里也就一次,是母亲的忌日。顾建华脑中抽丝剥茧般清晰明了起来,往常去送茶的应该是作为儿媳的李青容,没想到顾淮左突然来了兴致,帮李青容走了一趟后院老屋,就听到了这个禁忌的隐秘。
顾建华沉默良久,再次看向他,用一种遗憾又惋惜的语气喊了声:“淮左。”
顾淮左不答,面上波澜不惊,如一潭落了雪的湖面。
男人对他的反应也是习以为常,他抽了一口苦涩呛人的烟后,见惯风雪沧桑的双眼凝视着顾淮左,再问:“你是怎么想的,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摊牌?”
顾淮左脸上有了情绪的波动,鸦青纤长的睫毛一抬,眼底深深的冷沉。
他父亲问的并不是他为什么现在才将这件事捅破。而是想问,你既然忍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这一次忍不了?为什么不能为了顾家选择隐瞒这个秘密。
顾淮左淡淡的扯开嘴角,咧开一丝不真切的笑意,“这些年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顾建华脸色一沉,夹着烟的手指往书桌上的烟灰缸上点了点,晦暗不明的眸光蕴开低压紧逼的压迫感。他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好儿子,胜过所有质问指责。
顾淮左不为所动,依旧平常脸色,平淡音色:“因为做得太好,让你们产生了误解,觉得我是能被顾家选择的?”
人生从来且只能被自我选择,怎能任凭旁人做主。
顾建华指间烟头的火光渐渐暗淡,飘出的烟雾也稀疏淡薄起来,他不说话。
顾淮左眼底幽微的光转而一凛,俊美清冷的面容透着一丝不近人情的漠然,“你和爷爷都清楚,我不想在国内看见他。”
顾建华脑中紧绷的弦仿佛被谁的手指用力拨了一下,勾勒拉扯出铮铮的琴音,刺激着头皮和神经,下意识记起‘我并不想在国内看见他’这句话,上次听见还是三年前。
那时的顾淮左被顾绝连捅两刀,扎在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喷涌的鲜血就跟扎破洞的水球一样,滋滋的往外冒。
顾淮左手术醒来后,面对一众担忧的顾家人,只一句话——可以不追究,我不想在国内看见他。
当时的顾淮左太年轻,又在顾绝这件事上的态度过于强势,让顾建华和顾老都潜意识认为他是因为姜暖才如此,是一种争风吃醋的行为。
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白色烟卷越来越短,亮着火光的红点也逐渐靠近手指,飘出的烟雾在冬天寂静的书房里隔着木质檀香味,散发出一丝凉薄的温度。
顾建华手背触碰到了这抹来自于烟头的温度,抖了抖手,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他再看向自己养大成人的好儿子,想起更早些时候的往事。
是姜家丫头刚来顾家,老爷子养着一条极其凶悍的藏獒。
丫头怕狗,那狗又喜欢冲生人叫唤,三两下就作势要扑上去,银白尖牙里发出凶狠的嘶吼,可把小丫头吓坏了。
顾淮左那时候也才十四五岁,愣是趁着老爷子去外地给下面的人开会的时机,把狗送去了隔壁沈家,知晓沈家年轻一代的不敢接顾老的狗,这小子也机灵,直接点名道姓的说要送给沈老爷子。
回头就被顾老一顿呵斥,挨了顿打。
顾老让这小子怎么把狗送出去的,就怎么把狗请回来,狗不回来你也别回来吃饭了。
顾淮左不理会,铁了心的不去接狗,也不吃饭。
脾气倔,饿了两天。
最后还是李青容陪着顾老去隔壁沈家,和沈老下了整整一下午的棋,好说歹说才算是把狗给接回来了。
不想老爷子心心念念的藏獒才回到熟悉的大院,叫唤了两天,第三天就在后院里莫名其妙的咬伤了顾淮左,左小腿上全是血,撕下的一块肉连着裤腿碎布片,要掉不掉的挂着,地上点点滴滴的血跟雨珠子似的洒了一路。
那时,顾建华只顾着心疼去了,哪还记得去分析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在想什么。
如今想来,还真是不曾仔细看待这个儿子。顾建华沉重的脸色与消散的烟雾一样,凝重。散去后只余下怅然深沉,他问:“那天院子里就只有你和大虎子,真是大虎子咬的你吗?”
大虎子是顾老养着的藏獒的名字,早被顾老当做了朋友,而在大虎子咬伤顾淮左后,只好将它送去了沈家养着,再没听说过咬人。
前两年大虎子岁数大了,也走了。顾老满心伤怀,还亲送了一程。
听父亲现在才想起问这件事,顾淮左抬了抬眼,扇开的眼尾构成漂亮的弧线,却一点都不温柔。薄唇轻启,他道:“我和它抢肉,逼得急了,它自然咬伤了我。”
剩下的问题顾建华一片了然,不需要再问下去了,顾绝捅顾淮左的两刀,没有第三人在场,而他儿子已经回答了。
顾淮左见父亲一脸后知后觉的顿悟神情,淡声说起:“一条狗罢了,不过是老爷子念旧情才多活了几年。”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如果不是老爷子和顾家血脉相连,顾绝不至于还能活到现在。
听他大言不惭,顾建华声线绷直,瞪眼呵斥:“你别太过分!”
末了,他掷地有声的补上一句,“这里是顾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父亲是想提醒我什么,是对待长辈的谦卑敬重?”顾淮左一副漠然姿态,薄唇扯开笑意,“还是对待堂兄的礼貌客气?”
顾建华被轻易挑起了怒意,气得横眉竖眼。
“那还是要问父亲,我该怎么称呼顾绝,嗯?”
顾建华脸色发红,不答。
顾淮左继续,“我要是没猜错,大伯也不知道程月津替他生了个儿子吧?”
似料准了顾淮左下一句要说什么,顾建华双目沁出红血丝,朝他愤怒道:“你住口!”
“你和爷爷明面上不想得罪秦家,实际上是怕三爷爷和大伯为个女人翻脸,由着三爷爷的暴虐脾气打死了程月津,之后又对大伯递.枪给三爷爷的事闭口不谈。这装聋作哑几十年,把小辈们抚养成人,还真是辛苦父亲了。”
顾建华脖子上青筋暴跳,肌肤爬满充满怒意的红色,高大的身躯瞬间紧绷成一条直线,握紧的双拳贴着裤缝微微颤抖,死死地盯着面容清俊的年轻人,听他冷漠的撕开这些丑闻隐秘。
顾淮左语气渐入低沉,“顾荣峥这些年对顾绝照顾有加不仅仅是看在他是程月津的孩子的份上,是因为他心里的愧疚吧。大伯他早就后悔了,后悔在程月津死后喝得大醉去找顾南沢,还将自己的配枪留在了顾南沢家里。”
“够了,”顾建华压低声音怒吼,“别再说下去了!”
秦湘最终还是知道了顾荣峥和程月津有一个儿子,就是她所谓的小叔子顾绝!在这个年纪女人就算不用再为了家族考量,但为了面子,五十多岁的她也绝不可能与顾荣峥离婚。
至于顾荣峥要怎么面对突然间多出来的儿子是其次,重要的是他会如何看待一直知情的自己和顾老爷子。
顾建华满心复杂,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书房里静的只余下呼吸声,拳头摩擦西装裤的窸窣动静。
顾淮左从容淡定的从熨烫笔直的西装裤的兜里掏出烟盒,拿起一支手工卷烟叼在嘴边。浓密的睫毛随着低头拢火点烟的姿势而垂下,在清冷白皙的俊美面孔扫下一片晦暗的阴影,点了火,根根纤长的睫毛又刷开了狭长的双眼,映着底下那颗雾霭如墨的蓝,冷冷清清的。
有人在暴怒又颓然的边缘,有人无所顾忌的抽着烟,书房紧逼低压的气氛全罩在这对父子身上,就连香烟飘散的白雾都挥之不散,凝结。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顾建华突然发问,愤怒到瞠大了一圈的眼球望向姿势慵懒抽烟的男人,“让顾家身败名裂,分崩离析,就为了替姜暖讨回公道?你早就不想要这个家了,是、不、是——?”
夹在顾淮左指间的烟缓缓从唇边拿开,唇似想扬起,又觉得讽刺无比。
他们总习惯于在女人身上寻找突破口,而忽略问题的本身。三爷爷打死老婆的事怪程月津搞婚外情,顾绝身世曝光的事怪姜暖。这一瞬间他仿佛被这间四分五裂的、沉甸甸的大屋子压住了身躯,喉咙间的喘息被按下,顾淮左心上蔓延开愈加疲乏的疲乏。
片刻后,他抬手猛吸了口烟,选择了沉默,冷寂而无声的看着不再年轻的父亲,吐出细袅的烟雾,云淡风轻。
他不是早就知晓了父亲和爷爷的心思么。
大家族想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也在尽力弥补对程月津的遗憾,所以才会纵容顾绝,同样的顾荣峥也将长辈顾南沢的死归咎于冲动的自己,让顾绝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所以格外溺爱。
但再多的亲情也填补不了来自于双亲缺失的遗憾,童年目睹母亲出轨婚外情、被父亲活活打死,而一向敬爱有加的父亲选择吞.枪自.尽……外表越是温柔聪明的孩子,内心就越早荒芜成一片暗黑的汹涌旋涡,再往后余生里也尽情放肆,复刻着他名义上'父亲'的所作所为。
顾淮左也曾想过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隐瞒下去,哪怕他再恨顾绝,是不是也应该顾全所谓的大局。
如果他们真的有将自己的话当真,那顾绝就不会回国,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以至于到现在,他们还自以为是的认为让不服管教的自己从致行下台,从顾家权力中心远离,就能调和这一切的矛盾,就能让顾家继续繁荣昌盛的走向下一个百年。
而他亲手撕开的假象,也只是为了兑现赌命去换的约定——我不想在国内看见他。
如果有人违背约定,让他在国内再次遇上顾绝,那他一定会让顾绝明白——谁是他的兄弟,谁又是他的亲生父亲?
与顾建华结束了再聊不出更多意义的谈话,顾淮左从书房走出去,开门一抬眼便看见一张与自己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就一动不动的站在门边。
顾淮左见他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落在木质云纹把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将厚重的大门带上了,并未再迈出一步。
两人对峙在这扇通往书房的大门前。
顾绝单手插兜,要笑不笑得挂着嘴角,如星如月的双眼压着一层水红的雾光,却没有半分湿润的意思,脸色白的泛青,额前乌黑的碎发似乎许久没打理了,遮在眼上,如一片挥散不尽的乌云。
他抬了抬这段时日愈加清减消瘦的下颌线,连着笔直优美的脖颈,衬衫领子松开了两粒,套着意式手工西装。顾绝扯开嘴角:“你让开。”
顾淮左知道他不是冲自己来的,而是冲书房里的人去的。他没让,一步也没动的挡在父亲的书房门前。
屋里的佣人比往日少了许多,这个时候大都战战兢兢的保持沉默,生怕面部不听话的露出一个表情而成了黑云密布的火药桶里的火柴星子,刺啦一声响——
顾绝点了烟,收回烟盒时想到什么,朝对面站着的年轻人递过去。
顾淮左手指修长,不同于顾绝的苍白,莹润而光泽,接过一支烟。
顾绝瞥了眼他身后背靠的木门。
眼中情绪掩不住深藏的汹涌,微抿着的唇没有血色,抿了抿,又松开,掀开上唇似想说什么,最后又合上,压紧了唇角。
白的透明的手指抖了抖,顾绝旋转着小巧精致的火柴盒,又刮亮了一根火柴,递上前。
顾绝的目光依旧沉重,最后选择从书房门上移开,他望向顾淮左:“一支烟,陪我走走。”
顾淮左垂眼,淡漠的视线扫向那抹窜起的火苗,燃烧过后的木柴余下黑色的炭,火苗渐渐熄灭,只余下暗蓝色的光点忽高忽低的跳跃。
他抬手,在火柴彻底熄灭凉透前,点了指间的细烟。
入口便是浓郁的烟草香,复杂古朴的韵味。和顾家一样,站在权力的顶端太久,某一种意义上的苦涩难忍,他用力吸了口,率先离开了这条朝着外面的走廊。
在顾淮左离开后,顾绝抬手敲了敲书房的门,紧绷着手,薄薄的皮肤拉扯的发白发红,敲在厚实沉重的木门上,一下两下,咚咚咚的响……
没有人开门。
他一反常态的没有用愤怒的拳头去砸门踹门,压抑着骨子里属于名义上父亲——顾南沢的教唆。
他恨顾荣峥,恨顾南沢,恨顾老当家做主,恨顾建华隐瞒多年!
而在过去的记忆里,顾荣峥也好,死了的顾南沢也好,顾老和顾建华……这些都是用心待他成长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