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没有弹出什么曲调,只是随心所欲,任凭指尖游走,这像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安闲又自在,没有外人来打扰,也不会有人说她不懂乐音。
她站起身,将窗子打开透风,开窗的一瞬夜风忽而涌入,将窗旁的纱帘吹开,露出一片黑色衣角。
纱窗落下,掩住一切,月光晚风静悄悄。
南栀转身离去。
片刻之后,纱帘又动了动,松月泊从里面钻出,长舒一口气,真是惊魂一场,差那么一点就要被发现。
他本是过来整理琴房,见窗帘后有些许落叶,便拉开纱帘弯腰捡拾,起身时听见脚步声,想拉开纱帘出去,却听见一声乐音,掀开纱帘一角,他又见到她。
若是此时他走出去,那么这位女孩子说不定会停下动作,不再弹奏。
他不愿意打扰她的闲情,于是便悄悄躲在纱帘后。
这一躲就躲到月上柳梢,怕是月亮都在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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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所有人都装扮一新,迎接新生入学。张泊如先生换了一身大红衣衫,像要去接亲的新郎。
校门还未开,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居民,他们都想来看一看大学生们,那都是有本事的少年人。
张泊如先生慢慢走到大门前,他一手拉着门闩,一边朗声道:“各位,从今日起,安南大学才算有了生命!”
人们鼓掌,他将门闩拉开。
这一瞬间,有人流泪不止。
校门一开,学生们纷纷到来,有的从汽车上下来,一派华贵;有的挑着行李前来,像西天取经的沙和尚。
门口停了汽车黄包车,还有几匹马与驴!
——有一些学生是骑着驴来的。
那些华贵的少爷小姐大概没见过这些,都跑过来看。
“兄台你骑的这是何物?”
“驴子。”
“骑了多久?”
“半个多月。”
“它路上吃什么?”
“草料。”
“吃草吃的饱么?”
“那怎么着我还得给它做饭啊!”
哄堂大笑。
少爷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
“我是1200凌山岱,兄台呢?”
“0001章念棠。”
“全校第一名!”
人群一下传遍了,那个骑驴来报道的学生是入学考试的第一名。
有鲁地来的学生提了一捆大葱,那大葱可有半人高!学生们又围了过去。
校门口一时分外热闹,张泊如先生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停过。
一个学校有了学生,才算有了生命。
南栀此时才明白。
报道一直持续到傍晚,最后一名学生踏入校门,南栀一天的任务就算完成,她竟一点也不觉得辛劳,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学生们此时大概都已经回到了校舍,南栀也该去用饭了。
听闻江教授今日就会到校,她隐约有些期待。
天色有些黑暗,南栀回到江教授的小院里,刚修理完一盆月季花,便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不自觉笑了。
松月泊也笑,他倚着门框道出名姓:“松月泊,江教授的助教。”
南栀将剪刀放下,看着他道:“南栀,江教授的……园丁。”
气氛陷入沉默,幸而江教授出现,他提着行李箱,戴一顶毛毡帽,穿着马甲与长衫,脚步匆匆走过来。
“我来晚了!”这是一口地道的京话。
他看了看南栀,又看了看松月泊,而后一拍帽子。
“南栀,松月泊,两个都是我的助手!来来来,快些进来。”
松月泊接过他的皮箱,南栀让开路,江止善大步走过去。
屋内十分空荡,厨房里的设施到是齐全。
江教授解释道:“当时光顾着把植物搬过来,忘了搬家具,我明日现买,就是要劳烦月泊帮个忙。”
松月泊笑道:“竭尽全力。”
江教授拍拍他的肩,转而对南栀道:“这满院子的花,比我走时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真是多谢南栀了。”
南栀不说话,看着他笑一笑。
“不客套了,这舟车劳顿我可饿坏了,等着,我给你们弄一顿西餐!”
这一顿西餐没弄出来,因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面条摆在橱窗里。
江教授颇有些尴尬,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南栀对他道:“交给我吧。”
她走出去,在花园里摘了一些小青菜,和面一起煮,最后撒上几滴香油,她做了两碗面。
简简单单,却使人胃口大开。
江教授问她:“你不吃吗?”
南栀答:“我吃过了。”
她将筷子递给两人,笑着坐到沙发上。
旅途归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乃一大幸事。
回去的时候,南栀与松月泊并排走,江先生的小院离南栀住所只有几步远,他们不能顺路而行。
南栀告别转身时,松月泊叫住她,终于问出口。
“我们是不是见过?”
南栀微微惊讶:“松先生忘记了?我们在琴房见过。”
松月泊笑,他摇头道:“不是那一天,是在更久以前。”
南栀仔细回想,回答他:“似乎不曾遇见过。”
松月泊道:“或许是我记错了。”
“再见。”
“再见。”
他们在流云楼前转身道别,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可叹这个时候没有栀子香气,不然他们可都要记起。
若是记起码头那一日的风和云,他们便会知道,琴房那日不是乍见相识,而是久别重逢。
第8章 学在安南 学在安南
一个学校最有吸引力的地方,一在学术,二在风景,三在校舍,四在饭食。
安南大学学术氛围浓厚,不少教授都颇有名气。
李月生是文学大家,写一手好文章,他的出名作是一首新诗——《月之云》。
据说这首诗是写给她的夫人的,她的夫人就叫——岳知云。
南栀见过这两个人,李月生总会在傍晚推着一辆自行车在校园里散步,自行车的后座上就坐着他的夫人。
李先生穿一身长衫,脖子上系一条蓝色丝巾,这大概是他在欧洲留学时养成的穿衣风格。后面的李太太总是一身旗袍,肩上搭一件条纹披肩。
他们从小指腹为婚,青梅竹马,而后李月生出国五年,五年之后却并未归来,且还断了音信。那一阵子许多新式的年轻人都抛弃妻子或未婚妻 ,名曰要追求自由,于是人人都以为李月生也是这些人之一,但两年后,李月生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娶岳知云为妻。人们这才知,他没音信的那两年是在欧洲遇上了战事。
一个新式的年轻人,一个裹过小脚的旧式女子,青梅竹马至如今,他们在傍晚的夕阳里走着,偶尔会说说笑笑,每次见南栀,总会笑着打招呼。
南栀就这样认识了他们。
他们的过去南栀是听别人说的,这个人就是江止善。
李月生跟江止善是同学,后来又一同去欧洲留学,算得上交情深厚,他评价李月生:“我过去只承认这么一个温雅公子。”
南栀问:“如今呢?”
“多了两个。”
“谁和谁?”
“张泊如和松月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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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生为人文雅,学识渊博,他的课幽默风趣。
中文系的学生说,李先生上课什么也不带,只背身在黑板上写几个字,转身便侃侃而谈。
他第一堂课讲“魏晋美色”,外语系土木系物理系的学生都跑来听,将教室挤的看不见光,最后散场时地上多了十几只鞋。校长张泊如拿着喇叭在校园里喊:“哪些同学穿错了鞋,哪些同学的鞋丢了,快快来教室更换认领!”
他脚上的鞋一样一只。
张泊如先生虽为一校之长,却生活朴素,他和夫人孩子住在一个平房里,门口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种着桃花和杏花,这个时节煞是好看。
他不住小洋楼——他将小洋楼给了学生作校舍。
他很爱他的学生,很爱他的国家。
他也时常去听各大教授的课,若是见到哪个学生衣衫破烂或是中午不吃饭,便要费上一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