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雨过后,温度降低,秋来。夏走秋来,须臾之间。
就如有走有来,有毁灭,就会有新生。
北方战事吃紧,有些学校便要往南迁。政府决定在安南东边的一片废墟上新修一所大学。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安南人觉得无比兴奋与激动,一个城市能有一所大学,实为幸事。
于是捐钱的捐钱,出力的出力,一个富商捐出一大块地用于修建校舍,有些时候,重利轻义的商人也可以无比慷慨。
南栀家没有过多的金钱可以捐赠,他们思来想去,决定捐花,山中人家,自是花多。
南栀将几盆菊花与秋海棠送了过去,彼时校舍还未建成——连大门都没有修起。
光阴波澜不惊地溜走,南栀细心照料家中的一草一木,她抽空给林莺回信,林莺告诉她,若是跌入谷底,总会有一日迎来转机。
转机吗?
南栀看着天空发呆。
又过了几个月,安南的春天到来,在满山都是兰花香时,有两位长衫先生寻到了南栀家里。
他们谈吐文雅,礼貌地表明来意——想要购一些花草树木。
这使南音惊讶不已,询问他们的身份。
长衫先生们笑一笑,道是山下新修大学里的几位教授。
南音更为惊诧,急忙请他们进屋来坐。先生们并不推脱,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
带眼镜的长衫先生笑着环顾四周,对南音道:“这真是一处妙地,依山傍水,连这屋子也透出几分灵气。”
南音泡了一壶栀子茶,笑着回道:“先生夸赞了。”
“说到夸赞,还要夸一夸南先生送给学校的花,老师们都争先围着看,所以我们就冒味来访,想购一些花草树木。”
南音替他们倒上两杯茶,道:“这是我的荣幸。”
另一名先生话不多,他是一个圆脸,一直带着笑。
他问南音:“南先生家中有几口人,住在这里可好?”
南音答:“三口人。我,妻子,还有一个小妹,在这里虽不富贵,但衣食尚可。”
“都以中药为生?”
“小妹不是,她前些日子在旗袍店里当过一段时间学徒,如今辞了工在家休养。”
圆脸先生重复一遍:“辞工?”
他略一思忖,对他道:“正好,我们学校里有一位植物学方面的教授,缺一人帮忙照料花草,若信得过我们,可让令妹来帮忙。”
南音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连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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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谷底,终会反弹。
当南栀站在校门口时,这一句话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冬季的萧瑟已经散去,荒凉的废墟上新生一所大学,一切都理所当然,却又不可思议。
校门上方有牌匾,上写
——国立安南大学。
校训云:笃行不倦,生生不息。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又有学者道,大学之道,在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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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气息弥漫整个校园,校工与教授们纷纷带着行囊住进来。
南栀住在流云楼,紧邻着一座小院,小院里住着那位著名的植物学教授——江止善。
江教授还在法国,预计过几天才会回国,南栀将院里的花草都打理了一遍,出来时遇到一位先生,他说若是无聊,可以去宫商楼里看一看,那里有钢琴与小提琴。
南栀道谢,她转身捧着一盆茉莉花前去,想为里面增添一些花朵的芳香。
宫商楼距流云楼远矣,南栀走了许久,刚一走进去,便听见悠扬的乐音,连手中的茉莉花也颤了颤。她只见到一个挺拔的背影,里面有人正在弹奏,于是便没有出声打扰,而是静静地坐在台阶上,靠着柱子闭眼休息。
松月泊在弹曲子,他听到脚步声,又闻到茉莉花香,始觉有人来,可是脚步声突然消失,花香却依旧。这令他有些茫然,不知是该站起来看一看还是干脆不理会。
最后还是继续弹下去。
阳光在他指尖上跳跃,又一首乐曲溢出。
南栀闭眼细听,不敢出声惊扰。
阳光慢慢斜到南栀身上,松月泊停下酸痛的手臂,最后一个音落,南栀瞬间睁眼。
她迷茫地朝后看去,松月泊也正好看过来。
他坐在钢琴前,她坐在台阶上。
他穿着黑色西装,她穿着素色衣裙。
就好像事先约定好。
春阳落在南栀脸上,她伸手挡住太阳,对松月泊礼貌一笑。
松月泊起身,他觉得面前的女孩子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可是又想不起为何熟悉。
他想要走过去,却被一人拉住手臂。宋子儒不知何时跑进来,气喘吁吁站在旁边,对他道:“走,帮我搬宿舍。”
松月泊皱眉,再一回头,身边已空无人影,只有桌上那盆茉莉花委婉诉说有人来过。
他下意识朝外看去,方才的女孩子已经走出宫商楼,白衫在阳光下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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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栀又收到林莺的来信,她说,不要害怕回忆结束。
一段时光的终点,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第7章 安南大学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开学的日子定在这个温暖的春季,校园里的每个人都被安排了任务,南栀与几位教授负责茶水点心供应。
在开学的前的某一日,校内所有人都被叫去了礼堂,说是校长有话要讲。
南栀还不知道安南大学的校长是谁,一时有些好奇,等见到校长时,却转瞬变为了惊奇。
安南大学的校长竟就是那一日的圆脸先生!
他还是穿着那一身长衫,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走到台子上,先对众人笑了笑。
“鄙人张泊如要先对诸位道一声谢,安南大学能够建成,多亏了大家的帮助。”
他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开春时安南大学举行了入学考试,共录取学子两千一百五十六人,其中,有二十四人不能入学。”
所有人都抬头认真听,听到“不能入学”几个字时,皆有所困惑。
张泊如先生停了片刻才接着往下说。
“这二十四名学生千辛万苦到了安南通过入学考试,本该成为安南大学的一份子,可他们的生命已经停止。”
众人惊哗。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柳予在返家途中被日军杀害,严卿舒病死在途中,孙商南等五人坐船中途落水而亡,叶冲之死于空袭……”
他终于说不下去,伏在桌面痛哭出声。
十七八岁的孩子,肯定用尽了办法才到达安南考试。北方被日军占领,那些北方孩子必须要逃过敌人的炮火,坐船到东南亚,再由陆路重新进入中国,从而到达安南,这个过程之中,不知又要折损多少青年人。
而这二十四名学子,在经历颠簸困苦之后终于迎来曙光,曙光还未至,他们却如流星一般远去。
想来泪下沾衣裳。
南栀眨了下眼,将眼泪憋回去。
张泊如将情绪平复好,接着将二十四人的名字念完,他低着头以示哀悼,所有人都将头垂下,整个大礼堂一片安静。
“中国若要站起,须使教育强,使我中国少年强。安南大学之办学宗旨只为教育,愿诸位能尽心竭力,使我中国少年屹立于世界之林。”
这是张泊如最后说的一段话,话毕,他又深深鞠了一躬。底下众人也都对他弯腰鞠躬。
这一哭两鞠躬,让南栀明白何以为先生。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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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前一日,南栀重新来到了大礼堂,她与几名年轻人来将姓名条贴在桌子上。
有一人说,这些姓名条上的姓名与编号都是张泊如先生亲自用毛笔所写,写了近一个月。于是张贴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几个人分工合作,南栀被分到最后几排。
她弯着腰贴,每次贴之前,都要将名字认真看一遍。
又拿起一个纸条,她低头细看,一时停下动作。
这张纸条上写的是“1856严卿舒”。
在张泊如先生痛哭出声时,底下有许多人也在抹眼泪,那时南栀将眼泪憋了回去,而此时看着这张纸条,她的眼泪瞬间滴在桌子上。
若是没有战争炮火与兵荒马乱,那么所有的学子都应该在明日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里,听张泊如先生做一场开学演讲。
南栀将眼泪擦去,将这张纸条小心贴好。
等所有的纸条都贴好,已是日薄西山,他们一起离开,不久南栀又独自返回。
她的怀里抱着一些月季花。
这些月季花就被她放在二十四人对应的桌子上。
从礼堂出来,南栀路过宫商楼,其实上一次她没有能仔细一看,这一次,她决定好好参观。
太阳一落便有些发冷,南栀快步走了进去,环顾四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慢慢坐在钢琴前。
手指滑过黑白琴键,冰凉柔滑的触感让她略微惊异,指尖下压,琴音溢出,她扬起唇角。
夕阳整个沉下去,她无知无觉,一直到月亮升起,她才抬起头。
窗外的月亮圆如玉盘,跟傍晚的夕阳是同样形状,只不过一个是暖黄,一个是牙白。
她真正吃了一惊,本以为没坐多久,可却已经月上柳梢,她在这里竟弹了这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