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哥,你知道我心意的,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家里没什么负担。我不在意你心里还有她,我愿意跟你一起每年纪念她。你做我男人吧?”
两个人在楼下顿住脚步,陈烟桥转过身,两个人贴得近,赵红的手还挽着他,眼神里写满了她今天要一个回答。
赵红的心意,陈烟桥感受得到。
陈烟桥没拂开她的手,“赵红,我知道你好,是我不好。我年龄大,腿脚又不好。”
赵红愈发抓紧了他的胳膊。
“桥哥,你说这些不是埋汰我吗?我不介意,你在我眼里啥都好。今天是她忌日,我其实想跟你一起去祭拜她,让她安安心心,知道你有人照顾。”
陈烟桥叹了口气。
“赵红,你也不小了,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这才轻轻地把她的手拂下来。
赵红不想放弃,“桥哥,你给我句准话,你是相不中我这个人,还是就想单一辈子?都十年了,你别跟我说你还走不出来。”这话说的敞亮劲儿十足的。
陈烟桥缓缓别过了头。
“对不起。”
赵红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
她猛地一吸鼻子,“桥哥,咱们做生意的,都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一大老爷们儿,以后不能为这个躲着我。”
陈烟桥紧绷着的脸缓和些,“不能,你放心。你先上去吧,我抽根儿烟。”
待赵红消失在楼道口,他转了身,坐在单元楼前的长椅上,点了一支烟夹在指尖。
陈烟桥两条长腿交叠,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身子顺势前倾伏低,指尖一点猩红,像是疲惫至极的姿态。
“听了这么久,出来吧。”
第6章 雪花肥牛
倪芝把手里不小心抠下来的碎砖片儿扔到草地上,这才从黑暗的墙根儿走出来。
她算是听明白了,陈烟桥是为已故女友或是妻子守了这么些年。
先前她单手扶着单元楼的外墙,一片瓦凉直窜心头,他们声音不大,听得费神费力。冷不丁陈烟桥唤她出来,原来他已经知道有人偷听,倪芝心里一惊就把一片早已松动的碎砖片儿抠了下来。
沾了一手粉末灰尘。
她一边拍了拍手里的灰,一边走到陈烟桥坐的长椅面前。
陈烟桥竟然给她留好了另外半边的位置。
大伟跟她几乎交了老底,说他自己下班晚了末班公交就不赶趟了,老板就住在后面的铁路小区,所以都是老板最后锁门。
她是当着陈烟桥的面先走了,到了路口一拐弯,这附近都是老城区,街道之间附街多,路口也多。稍微绕点路再快走几步,她就在小区门口见到了陈烟桥的身影,他旁边还跟着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
倪芝抿着唇,等陈烟桥质问她。
她手里仍有墙上石灰的涩感,跟她脑子里一样艰涩。
如果他问,她并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陈烟桥并未发问,一口接一口地闷头抽烟。
倪芝有些呐然,打破沉默,“怎么发现我的?”
陈烟桥瞥了她一眼,“脚步声。”
他这才想起来,晃了晃手里捏的烟,“不介意吧?”
倪芝摇头,“不介意。”
见陈烟桥没有要骂人的颜色,她放松下来,翘了一条腿,翘得极低,几乎舒展着搁在地上,又长又笔直。
“发现了还让我偷听?”
陈烟桥睨她一眼,没搭理她。
“我说,”倪芝又问一遍,“干嘛让我偷听?”
陈烟桥往后仰了仰,舒舒服服地吞吐了一口烟雾。
终于答她,语气极其不善:“你以为我想让你听?”
那时候,等他想起来陡然消失的脚步声,像有人在背后逗留,倪芝已经听得差不离了。
倪芝问他,“不能是路人?”
“脚步声停了,又没人上楼。”
“隔壁单元的住户呢?”
她伸手指了指他们面前的单元楼旁边的一栋。
陈烟桥用那只没捏着烟的手给她大致挥了个方向,在灯光投影下,他手指修长,关节粗细适中,形状优美,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虎口贯穿到手腕的疤痕。
“那栋的门,在另一面。”
一个人能不能沉住气,在这种时候就显而易见了。
从陈烟桥戳穿她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问过一句有关被偷听的问题。
倪芝东问西问半天,就闭了嘴,做好准备等他开口质问。
一般来说,有两种人心理创伤比较大,一种是闭口不谈,谈虎变色,一种则是表明风平浪静,轻描淡写,往往倾诉和哭泣才意味着愈合的开始。
她的步伐比她的脑子要快,她起初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已经追到了小区门口。
她这回想明白,该是陈烟桥越是避讳,越是油盐不进,甚至宁愿请一顿火锅钱,越说明他的伤痛未愈,故事大有来头,惹得她直觉想一探究竟。
没想到陈烟桥把烟抽的差不多,把烟屁股往旁边垃圾桶顶上摁灭了,仍是半字未提。
“走了,下次别干这种事儿。”
说完他就径直从椅子上起身,头也不回。
倪芝下意识就抬手扳住了他右手手腕,一串佛珠硌手。陈烟桥正要往前迈步,手不过是顺着步子微微后摆,被她这么一拽,居然一下没挣开。
陈烟桥顿时脸色发青,连倪芝都察觉到他隐隐的怒气,不知从何而来。
他自己知道,连着被两个女人冷不丁地揪住胳膊手腕,感觉并不好受,只面无表情地用左手把扒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掰开。
“你该听的也听差不多了,还有什么好奇的?”
“我说了我不是好奇,我是社会学访谈需要。”
陈烟桥这话说的,甚至带着些许讽刺意味,换谁被偷听跟踪也不能气儿顺了,“那非得缠着我不放,那么多受难者家属,你都这么一个个跟踪吗?”
倪芝避而不答,“你什么也不说就走,为什么还要把我揪出来?”
陈烟桥站得笔直,就这么向下看她,语气审问,“你觉得我该提倡你这种行为吗?”
倪芝这回听明白缘由了,他还挺守原则。
“是我不对。”
倪芝软了语气,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写满了诚恳。
陈烟桥犯不上同陌生女人较劲,偃旗息鼓,重新坐下来,一边揉了揉手腕。
倪芝试探着问,“我都跟到这儿了,聊一会?”
陈烟桥沉默着不说话,她又说,“你看,刚才那个女人什么都知道,你这不是什么秘密吧?你跟我说了,我顶多就当统计数据,什么访谈是我瞎说的。”
“就聊五毛钱?”
回应她的,是打火机砰地一声,陈烟桥又点了烟,眼角余光瞥了瞥她,这算是同意了,给她一支烟的功夫。
“问吧。”
从剑拔弩张到握手言和,倪芝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你先回答我在店里问你的吧。”
“忘了。”
“你经历了地震吗?”
“是,侥幸活着。”
“除了你老婆,你家其他人呢?”
“都在成都,没事,”陈烟桥顿了顿,还是纠正了她“是女朋友。”
倪芝闻言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他面容不老,五官还算俊朗,但蓄着胡子,胡子造型虽好,他修的不勤,周围胡茬长出来破坏了造型,容易显得凌乱又不修边幅。
而鬓角的斑驳给他添了一身沧桑落拓气,还打扮老气沉沉,黑色的外套灰色的里衣,脚脖子是松紧腿儿的运动裤,一双黑色的运动鞋。
“贵庚?”
“34。”
十年前,不过与倪芝同龄罢了。
难以想象是如何从这样血气方刚的年龄一直单了十年。
她想起来自己刚才看到的颇有姿色的女人同陈烟桥一番告白。
“干嘛拒绝她?”
陈烟桥半叼着烟,眯着眼睛看她。
“不关你事吧,”他粗声粗气,语气不满,“问你该问的。”
倪芝就自顾自地说,“前段时间微博上疯传了一封信,一个男人写给汶川地震丧生的女朋友,《对不起,我要去跟别人结婚了》,他为去世的女朋友守了七年。没想到还有更情深意重,你这是现代版的十年生死两茫茫。”
陈烟桥也没什么反应。
“真为她守了十年?”
见陈烟桥不说话她锲而不舍,“追你的女人挺多的吧,这十年间都没谈过?是想以后还单下去?”
“没遇上合适的罢了。”陈烟桥不耐烦地看她一眼,“你再问这些有的没的,就别聊了。”
“你一四川人为什么跑哈尔滨来?”
陈烟桥还笑了一声,觉得她问题无聊至极。
“哟,那你是哪儿人?”
“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