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围着簇火欢快地歌舞,薛子言将一众酒食分发给部下的将士,第五辞因其杀敌有功得以领到一坛美酒佳酿,但他不喜饮酒,单手接过便放置在一旁。
身侧跟着他出征御敌的一干兵卒们见状却甚为艳羡,大伙起哄说:“校尉,咱们能尝尝吗?大半年没碰了,嘴馋得很。”
“有何不可?”第五辞爽朗一笑,大方递过去。
手伸至半空,他却开始犯难,只有小小一坛佳酿,如何能与这么多人平分。
此地环境甚妙,不远处确有一条清泉淌过,第五辞思来想去,干脆将酒水尽数倒入泉中,与众军士共饮。
大家以手作为器皿,捧了泉水入喉,发出满足的喟叹。
不远处的将士们亦被此举打动,纷纷效仿,将酒酿全部倒入泉中。
众人不再拘泥于尊卑礼节,或是掬水而饮,或是捧着空坛放声高歌,营地内外一时欢笑不断。
温娴踏着弥弥月色赶到时,众军士已吃饱餍足正围坐在篝火旁大声闲聊,一路走来老远便可听见男人们的轰然嬉笑,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嗅不尽的清酒香。
远处澄澈泉水边有一笔挺身影独自静坐,细看之下,不正是多日未曾归家的第五辞么。
温娴缓缓往前,在他身旁站定:“将军不与同袍亲近,是有心事?”
脆生生的俏嗓,引得第五辞骤然回神,他吃了一惊,抬头望去:“你……”等看清楚眼前之人的模样,嘴边的笑意愈发大了,“你怎么来了。”
温娴莞尔:“我来瞻仰将军的风采,也好跟着蹭蹭喜气。”
一口一个“将军”,三两句话便把第五辞臊得耳根子通红。
“你惯会取笑于我。”
这些私底下调情的密话,怎好拿到明面上来说,第五辞咽了口唾沫,起身领着温娴往人少处走去。
一路安分守己,他刻意忍住想要拥揽温娴入怀的冲动,但交颈似的亲密还是吸引了四周不少的视线。
众将士下巴惊掉一地,这般明晃晃的恩爱,多少有些扎人心肺了。
有人愤愤不平,到嘴的羊腿立马就不香了:“人家下了战场就有媳妇过来探望,我他娘的混了大半辈子,连个媳妇都讨不上。”
话糙理不糙,军营中单身汉子居多,着实是个让人头疼的大问题。
旁边的小兵见缝插针戏谑道:“听说这次归降的俘虏众多,你从里头挑一个,保不准会有看得上眼的。”
此话一出,反对者众多,大伙嘲笑戎狄女子黑壮傻笨,又纷纷感叹中原女郎娇憨柔美,那薄嫩细白的肌肤,仿佛一掐都能挤出水来。
男人之间的话题,不自觉地就聊到女人身上,食色乃是天性,被染了酒的泉水一激,多少有些上头。
话题逐渐变得暧昧,第五辞却恍若鬼魅似的突然出现,对着围坐的几人一通呵斥:
“女儿家也是你们随意可以编排的?再多嘴,一人剁掉一条舌头。”
众人瑟缩,不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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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把酒倒入泉中与将士们共饮”这个典故出自汉骠骑将军霍去病
后来汉武帝听说了此事,便把此地命名为“酒泉”,与张掖、武威、敦煌一同被称为河西四郡
酒泉:城下有泉,泉水若酒
张掖:断匈奴之臂,张汉朝之臂腋
武威:显示汉帝国的武功和军威到达河西
敦煌:取自盛大辉煌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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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第五辞拿了些肉食要给温娴尝尝鲜, 走过去却发现她已经自己动手烤起了羊腿,小姑娘大概是第一次接触野外露天扎营,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奋劲。
他蹲在她身旁, 主动揽活:“我来吧。”
不一会儿的功夫,肉块便已烤得滋滋冒油,火焰熏过的地方, 飘散着浓郁的香味。
第五辞用匕首割下小块嫩肉分给温娴, 带着邀功的口吻:“试试看。”
因着女儿家脾胃小, 他都没敢让温娴学营中大老粗们那般生嚼的粗鲁吃法, 而是用刀一片一片的小口喂她。
雪白利刃在手,简单的动作在他手里呈现出一丝别样的优雅。
温娴默默含下第五辞的投喂,直至腹胀才嘟囔开口:“吃不下了。”肉质老硬且油腻,没有椒盐的中和,还带了些许腥膻气, 温娴只觉一阵犯恶, 胃里酸水不止。
“娇气鬼。”看似埋怨的语气,实则饱含宠溺。
第五辞放下手里的刀刃, 取来腰间软巾擦干指腹间的油渍, 见温娴实在难受, 不免犯难:“我去取些干净的水来。”
原本是想舀些甘泉, 可路过岸边碰到三五群人蹲坐一团掬水豪饮,泉水涎水洒了满地, 第五辞暗骂晦气, 辗转去到辎重军后, 讨了些羊奶, 回来时温娴心不在焉,捧着左掌东张西望, 见他走近似乎还有意遮掩。
如此明显的小动作,但凡长了双眼睛都能看得出来,第五辞拧眉,沉声问:“伸出手来,我瞧瞧。”
温娴摇头,试图蒙混过关:“一点小伤,无事无事。”
“受伤了?”听到此话,第五辞哪里还坐得住,愈发瞪圆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这模样,自己若再拒绝,只怕也撑不了多时。
温娴欲哭无泪,只得乖乖摊开手掌,老实道:“方才给你切肉时不小心弄伤的。”
只见莹润白腻的掌心中赫然横亘着一条寸余长的带血伤疤,猩红湿濡,刺眼夺目。
第五辞大惊:“才走一会儿你就弄成这样。”语罢,他撕下衣摆的粗布,叠成细条,小心覆在温娴的掌中,“暂且先忍忍,我替你止血,余下的等明日回城再说。”
温娴不觉得疼痛,反倒嘀咕第五辞小题大做:“哪有那么娇弱啊,我无事的。”
正说着指尖突然被他掐住,又痒又麻,温娴忍不住“嘶”了一声。
第五辞低头看向自己与温娴十指相触的紧密部位,目光上移,远眺苍穹,神色极为古怪。
随后他拾起地上的匕首,一言不发地往自己掌心也划了一刀,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你这是……”温娴看得呆了。
第五辞喉结滚动,难抑心中情思,凝望着月色下温娴雪肤娇美的脸庞,似痴似醉:“听闻戎狄有一习俗……”
他把缠绕在温娴手上的粗布解开,牵起她的手拉至自己身前,与她掌心相贴。
“部落里的未婚男女一旦结亲,必定会面向山神进行叩拜,划破手掌,放出鲜血,与之十指紧扣,如此便可正式结为夫妇,永世得到天神庇护。”
耳畔传来的声音沉稳有力,温娴却是混混沌沌,脑中一片模糊,见他紧扣住自己的双手,下意识地回握过去,一股温热的液体淌过掌心,两人竟真的血液相融了,温娴澎湃,张嘴说不出话来。
第五辞单手挑起温娴的下颌,与她赤诚相对:“我也希望能够得到神明眷顾,护你我二人一世安好。”
显然这般深情的誓言不太符合第五辞平日的作风,他说着说着就已变了腔调,双颊更是羞得通红。
幸好天黑难以视物,身侧的兵士们大多也已熟睡,第五辞这才厚着脸皮凝望过去,两颗曜石般的眼珠上下一滚,勾魂夺魄。
温娴心跳如小鹿乱撞,呼吸紊乱,咬唇轻喃:“我亦向诸神请愿,与夫君岁岁常相见。”
第五辞心头一热,俯身将她拉至近前,额头相抵,闷笑道:“是我此生之幸。”
饮酒后的薄醉在此时有些上头,第五辞拥佳人在怀,更是觉得浑身燥热难耐,架不住爱意,低头热烈索吻。
温娴被他极为灵活的巧舌搅得春心萌动,半边身子软弱无力,借着唯一的支撑依偎在少年胸前,已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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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大军继续赶路返回城池,第五辞与温娴在城门口分别,随着众人一起列队回营。
战事勉强平息,可后续的安抚尚还没有头绪,薛子言刚清点完手下的残军,接下来又要处理大大小小各方的庶务。
第五辞没了校尉的名头,只能待在军中无聊地混日子,他不爱与人扎堆,就关在马场日日同赤焰作伴,没了约束,倒是愈发畅快。
军中一贯按照歼敌数量来定功绩和封赏,第五辞因斩杀敌人首级和降获俘虏人数最多,得以受到将军亲自传见。
传话的小兵一脸兴奋地与第五辞道喜,末了又堆砌着笑容调侃道:“如今你可是将军们眼中的红人,封官拜将指日可待,以后若能得到天子的青睐,莫要忘记咱们一群难兄难弟啊。”
第五辞双手环胸,一步闪离好远,嫌弃道:“多话。”
那人也不介意,领着第五辞走到大将军帐前,满脸憧憬地拍拍他的肩:“还是那句话,苟富贵勿相忘——”说完拖着调子大笑走远。
第五辞面无表情冲后摆摆手,稍显正式地理理衣襟,而后深吸口气,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见过大将军。”
薛子言埋首案边正奋笔拟写要寄送给京城的回复信函,听见声响晃了晃神,受这熟悉的嗓音所致,心绪骤然一惊,刹那间失手写错地方,墨汁浸染了信笺,他暗道可惜,急忙停笔,抬头望向帐中抱拳而立的黑衣少年,笑道:“不必多礼。”
少年身形未动,放下双手垂于两侧,不同于以往那般张狂的性子,反而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温成君?”薛子言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上次与我共同追击落日根,在祝哨岭下将他斩获的人便是你吧。”
“正是属下。”第五辞言行有礼,回答亦是不卑不亢,“当日情势所逼,我也因此对将军多有冒犯,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轻饶了属下。”
薛子言倒也不致于同后辈计较,闲聊几句便将此事揭了过去,手指轻点桌案,见第五辞还是那副“畏缩”的模样,笑着安慰:“初时见你那般狂放张扬,怎么今日碰上本将就吓得连面也不敢露了,赶紧抬起头来,莫逼我用军法训你。”
第五辞本还故作姿态地俯身行礼,一听这话哪里能忍,倏然昂首,挺直腰背,往帐中多行了几步,对着上头将军嬉皮笑脸:“叔父,京城一别至今已有数载,不知您老近来可好。”
薛子言被这句“叔父”砸了个闷头响,再见眼前少年恰似旧友的俊逸相貌,他大惊,撑着桌沿慌忙站起,短瞬之际,脑中闪过讶然、迟疑、惊喜、不可置信等诸多情绪,最终也只跨步而出,化作声声大笑。
“你这小子……”他大掌掰正第五辞的双肩,连拍数下,后将他揽至桌旁坐定,上下仔细打量着。
“瘦了,也长高了,相貌未改,跟离京之时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觉得眼熟,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哪有一点军中武人的粗犷之气。”好在眉宇间自信犹存,大有当年京城士族儿郎的飞扬气概。
第五辞不以为意地哼唧两声:“打仗都是看实力,哪管什么相貌不相貌,若真靠脸就能震慑敌人,我干脆制张神鬼面具,就此焊在脸上得了。”
“又在胡诌。”叱责的语气,却并不多加严厉。
“我可是听说了你许多故事,孤身入敌营,还敢只带几百铁骑,在戎狄人遍布的草原大漠,率部直闯主力王庭,捣毁人家的祭天圣地,如此不计后果,若没有周将军在后方竭力拖延,你可想过是否能够活着回来……”
“没想过。”第五辞漫不经心地打断说:“我只知打仗,不懂那些文绉绉的阵势兵法,若事事都要瞻前顾后,想着这个念着那个,还不如纸上谈兵,打什么实战啊。”
薛子言哑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看着第五辞的目光似乎是透过他又忆起另外一人,默了半晌叹息道:“你这桀骜的性子,与侯爷倒真是一模一样。”
“彼时我随侯爷一同出征,深入漠北三百里,斩杀戎狄五万人,见识过他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发疯劲,与你今日的确是如出一辙。”说起当年塞外的峥嵘岁月,薛子言半阖双眸,仍是难掩心中澎湃,“虎父无犬子,侯爷若能知晓,想必亦是万分欣慰。”
他自顾说着,忽又想起另则要事,笑着往少年后脑一拍:“你的所为,我会如何禀告给陛下,初战告捷,兴许能够因功抵罪。”
第五次沉默着未置一词,并非贪念那点军功爵位,而是忧心双亲,日日寝食难安。
“将军,父亲他……”
薛子言揉了揉他的乌发,安抚说:“侯爷和夫人一切安好,梁家派了亲信南下,对二人多有照拂,岭南虽苦,但远离京城,不受奸臣逆党的毒害,勉强算是因祸得福吧。”
第五辞欢喜,终是放下了心底的忧思,站起来对着薛子言一拜,恳求道:
“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将军,望您看在从前父亲的面上,成全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