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寒散是你的父母亲手给你下的,绝无虚言,反正我命不久矣,没必要再骗你。只是我想不通啊,你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个什么,是亲生儿子吗。”
他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火光。
“住嘴……”
“无药可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沈序你如此高傲的人竟然被他们当狗使唤哈哈哈哈。”他放肆大笑。
他又想起来什么,恶魔低语般附在他耳边,“对了,来之前是不是又发作了一次,我呀让晚星身上涂了加快苦寒散发作的香料,让他去见了一面那个…林曦知?她没告诉你吧。”
“差点就能杀了你了,谁知道你这么顽强,十多年了你到底在为谁而活,这条命又到底在为谁苟延残喘。”
沈序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他的话就像魔咒围绕在他的脑内,怎么也挥不走。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沈云山知晓,他原本应该是想留他一命的,与其关在牢狱里暗无天日。
算了,他也不想活了。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在我的书房。”
那个木匣子里的东西足够让他崩溃,建立了十多年的信仰,一朝被摧毁,饶是他,也唏嘘薄眠的手段。
躺在台阶上,沈云山最后仰望着亮白的天空,雪花纷纷扬扬织成了一张大网,将所有人都笼在其中。
他看见他跌跌撞撞地跪在雪地里,又哭又笑。
自己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大人,所有沈府的人都对不起他。
剑抵上喉咙,他对上沈序阴寒的眼光。
从未受到过亲人的关爱,如今每一个亲人都要离他而去。
“杀了你只会脏了我的手。”
电光火石间,沈云山含笑撞上了他的剑,飙出的他的肮脏的血液溅到了沈序的脸上。
“阿序,再见。”
真残忍啊,可是他又何尝不知。
在主公府的每一天,晚星时常会来找他,和他聊天说话,他早就闻到了那慢性催化的香料。
一天又一天,身体越来越差,可是直到去牧云村的那一天,他还在麻痹自己。
同样,遇袭的那一天,他也闻到了曦知身上的味道。
愚蠢,善良。
他自认为,是造就一切苦难的来源。
因此信仰崩塌的一瞬,他甘愿沉入地狱。
宁愿所遭受的一切都被尘封,他不愿意博得什么同情。
悲惨也好,愚笨也罢,在这个世间,已无人能救赎他。
可是那一天,车轿里的姑娘知晓了他的过往,没有流露同情亦或是害怕。
她抱住了他的腰,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哥哥,为自己活一次吧。”
第043章
梧州主公府一切如常。
鎏金的牌匾在日光下煜煜生辉, 而另一块象征曾经侯府地位的匾额堆弃在库房,剥落了红漆,结上了蛛网, 被岁月遗忘。
庭院中栽种了一株高大茂盛的槐树,挺立二十余年,沈序经廊绕过, 似乎隐约能从树下光影看见自己练剑的过去。
什么都没变,什么都变了。
他鲜少同别人吐露自己的心声亦或是回忆,它们就像一块块大石头沉沉地压住他的心口,沈序往祠堂走。
可是有一天, 他忽然发现, 石头落地的感觉也很好,或许这就是倾诉的意义。
月有阴晴圆缺, 没有十分的强大也没有十分的弱小,可能这就是人生来的闪光点。
他为此骄傲。
祠堂摆放着几座灵牌, 沈氏不是个大家族,甚至在开国时往上追溯至多不会超过四代。得让它跻身大靖名门之列的原因,除了沈序父母费心挣来的侯爷之位外, 还有他们养育了一个好儿子的功劳。
族谱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 颠倒的是, 沈氏沾了沈序的光, 而非沈序依附沈氏。
没有多少人能做到, 以你之名,启全族千古。
沈序转回了卧房, 父亲母亲以及弟弟的牌位幽幽地矗立在祠堂, 他看的久了心就愈发绞痛。
帷帐后是女孩沉静的睡颜, 他走过去。
曦知她累极了, 在马车上听完了他的话,还没多说几句,眼睛就黏巴黏巴地歪倒在他怀里打瞌睡,沈序不由得轻笑。
可这一笑便牵得心脏如同针扎,寒意自脚底飞快上升,他弓下身。
沈云山告诉他,你的苦寒散已经发作了两次,第三次毒药就会要你的命,他们算准了时间,让你死在最风华正茂的那一年。
两次……除了大雪遇袭的那一次,沈序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第一回 的毒发。
那段记忆模模糊糊,犹如蒙上了一层灰白的布,闪烁过的几个片段他唯一能抓住的是一小只鹅黄色的背影。
盘着双环髻,走在他的前面。
对了,他记得在牧云村的那一次毒发,曦知告诉他是七月配出了苦寒散的解药。
“苦什么散?苦寒散?”梁七月一撩额发,斜倚着红缨□□,“谁要它的解药?”
霍宵焦急:“姑奶奶,你管谁要呢,先给我,我急用。”
“我都没听说过这个什么散。”她摊手,撅嘴道。
霍宵以为她在卖关子,直跺脚,“牧云村,那个沈公子,他上回受伤不是你拿什么琉璃瓶给治好的嘛。”
有点印象,七月眯眼,忽地拽住他的袖子高声:“沈序!?他在哪儿呢,曦知知不知道,你等等我先告诉她去!”
霍宵一把将她拉回来,她咚地撞在他胸膛,听他缓缓说:“沈公子就是梧州主公。”
……
七月腿一软,连忙抓牢了他的衣服。
“没时间惊讶了,下次再惊讶。”他呼呼地给她扇风,使劲晃她,好不容易将人从迷茫之中拉回来,“解药,人命关天。”
七月欲哭无泪。
“真不是我配的,”她仰头嚎啕,“那是知知的药,她让我骗你们说是我配的呀。”
——
雷雨夜,闪电交加。
栀禾和行鸢跪在门前,对着夜色里身形颀长的男人哭泣。
卧房灯火幽微,沈序瞥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大床。
“主公,这么大的雨夫人会去哪儿呀。”行鸢抽泣,“都怪我们,我们没有看好她。”
府里家仆行路匆匆,又是一道闪电,顷刻划过亮如白昼,小仆连滚带爬:“主公!找到了……在……”
他话音未落,只指了个方向,沈序连伞都不拿,转身冲进雨幕之中。
狂风吹得祠堂前幡条乱舞,灯笼和雨点噼啪地撞击着墙面屋檐,声势巨大。堂前风呜咽,似鬼哭神嚎,曦知立在那祠堂中央。
她的前方正对着一座座的沈家灵位。
一声惊雷,大风肆虐冲撞着户牗,烛火时亮时灭,映照着一排肃穆,它们不会说话,冷冷地盯着曦知。
说不害怕是假的,曦知咬了咬唇,又往前走了几步。
沈序淋着雨跑到门口,恰巧听到了里面的人说话。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女孩的声音温婉美好,像极了黄鹂鸟的轻言诉语,“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打仗,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他也没有义务一定要被迫接受。”
虽然她现在闯进人家的祠堂看起来有些于礼不合,但是如果这些人都还健在,她肯定会生气得挨个揪出来骂一顿。
和白眼狼有什么区别,呸,说他们是白眼狼都抬举。
不过,她鲜少骂人,性子也不似七月那般风风火火,否则早就把这儿给砸咯。
斯人已逝,再怎么说他们也算沈序的长辈,从小受良好教育熏陶,他不能违背纲常,没关系,她来替他出出气。
曦知挺直了腰板,“你们也太拎不清了,我要是作为父母,有这么厉害的孩子,嘴巴都笑合不拢了,你们还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怕什么功高盖主。喂!亲儿子重要还是那个什么破烂皇帝重要啊,替他收复国土安稳朝政已经仁至义尽了,说句不好听的,我巴不得我自己儿子做皇帝,还能颐养天年。虎毒还不食子呢,下那种下三滥的毒药,你们真是……”
她思索了一会儿:“真是阴险小人!”
“虽然我的爹娘很早就去世了,”曦知渐渐低了声音,目露哀伤,“但是我有一个很快乐的童年,有哥哥姐姐,伯伯婶婶,主公他应该比我幸福的,即便你们真的望子成龙,加以严待,起码也不能把一个人当作工具,溺爱小儿子的同时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六岁的时候我捡到他,满身都是血,一只脚都踏进棺材板了还警惕地不让人靠近。待养好伤,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他放开了一点心门。”女孩回想起曾经,“明明他也会对我们土孩子玩的玩具露出新奇羡慕的眼光,他也向往和村里的男童们凫水捉虾,会同我怄气,会口是心非地和我分道扬镳又拐了一大圈故意和我撞面,会和我躲在被窝里因为听鬼故事而害怕。”
“哥哥有血有肉,不是冰凉冷血的杀戮工具,虽然他好像忘记了八岁左右发生的事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是也算弥补了他有遗憾的孩提时光,所以,我绝对有资格站在这里,为他的不平和不甘说——”
曦知越说越有底气,腰杆越挺越直,目光坚定地扫过无声的灵位。
“你们根本不配做他的父母。”
原本,他应该是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纵情驰骋在草原之上,无忧无虑地引吭高歌。
三两功名,一两清酒,碰碎日和月。
她记得和她一起长大的沈序,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他会是最恣意轻狂的少年儿郎,目盛吹又生的野火,衔草与日并肩,永远明朗,永远张扬,永远上挑着嘴角。
而不是落坐于空寂的沙场,漫漫黄日,杀尽了所有人才得到所谓的他所希冀的和平。
穿堂风过,曦知被人扳过了肩相拥。
他裹挟着雨露湿气,微凉的下巴抵在她的颈窝,那是一刹那,女孩倏地红了眼眶。
沈序努力地想了又想,八岁时的记忆仿佛被从中掐断,那也许是他第一次苦寒散发作的时候,但不懂为何会失去记忆。
可是曦知说的那一切陌生又熟悉,条条种种,他该是和她一起做过的。
他们很早之前就认识,她救过他的命。
为父母活,为大靖活,为沈氏的千秋活,他背负的责任太沉重。
如今,他找到了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