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初成,她穿着那身红装,迫不及待第一个跑去见他。
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就是很想让他看看,很想很想。虽然大家都说好看,可她总觉得,不是他亲口说的好,那就不算好。
而他也的确没说好,漠然乜她一眼,道:“庸俗。”便收回目光,扬长而去。
一次也没回过头。
大抵品性高洁之人,都不喜欢这么张扬的颜色吧?
她想,垂着脑袋失落了好久,回去就把自己的脂粉首饰,华服罗裳,统统收进箱笼当中。学着脱俗,学着优雅,学着一点一点向他靠拢,做一个气质出尘的淑女,只为与他相配。
可卫旸还是不屑理她,多施舍一眼,好像都能要他的命。
直到后来,她看见章夕樱一身嫣红,含笑扶着他的手,她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穿红色。
只因他的心上人,那个自小陪伴他一块长大的白月光,最爱穿的便是大红的衣裳。
章夕樱就是那人的妹妹,长得就很像那个“她”。
是自己不配。
当真是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元曦轻叹。
以至于她都快忘记,自己曾经还那么、那么地在意过卫旸。
曾一万次地抬起头,痴痴凝望他的背影;也曾一万次地垂下眼,在他发现之前,将自己的心意深深隐藏……
夜风夹着雪挤入轩窗,微冷。
元曦抱紧双腿,将脸缓缓埋入膝间,眼角的湿意透过绫缭沾到皮肤上,滚烫一片。
第5章 回宫
不好的情绪积压太久,会酿成重伤,能彻底释放一回也是好的。
可引起的后果就不怎么美好了。
翌日醒来,元曦两只眼睛都肿了,冷敷了好久才消下去。可因吹了太久风而导致的头疼和嗓子干涩,却怎么也好不了。
回宫的马车上,她一直靠着车围小憩。
卫旸本是打算和她一块回去,奈何京畿大营出了点状况,他一早便赶过去处理,只留下一队锦衣卫精锐,专程护送她回宫。
银朱知道了,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一路跟窃蓝夸个不停,直要将卫旸吹到天上去。
元曦觑了眼车外的“护送”人马,轻蔑一笑。
脑仁儿里的撕扯感越来越重,她也实在没精力去研究这些,只闭着眼养神,想回去之后好好歇上一歇。
可待到马车停在顺贞门前,要换乘小轿的时候,元曦却发现,抬轿的几个都是生面孔,并非东宫之人……
“奴才给元姑娘请安,元姑娘吉祥。”
领头的内侍甩了甩拂尘,笑呵呵上前打千儿,“奴才是坤宁宫的郑保,奉皇后娘娘之命,特特来这给您接风。听说姑娘今日回宫,娘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早儿就备好茶点,邀您过去叙话。”
窃蓝和银朱收了声,面面相觑。
元曦也兴味地挑了下眉。
这节骨眼,皇后找她能有什么好事?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这一担子污糟事,她和皇后也没什么话好叙的。
卫旸是先皇后之子,并非现皇后所出,东宫和坤宁宫也从来不对付。尤其是这两年,帝位衰微,他二位为了手头那点权力,更是斗得头破血流,就差当面捅对方一刀。
自己作为卫旸的“妹妹”,自然也没少跟皇后别苗头。
元曦是打心眼儿里不想过去,可皇后毕竟是皇后,自己回宫,怎么着都该过去给她请安才是。
无奈地暗叹口气,元曦笑道:“那就有劳公公带路。”
*
建德帝早年爱看臣工的奏疏,宵衣旰食,不知疲倦。
这两年他忽然看破红尘,转了性儿,不批折子,改看佛经。一天十二个时辰,有泰半时间都耗费在佛堂。
后宫的女人为皇帝而活,皇帝爱上念经,她们也一窝蜂似的跟着礼佛。终日不是你敲木鱼,就是她念佛经,把好好一个宫苑弄得烟熏火燎,死气沉沉。
别说建德帝还没出家,便是当真斩断三千烦恼丝,也不愿去她们那里畅谈佛法。
这时候皇后的妙处就凸显了出来。
她不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恰恰相反,她很有主见,从来不屑旁人目光,仿佛生来就是百鸟该朝拥的那只凤。
这座坤宁宫也同她本人一样,自成一派。
同样一扇朱红槛窗,别宫随意装点一下便了事,章皇后却有自己的巧思。开春要挂秋香帘,摆几盆兰花,将浓烈的景致勾芡出层次;待入夏,又换成金丝翠萝藤帘,饰以茉莉、扶桑,清爽又不失芬芳。便是秋冬这般萧索的时节,也从来不缺鸟语花香。
别说建德帝爱来她这小坐,就是元曦这般看不惯章皇后,也不排斥来这里单纯地吃茶赏景。
此刻,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正坐在槛窗底下点茶。
一身竹叶梅花遍地金的宫裙,富贵不失优雅,面容虽已染上零星风霜,却丝毫不掩其风华,还为她平添一段岁月沉淀后的稳重大气。
“你这丫头,到本宫这儿还客气什么?起来吧。”
余光瞥见元曦要屈膝行礼,章皇后笑着阻拦,手上动作却没见停,视线全集中在茶汤泛起的绵密云脚上,连眼睫都不曾抬过。
元曦也不在乎,自顾自颔首谢恩。
一道娇脆的嗓音却闯进耳蜗:“娘娘是知道的,元姑娘一向知书达礼。您免她的礼,她反而会不习惯。”
伴随一阵袅袅香风,一抹水红色倩影从岫玉屏风后头款款走出。远山眉,丹凤眼,青丝如瀑,香腮似雪,举手投足间流淌着一股天然的矜贵。即使通身无其他修饰,也实在红得扎人眼。
盈盈朝元曦一笑,她道:“元姑娘别来无恙。”眼神纯良无害。
是章皇后的嫡亲侄女,章夕樱。
也是那位揭露她身世的未来太子妃……
清风摇晃树影,在心底荡起几分微妙,元曦抬手压住鬓边吹起的碎发,缓缓眯起眼。
有意思,真有意思,来的时候,可没人告诉她,这人也在。看来今日这场鸿门宴,是注定没法好好收场了。也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瞧瞧,这对姑侄还打算做什么文章。
定了定神,元曦笑道:“托章二姑娘的福,我暂时还无大恙。”
这“暂时”两个字,用得就极有灵性。
章夕樱脸上的笑容明显一僵。
一直埋首专注打茶沫的章皇后,也停下手,抬眸深看她一眼。
元曦恍若不知,盈盈将刚才行了一半的礼数周全完,便提裙到旁边的玫瑰椅坐下。宫人犹豫着要不要给她上茶,她倒是先泰然地给自己斟了杯,陶陶然品起来。
雪后的风微寒,吹进熏香的暖阁,也镀上了几分暖。
矮几上供着的美人觚里插着一支红梅,被风一吹,花苞轻轻摇颤,衬着边上喝茶的人如秋水般明净。那从容自若的模样,仿佛她才是这座坤宁宫真正的主人。
章皇后无声牵了下唇角,从宫人手中接过巾栉,慢条斯理地擦手,“你不必这么紧张,本宫今日寻你来,不过是闲话家常。
“本想把汝宁也叫来,咱们几个一块吃顿便饭,热闹热闹,可那丫头说什么也不肯。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动,连本宫这个做母亲的也拿她没辙,你可千万别怪她。”
她微微倾前身子,垂着八字眉,十二分诚恳地说。
可元曦却瞧见她眸子深处暗藏的刀锋。
元曦暗哂,倒也没放在心上,拿杯盖刮了刮浮沫,直截了当道:“皇后娘娘找我过来,是为了大渝二王子吧。若我没猜错,您今天也请了他。”
边说边瞭了眼侍立在角落的宫人。
小宫人没意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吓得一激灵,托着漆盘的双手本能地往回缩,盘上的青瓷茶具随之“咯咯”摇晃。
元曦轻笑,“加嵌了大宝玺印的茶具,还是全新的,只能是给外邦使臣用的。”
屋里安静下来,天光收至彤云后,化作淡淡的一缕,照得满室昏暗。
章皇后收起笑,冷着一张脸靠回椅背。
她说得没错,请她来叙话自然是假。
最是无情帝王家,想在皇城之中搏条生路,自然要比别人都更加冷血,更加无情。
早在那日滴完血,验完亲,她就没打算放过这丫头。可就是不知,这死丫头到底拜对了哪路神仙,居然把大渝求亲的使团给招来了,还坦言说什么“非公主不娶”,拿贵女充数都不成。
陛下子嗣稀薄,膝下的公主就更少了,算上这丫头,统共也就俩。她若是不去,就真要轮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了!
她这才不得不忍下,日日还得替她遮掩,唯恐叫那二王子知道她是个冒牌货,不肯要了。
偏那丫头又是个难搞的,好言规劝,她不听。想霸王硬上弓,强行把她捆上花轿,又怕她做出什么自尽之类的出格事儿,坏了自己的计划。
眼下卫旸也回来了,瞧他那态度,是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死保到底了。
呵,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也值得他如此?
当初杀邕王的魄力哪去了?
但无论如何,这亲事是不好办了。她只能出此下策,想把人骗来,先将这锅生米做成熟饭。即便做不成也无妨,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她名声也毁得差不多了。届时只要流言一起来,卫旸便是手眼通天,也保不住她。
熟料计划还没开始,就在这丫头身上翻了船。
仅凭一套茶具就能猜出自己的意图,她如今是越发出息了。若是自己的孩子,她真该烧高香庆贺,可偏偏不是。如此再让她留下,还留在卫旸身边,只会是个祸害……
章皇后脸上浮起几分烦躁,尖尖指甲“哒哒”敲着玫瑰椅把手,漆面脆冷,发出的声音也格外刺耳。
可她到底是皇后,多年后宫沉浮的经验不是白来的,几个眨眼间,便有新计上心头,“元姑娘这么说话,可就真伤本宫的心了。本宫做这些,可全是为了你和太子。”
元曦仿佛听见了这辈子最大的笑话,正要反诘。
章皇后便不疾不徐地补上一句:“当初让你冒充公主的,其实就是太子吧?”
元曦一愣,到嘴的话瞬间僵在舌尖。
章皇后无声笑了下,就着日头翻转手腕,欣赏自己新染的丹蔻,“元姑娘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本宫也不跟你绕弯儿,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旁人会相信这事,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本宫可不傻。回归皇室宗祠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你当初进宫受的考验,可比那日滴血验亲严苛多了。怎么五年前能混过去,现在就不行了?
“没他帮忙,本宫可不相信。”
元曦漠然瞧着,没承认,也没否认,抬手轻轻将桌面上的水渍拭去,声音也跟这动作一样淡:“所以皇后娘娘现在是打算拿这个要挟我,让我答应去大渝和亲?”
章皇后挑了下眉,倒也十分佩服她这份镇定,就是可惜了,没用。
“元姑娘知道本宫为何留你到现在吗?让你去和亲,保汝宁,于本宫而言是上策,但并非只有这一策。倘若这条路实在走不通,本宫还可绕道走别的,大不了麻烦些罢了,你和太子就不同了。
“一个冒充皇嗣,一个从中帮忙蒙蔽圣听,这要是传出去,你会是什么下场?太子又会是什么下场?头先你不答应,觉着只要太子回来,你就会没事。可现在太子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