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没有澄清那句“自己的女人”。
腔膛里一阵兵荒马乱,唯恐他听见,元曦忙不迭矮下脑袋,贝齿紧紧咬着唇瓣,借疼痛逼自己不去想。横竖她也是要走的人了,再去琢磨这些也无甚意义。
可那句“云中王”,还是叫她暗吃了一惊。
朝堂之事,她虽不懂,但这位云中王的名头,她却是知道的。
那是南缙的战神,国主的嫡亲弟弟,以一人之力,将拇指大小的弹丸小国扩张成如今这番广阔领土,都可与北颐抗衡,还几次攻至北颐境内。北颐几位大将均束手无策,逼得卫旸亲自领兵出征。
卫旸给了他一剑,连瑾亦还了他一刀,双方在湄水之畔鏖战三日,各有胜负。最后还是卫旸亲挽雕弓,于千军万马中一箭射中他心脏,令他跌马,昏迷不醒,才将那几处城池保下。
也是从那时开始,“北卫旸,南连瑾,得其一便可得天下”,这话就在九州传开,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每都能引得一通争吵。
可外间谈论得再火热,这二位本人,却是自那场战役后再没碰过面。
不想再次相见,却是这番尴尬情状。
怪道嘴里都吐不出什么好话。
元曦按耐不住心中好奇,扭头朝身后看去。
冬春之交的阳光,清透得像水。那位名唤连瑾的少年正立在红梅树下,拿手巾擦剑。
金芒徐徐流淌过剑身,在他眉眼折射出一泓秋水,更衬其眉目清冽,俊秀无俦。红梅纷纷落,玄衣愈发扎眼。金银丝交织出饕餮云气纹,在风中昭彰,碎芒点点,衬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虽也是一身桀骜,却跟卫旸不同。
卫旸的傲,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凉薄。无论是天上的日升月落,还是人间的生死无常,他都不放在心上。
而连瑾的傲,则是一种胸吞万流的豪壮。即便困于方寸之地,山河亦在他心中。无垠的星辰大海,也不过是他震袖抖落的几点尘埃、一痕浮波。
元曦不自觉便看得久了些。
然这一幕落在某人眼里,却似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一个要杀她的人,还是他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还看的?自己救了她,她倒是连半个正眼都没赏他。刚刚居然还在挣扎,不想让自己护着……
卫旸搭着眼帘睨她,心里莫名烧得慌。
不是毒火攻心时的那种撕裂感,而是一种泡在隔夜茶水里,酸涩的难受。
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在无数个瞬间,他不曾留意的那些角落,小姑娘似乎也曾用类似的目光注视过他。
那么专注,那么璀璨,比春日朝晖还要明亮,仿佛自己就是她的天。
卫旸头一回低下视线,认真研究她的眼。
脑海里闪过无数记忆碎片,有欢笑,也有泪水,明明全都是她,可就是拼凑不出一个完整模样。努力想要回忆更多,却发现这些居然就已经是全部。
像是被焦雷击中,心底那种酸胀感越发强烈,虽不及鸩毒伤人肌骨,却比它更摧人心肝。
他自诩算无遗策,天下一切,但凡是他想要的,都尽在他股掌之中,得来从不费吹灰之力。然这一刻,他却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控,离他而去,而他还追悔无门。
这种感觉还从未有过,卫旸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控制不住伸出手,捏住小姑娘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掰回来,“你只准看我!”
霸道又孩子气,隐约还透着点慌,把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元曦茫然眨着眼,不知发生了什么。
卫旸也不解释,只黑着脸冷哼,越发对连瑾没好态度,“北颐不是南缙,云中王在故土是何做派,孤不关心。但眼下既到了帝京,就该按北颐的规矩办。倘若王爷不能对今日的所作所为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也休怪孤翻脸不认人了?”
一字一句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力,在场众人吓碎了心肝。
鹿游原更是惊掉下巴。
翻脸不认人?不是说好,这次只杀鸡儆猴,不真动人家的吗?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突然变卦了?
坑谁呢!
有那么一瞬,鹿游原是真想先对他翻脸不认人。
可人毕竟是太子,而自己又是北颐的锦衣卫指挥使,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再气,也只能架着绣春刀,硬着头皮上前行礼,比了比手,道:“王爷,请。”
原以为这个凶名在外的云中王不会轻易服软,鹿游原握住绣春刀柄,都做好苦战的准备,不料他竟异常好说话,没问为什么,也没举剑反抗,“咣啷”把剑往鞘里一收,就自觉跟他走了。
“嗯?”鹿游原眉宇轻折,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连瑾却是一派坦荡,还笑着对上前拿人的番子说:“有劳了。”
有风起,红梅洋洋洒洒落了他一身,倒很有几分少年游侠的潇洒恣意。
有一朵自发间飘落,连瑾下意识接住,摊开一看,只有半片嫣然。断口横跨蕊心,颇为齐整。是方才他和小姑娘打斗的时候,被他的剑锋无意劈开的。
嫣红的一点,虽不大,却异常惹眼。
这该是今年冬天最后一树红梅了……
连瑾如是想着,却不甚在意,面无表情地扬手,想把花丢了。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双惊慌的眼,他手不由一颤,像被施了定身法,硬生生停在半空。
乜了眼身后那抹纤细的红装,明明不胜寒风,却敢跟他一斗。
连瑾哼笑,收回目光继续往前,仿佛并未放在心上。
指尖却是摩挲着那半朵红梅,一点点将它深藏入掌心。
*
连瑾走后不久,卫旸也带着元曦离开。
吵闹的后院很快安静如初,只剩红梅摇映人间,掸下片片落英,似下了一场绯红的雨,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吱呀——
柴房的木门开了,带起的风推开地上的落英,有几瓣飞入墙脚的沟壑,随水流缓慢无声地飘远。
两道高挑身影从门后走出,一前一后站定。层叠绣着金丝蟒纹的膝襴,在零星落花间摇晃,跳跃出刺目的碎光。
“好险,要不是这位云中王出手,让卫旸注意不到这间柴房,今日随鹿游原回去的,可就是咱们了。”眯眼瞧着人离开的方向,卫昶长舒一口气。
似想起什么来,他又问面前的人,“皇兄,他这么做,是不是说明,比起卫旸,他更有意偏向咱们?否则他人都已经走了,何必再折回来?”
“偏向咱们?”卫晗冷笑,“他就是个搅屎棍,谁也不偏。北颐越乱,他就越开心。今日肯出手帮咱们挡灾,不过是想让咱们养精蓄锐,好跟卫旸斗个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利罢了。人家这‘战神’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卫昶心头一震,“那咱们还要拉拢他吗?别到时人没拉着,还反给自己惹一身腥。”
卫晗挑眉,“拉呀,为何不拉?他想利用咱们打击卫旸,咱们也想借他的手除掉卫旸。既然目的都是一样的,为何不能结盟?富贵险中求,厉害的武器往往都是带刺儿的,只要利用得当,没什么好忌惮。等将来我成了太子……”
他说着,脑海里不禁浮想联翩,嘴角不由自主跟着高高扬起,余光觑见腰间那块象征着“恒王”之尊的玉佩,又倏地沉下脸。
将来成为太子……
他是章皇后的长子,正儿八经的嫡子。倘若五年前,卫旸没有回来,今日高坐在东宫之上的,就该是他!
忽而风起,红梅一阵纷乱。
卫昶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打量着他的脸色,忙岔开话题,“话说刚才,连瑾说卫旸护了个女人,会是谁啊?之前那么多人往东宫塞人,他都没要,逼得他们都要去找小倌了,怎么突然蹦出个女人?什么时收的,我怎么没听说。”
他生来就是个好奇的性子,适才连瑾说话的时候,他胃口就已经被吊至天灵盖,奈何柴房没有窗,他只能在里头转圈干着急。
卫晗却是不屑,“这还用问?除了他那个宝贝‘妹妹’,你看他还在乎过谁?”
想当初,他们兄弟几人一块在文华殿念书。隔壁就是女学,专为公主和几个伴读的世家千金准备,那丫头自然也在。
彼时她才刚回宫不久,人胆小得跟什么似的,不敢说话,更不敢看人,父皇亲手给她剥橘子,她都不敢接,只知道一劲儿往卫旸身后躲,哪里有个公主的模样?
他很是瞧不上,他的胞妹汝宁就更加瞧不上,天天伙同章含樱几人,一道给她使绊子。不是把她的文房四宝偷偷藏起来,就是故意把她写完的课业丢到太液池里,害她被太傅训斥。
那时她身份还未曝光,大家还都是兄弟姊妹,血浓于水。照理说,他该管管,可看着她怯懦畏缩的模样,连告状都不敢,他实在不想给她半个眼神。
弱小的东西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可卫旸竟然来了。
明明比他还冷漠,比他更瞧不上弱者,却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小东西,愣是把书堂闹得鸡飞狗跳。当着众人的面,把汝宁她们的东西全扔去太液池,还罚了她们每人各二十大板。无论她们怎么哭着求饶,他都无动于衷。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卫旸发那么大的火。
自那以后,这丫头就再没去过书堂,一应学识皆由卫旸亲自教导,他也就没再关注过。
也是在后来,听塾中的伴读时不时谈论她,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本那张漂亮、却也仅是漂亮的脸,不知何时绽出了傲人的光,如蝶破茧,花倾颜,一颦一笑都有了别样风采,叫人魂牵梦萦。
北颐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难道连卫旸都能明目张胆地对她偏爱至斯。
就是不知,这种偏爱,究竟能偏到什么地步了……
看着远处逐渐缩成豆子大小的东宫马车,卫晗幽幽勾起唇角。
第12章 夕阳
马车辘辘地行,镂空鎏金香球在车顶画着半弧,左右摇晃。
暗香幽浮,透着松塔的干燥,是内府专供的降真香,同眼下这万物复苏的时节正相称。
元曦靠在车围,风透过雕花挡板拂到她脸上,耳畔碎发摇曳,挠得脸颊痒梭梭的。她侧头蹭了下肩膀,眼尾余光顺势飘向对面。
上车后,卫旸就一直在看书,没跟她说过话,甚至都没抬眼看过她。
明明适才在凌霄楼还抱着她,死活不肯撒手,这会儿子倒像根本不认识她一般。
究竟在唱哪出?
倘若他不是太子,她就该喊“非礼”了!
“哼!”元曦撅起嘴,小小地发泄一声,扭头不再看他。
灵金色的日光透过镂空雕花,碎在她脸上,白皙的肌肤透出细帛一样的光泽。嘟起的唇便是上好的红釉,剔透饱满,仿佛戳一下便会如酥山般回弹颤摇,煞是可爱,勾人去咬。
卫旸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下,却是闷声一哼,继续低头看他的书。
死丫头,没良心,自己救了她,她不道谢也就罢了,竟还跟他置气。莫不是还在想那连瑾,觉得是他挡了她的大好姻缘?
嘁,一个蛮族王爷,连储君都当不上,有什么好想的?
一股无名火在腔子里冒头,卫旸由不得收紧五指,书页一角随之“窸窣”皱起。
他惊醒过来,伸手去抚平,却发现,自己上车时随手翻的便是这页,眼下车都已经离开凌霄楼老远,他却还没翻过去……
这股邪火,就越发消不下去了。
“需不需要我把人给你找回来?”卫旸冷哼。
说完,自己也愣住,忙咳嗽一声作掩,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书。渊渟岳峙,沂水春风,依旧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爷,适才的失仪就只是他梦中呓语。
可一双视线却似有自己的意识,还是飘了出去。
那厢元曦听得一头雾水,把谁找回来?
兀自蹙眉琢磨了半天,她只能想到叶轻筠。毕竟他们是从凌霄楼里出来的,而整座酒楼,她也只跟叶轻筠算得上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