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等元曦开口,章含樱就抱起双臂,发难道:“哟,我还当屋里头是谁呢,原是大名鼎鼎的元姑娘,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听说这几日,元姑娘因为冒充皇嗣之事,吓得大病一场,连门都不敢出。看来传言有误啊,这不是还有脸往外跑么?”
她生了一张温婉的鹅蛋脸,眉眼却随她父亲,很是锋锐。
和颜悦色地同人说话时,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此刻高抬着下巴睥睨人,眼尾的银红胭脂便成了杀人的刀,叫人不寒而栗。
元曦笑了笑,倒也不慌,“章姑娘说得没错,本来我的确是没脸往外跑的,就在方才我心里还一直惴惴的。好在遇见了章姑娘,不然我真就要羞愤至死了。”
说完,她便眉眼弯弯地看着章含樱,不再多言。
章含樱起先还没大听懂她这话的意思,微蹙着眉头正琢磨,直到周围传来窃窃的暗笑,才猛地醒神,“你骂谁不要脸呢?”
“诶,这种话可不兴问的。”叶轻筠摆摆手,皱着眉,煞为语重心长地劝说,“你一问,就算原本不是在骂你,最后也成了骂你的了,章姑娘何必自取其辱呢?”
“想来这就是圣人说的‘舍己为人’吧?”元曦接上话茬,朝章含樱歪头一笑,眸光盈盈,明媚无害,“章姑娘可真是好心,我等自叹弗如。”
两人一唱一和,指天说地,愣是把黑的洗成白的。
明明是元曦刻意嘲讽,现在却成了章含樱自己冒领名头,与她们无关。
章含樱目瞪口呆,脑袋瓜还真空了一瞬,一时竟不知究竟是她们巧舌如簧,还是自己多心,待琢磨明白,怒气也更上一层楼。
那厢叶轻筠已经开始下逐客令,“浮白小筑今日已经有人,还请章姑娘改天再来。”
章含樱只不屑地“嘁”了声,全然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是个什么东西,还配教本姑娘做事?听说前两日,你为了几坛酒,十几两银子,在通州差点跟人酒贩子打起来?啧啧啧……真可怜。”
章含樱婉声哀叹,抬袖挡住半张脸,五官似浸了水的纸一般皱起,抚之不平。
从头上摘下一支金钗,她随手往叶轻筠脚边一丢,“拿去吧,少说也能买百十来坛酒呢。莫要再为这点银钱跟人吵架,给你祖父丢脸了。”
她笑着说,尖细的下巴指着面前之人,两排浓睫交织出轻曼的光,像只得势的孔雀。
元曦不由提了下眉梢。
酒贩之事,适才她也听叶轻筠抱怨过,不过是那酒贩偶然听说了叶家的背景,知道叶轻筠是头肥羊,便坐地起价,想多宰一点。这“一点”放在一坛酒上,确实不算多,可平摊到一百坛、一千坛上再算,数儿可就大了。叶轻筠不同意,二人便起了龃龉。
做生意嘛,赚得就是那不起眼的“一点”,即便自己付得起,也不能平白当这个冤大头。讨价还价更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好稀奇的。
这事放在商贾们眼中,根本不叫事,可放在公卿贵族眼里,那就是茶余饭后最好的笑料——
跟人说话张口闭口都是银子,等于庸俗;不想傻乎乎地多掏腰包,就是穷,没钱;即便是凭自己的真本事挣来的血汗钱,也是不入流的下等钱财,比不得他们伸手就来的田租铺子。
尤其当这人还是文渊阁大学士的子孙,一个闺阁女子,那就更加有意思了。
世间为人不易,为女子更不易。北颐虽民风开放,可三纲五常的约束依旧没变。叶轻筠即便在帝京富甲一方,也终归入不了那些勋贵人家的眼。
又或者说,从她踏出闺门、自食其力的那天起,上流圈子就已经将她除名。
这些年她到底顶着多大的压力,才将酒楼经营起来,元曦根本不敢想象。
但显然,章含樱也低估了,一个能在帝京白手起家的深闺女子的本事。
在心底为她无声祝祷一遍,元曦默默退至一旁,将地方留给叶轻筠。
那厢叶轻筠也甚是坦然,听了章含樱的话,不气也不恼,还俯身去捡她丢下的金钗,“那我就先谢过章姑娘打赏了。”
章含樱抬脚踩住钗头,居高临下地睥睨,“那浮白小筑现在可是能待客了?”
叶轻筠抽出金钗,吹着上头的灰,眯眼笑道:“自然能。”边说边扬声朝门外喊,“来人,拿上好的茶叶来,章三姑娘来了,可不能怠慢。”
门外的店小二“欸”了声,立马掉头去准备,没多久便拎回来一壶碧潭飘雪,注入茶杯,正要端给章含樱,叶轻筠却劫了去,两手捧着,亲自奉至章含樱面前,“章姑娘请。”
那奉承模样,饶是张狂如章含樱,也有些受宠若惊,但也只是片刻,她便收起所有不适,翘着嘴角道:“算你识相。”接过茶杯细品。
“味道如何?”叶轻筠问。
“嗯,还不错。茶是好茶,就是水次了点,换成大雪那日的雪水会更好。”章含樱拿帕子揩嘴,目光被窗外的景致吸引,迫不及待要坐过去,嘴里还不忘吩咐,“拿一碟下茶的果子来。”
可她脚还没迈出去,叶轻筠便挪身挡在她面前,“果子有,一百两,现结银子现给。”
“什么?一碟果子一百两?!”章含樱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叶轻筠笑:“自然不是。”
章含樱松口气,抿一口茶压惊。
然她这口茶还没下肚,叶轻筠便狡黠一笑,“一百两是这盏茶的花销,章姑娘若是想要果子,还得再加二百两。”
“咳!咳咳——”章含樱呛得两面通红,眼尾都沁出了泪花,抖着指头戳她鼻尖,“你坐地起价!”
“我哪有?”叶轻筠大呼冤枉,边说边抬起手,沿着身子自上而下一扫,理直气壮道,“我明明是站着起价的。”
章含樱:“……”
元曦在旁忍笑忍到双肩直颤,清清嗓子,帮忙敲缸沿,“章姑娘还是照她说的,把钱付了吧,都是有头脸的人家,闹上衙门可就不好看了。”
叶轻筠得了提醒,立时拿起桌上的算盘,“啪啪”拨起来,一副真要同她上衙门算总账的架势。
章含樱到底是爱面子的人,叶轻筠可以在外随意抛头露面,丢叶家的人,她却做不到。哪怕这事是她占理,赢面很大,她也不愿上衙门现眼。
咬咬牙,她主动退让一步,“成,就按你说的价算。正好刚刚我也给了你一支金簪,够买你那几碟破果子了吧?”
照常理说,自然是够的。
可叶轻筠要是个按常理做事的人,就不会有这么一出,“浮白小筑是凌霄楼最高规格的雅间,价格自然不菲。恕我直言,章姑娘那只簪子,刚好只够进门费,其他一应茶水都得另算。”
说罢,她便再次低头,把算盘珠子拨得惊天动地。
章含樱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是宁国公府上的千金,这点银子于她而言自然不算什么。可偏不巧,她今日出门并未带多少银两。照目前的架势,倘若她不能当场结清这笔账,还不知有多少后手等着她。
急火攻心之下,她本能地去摸腰间的软鞭,想把这算盘砸烂。
可她手才刚摸过去,叶轻筠就跟挨了一鞭似的,“啊”地惨叫:“章姑娘竟然打我?”眼皮子一翻,人就倒栽葱似的笔直倒了下去。
章含樱眼珠子都快瞪掉,“我还没打你呢!”
叶轻筠“呃”地一声回过气来,却还是眯着眼,有气无力道:“哎哟,这不说明您鞭法精湛吗?”说完,便又“呃”地一声,昏迷过去。
周围的店小二都是她的心腹,这会子也看明白状况,立时迎上来,又是跪地哭天抢地“掌柜的,您死得好冤”,又是攥着章含樱的手,说锦衣卫就在楼下,要拉她过去评理。
章含樱自然不肯,招呼自己的婢女上来帮忙。
两方拉扯起来,屋里很快乱作一团,倒是没人有空再关心元曦了。偷偷蹲身捏了捏叶轻筠的手,她便趁乱离开浮白小筑。
*
元曦会一点武。
确切地说,她是懂一些简单的防身术,和借助周遭环境藏匿身形的小技巧。都是当年在野狼谷求生时,卫旸教给她的。
有这傍身,加之凌霄楼的地形,她早已烂熟于心,避开锦衣卫下楼并不算难事。
可是要从楼里出去,就不大容易了。所有门都己经被堵死,出不去,元曦只能暂且去后院的柴房躲一躲,等人都散了再离开。
可还没等她走近,木柞的小屋里头就先传出说话声,男的。
内容虽听不真切,但语气却格外急躁,像是跟她一样,在躲那群锦衣卫。
会是谁?
声音还挺耳熟……
元曦屏住呼吸,越发蹑下步子,想上前一听究竟。
可还没等她靠近,后头就赫然响起一声大呵:“什么人?”
一道锐利剑锋伴着一抹玄色身影,从院中一株红梅树后头杀来,带起阵阵落英,狂乱如血。
元曦还没看清楚来人,剑锋就已经逼至她眼前。
她眼皮大跳,忙偏身躲开。寒芒擦着她鼻尖横刺而过,将一朵从她鬓间甩落的红梅劈成两截。
那一星寒光之隔,是一双少年人的眼。
深邃幽寒,像细嫩的花叶尖覆着的一层薄雪,看着花叶新鲜温暖,触及了,却是沁人刺手。
一击不中,他很快便翻转手腕再次出剑。元曦还没来得及眨眼,寒光就已逼至她鬓边。几缕青丝不堪剑气,在零星落花间凋零落地。
元曦头脑一瞬空白,连呼吸都忘了,本能地往后躲,可速度根本跟不上。
再有一寸,那柄利剑便可直取她性命,千钧一发之际,旁边忽然横出一抹银白,比那长剑还快,仿佛白日惊雷,“咣当”将那柄索命的利刃击开。
元曦还未反应过来,人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沉榆香不期然盈满鼻尖,灼得她心尖滚烫。
第11章 连瑾
这种感觉不知该怎么形容,像是从野狼谷开始,有些事就跟命中注定了一样——
只要她遇到危险,卫旸就会及时出现,没有道理可讲,就是这么奇妙。
可若说有缘,偏偏,他们又是这世上最不可能的一对。
老天爷真爱拿她开玩笑……
元曦轻叹。
照卫旸的臭脾气,估摸着待会儿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开,顺带脚还会讥讽两句:“蠢死了。”
为给自己保留一点尊严,元曦主动伸手推了推,想从他怀里出来。可才挣一下,环在她腰间的手却没松开,还越抱越紧,力道大得,似要将她嵌进自己骨肉。
沉榆香沁满肺腑,无端招惹出一阵心跳。
没等元曦琢磨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有人先替她开了口:“都说北颐卫太子光风霁月,渊清玉絜,对谁都不屑一顾。现在看来,也不尽然,至少对自己的女人,还是挺上心的。”
他声音清冽也懒散,言辞间不带一个脏字,可每一个都渗满了无尽嘲讽。
元曦认出,是方才执剑要取她性命的少年。
敢对卫旸这样说话的人,世上还真没几个,到底是谁?
还把她当成了卫旸的女人……
元曦抿了抿唇,明知是他误会了,却还是忍不住热了耳根。圈着她的怀抱也似忽然着火,她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心跳都比平日快了好些,愈发扭着身想挣开。
可卫旸今天不知吃错什么药,不仅不松手,还越抱越紧。
指尖隔着衣料,在她细腰间轻轻掐了一把。
无声的警告,让她别动。
元曦一下挺直腰背,双眼张得滚圆,眼波颤动着,似被偶然跃起小鱼惊乱的山涧,难以置信地把他望住。
卫旸却还是一派淡然,仿佛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一般。
对面睇来探究的目光,他本能地侧了侧身,将元曦护在怀中,又凛然扯起唇角,冷声回敬道:“过奖。倘若云中王口中的‘清高’,是指无任何诏令,就领人在别国地盘上胡作非为的话,那孤还真是略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