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闭上眼,思绪虽觉沉沉,可脑海里却依旧出现了那些旖旎画面,雪肌细腰、嫣红的嘴唇、汗涔涔的雪白,还有那张温顺柔婉的脸,和那双灼灼清亮的眸子。
第5章 (捉)
翌日,却是个极好的晴天。绿锦堂里,江晚芙醒来,便听得窗外有清亮的鸟叫声。
纤云端着晾凉了的温水进来,道,“娘子起了?娘子早膳想用点什么,奴婢叫人去传。”说着,便洒了几滴花露在盆中,拧了帕子,将帕子递了过来。
江晚芙接了帕子,擦过面颊,又用过玫瑰茯苓脂搓脸,纤云正要替她梳头发,询问着道,“娘子,今日用这支排珠钗可好?”
江晚芙看了眼,点了头,就见菱枝进来后,整理好被褥后,抬手将关了一夜的窗户推开了,略带一丝寒意的清晨气息涌入,江晚芙侧眼望过去,入目便是一株高而大的梧桐。昨夜疾风骤雨,梧桐叶被打得掉了满地,傲立枝头的,则愈发青绿,像水洗过一般。
江晚芙看得一怔,脑中忽的如走马灯一般,划过昨晚的梦。
梦里,不知为何,她爬上一株好高好高的树。
树很高很高,她仿佛回到了自己孩童时候,坐在树干上,垂着双腿,青白的裙被枝丫勾得起了丝,碧绿的枝叶笼着她,遮住了她的视线。有人攀着树干上来了,小心翼翼伸手过来,很明显是双男人的手。
那人唤她,“阿芙,我们下去,好不好?”
那人的脸很模糊,仿佛拢在一团光里,她很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长相,尝试了很多次,还是没有看清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再然后,那人抱着她下了树,有丫鬟涌了上来,却不是她熟悉的惠娘纤云菱枝等人,是全然陌生的脸。
“娘子?”纤云见江晚芙怔怔看着窗外,低声唤她。
江晚芙被叫得回神,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只怕是忧思过度,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做梦,从前在苏州的时候,她很少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
江晚芙摇摇头,甩开脑海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朝菱枝道,“去问问惠娘,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吗?”
菱枝出去传话,过了会儿,惠娘进来了,道,“都准备好了。只是给老太太准备的那扇屏风大了些,只怕还要使唤婆子搬去才行。”
江晚芙点点头,道,“等会儿也不必搬进屋,听老太太屋里嬷嬷如何吩咐便是。”
她第一次见长辈,自然是要有所准备,这倒也不是单方面巴结或是谄媚,不过是礼尚往来的事情。就如她等会儿见了老夫人和各房夫人,她们也会给她见面礼。
也无需她掏空家底送什么奇珍异宝,不过是晚辈的心意罢了。
惠娘应下,江晚芙心里惦记着拜见长辈的事,没什么胃口,只略略吃了几块甜糕,又饮了几口清茶,便漱口补了妆,带着纤云菱枝,朝老夫人的福安堂去了。
果然如昨日二夫人庄氏所言,绿锦堂离福安堂颇近,不过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了福安堂的月门了。
守门婆子见有人来,忙去门房,片刻,一个身形微胖、穿深青对襟长袖,外搭了件深蓝长比甲的老嬷嬷,便从门房里走了出来,上前朝江晚芙福身,自称姓金,又道,“老夫人晓得表小姐定是要早早来的,叫奴婢在这里候着。”
江晚芙看金嬷嬷的穿着,和守门婆子对她的恭敬姿态,多少猜出金嬷嬷大概是老夫人身边得用的,轻声细语道,“劳烦嬷嬷了。”
金嬷嬷并不称大,道,“都是分内事,不敢居功。”
菱枝机灵,立马从袖中取了个荷包出来,塞进金嬷嬷手里,道,“今日天热,嬷嬷买盅酸梅汤解解暑。”
金嬷嬷推了一下,见江晚芙唇边含着笑,菱枝又一个劲儿朝她手里塞,便收了下来。
接下来,这金嬷嬷的态度,比起方才的客套,更多了几分亲近,引着一行人朝里走时,不忘简单道几句,“老太太早上起来,一贯有做半个时辰功课的习惯,您现在前厅坐一会儿,喝喝茶,老太太一会儿便到。”
来了京师不过几日,江晚芙便发现了,京中似乎格外推崇道教,道观、女观数量颇多,这同苏州的情形却是不大一样。苏州寺庙道观都有,但并没分出什么高下,乡野之中更是爱拜些县志记载的修仙大能。
过了一段曲廊,便到了福安堂的正厅了,江晚芙来的不算早也不算迟,正厅已经有人坐着了,却不是她昨日见到的陆家人,是个十二三的小娘子。
小娘子生着一张瓜子脸,下颔尖尖的,额上一个美人尖,面颊雪白细腻,长睫毛蒲扇般,身上还一团孩子气。
江晚芙见她愣愣望着自己,翘起唇角,朝她轻轻一笑。
小娘子登时脸红透了,雪腻的面颊犹如染了胭脂,有点无措看向身边的嬷嬷。
那嬷嬷知道自家小娘子这性子,忙上前福身,道,“您定然是江娘子吧,我们主子不善言辞,还请您不要见怪。”
江晚芙有些疑惑这嬷嬷的说辞,可过了一会儿,便明白这嬷嬷口中的“不善言辞”,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了。
这小娘子有些口疾,但并不严重,只是很轻微的结巴。
陆书瑜看着面前温柔和气的表姐,见到生人的那点紧张,倒是略微消散了些,开口道,“江表姐。”
她虽有些口疾,但并不严重,说短句的时候并不会结巴,但她怕生,尽可能不开口。
江晚芙闻言也回道,“陆表妹。”
两人打过招呼,便又互相颔首过后,坐了下来,江晚芙体谅陆书瑜的口疾,并未说些要陆书瑜回话的话题,只说些苏州当地的逸闻趣事。她声音清甜,说话也是江南独有的那种慢声细语,听的人都忍不住沉浸其中。
陆书瑜更是如此,她是早就知道,从苏州来的江表姐和大哥有婚约,八九不离十就是自己未来的大嫂,都说姑嫂亲、姑嫂亲,陆书瑜也盼着能和嫂子和睦相处。
陆家姑娘少,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可姐妹却只有去年出嫁了的长姐,眼下见江晚芙这般温柔和善,对她的口疾也一副寻常神色,不轻视也不怜悯,陆书瑜便不由自主生了亲近的心思。
江晚芙倒不知道小姑娘这番心思,二人一个有意亲近,另一个则温柔应对,一时之间倒是聊得有几分投缘模样。
陆书瑜还主动开了口,说下次想去绿锦堂找她玩。
江晚芙见小娘子红着脸、磕磕绊绊开口,自是应下,朝陆书瑜抿唇笑着道,“那我便扫榻以待,等表妹来了。”
陆书瑜显而易见高兴起来了,欢欢喜喜答应下来。
正说着话,就听得外头有说话声,江晚芙和陆书瑜站起身来,过了会儿,二房的庄氏携另一位贵妇人进来了。
庄氏行在左侧,面似银盘,体态丰腴,一身对襟长袖牡丹纹珠红长衫,外搭了件长褙子,金线波纹褶裙盖住鞋面,含笑嫣嫣,发上金簪、金钗琳琅,气色极好。走在右侧的妇人,则穿着鸦青对襟长袖兰草纹的长衫,搭同色的褙子,头戴镶玉银簪,面颊瘦长,体态瘦如盈盈柳条,面色微黄,气色比庄氏不如。
昨日匆匆一见,后来老太太又把人都赶走了,所以江晚芙只认得庄氏,对另一位却觉眼生,但她来之前,打听过国公府的情况。见这人和庄氏并肩进来,年龄又相仿,便猜想,这位大概是三房太太赵氏了。
果不其然,陆书瑜开口叫了人,“二伯母、三伯母。”
庄氏与赵氏两人见了侄女,都是和颜悦色,庄氏还细细问她,“阿瑜何时回来的?”
陆书瑜乖巧回道,“昨晚。”
她的妈妈替她道,“回二夫人的话,二娘子昨儿知道府里出事了,便急着要赶回来。因回来的迟了,便没去叨扰太太们。”
这句“府里出事”,指的自然是陆则无缘无故晕倒那件事了。
江晚芙在一侧听着,不禁再一次在心里确认,陆则的身份之重,他一出事,阖府上下都急匆匆赶回来。不过也是,谁叫他的身份特殊,不仅是世子,更是长公主之子、当今圣上嫡亲的外甥。
庄氏长袖善舞,倒没冷落了江晚芙,很快便看向了她,面上露出亲切笑意,“绿锦堂住的可还舒服?若是哪里有缺了少了的,只管叫下人来说一声。”
江晚芙自然道什么都不缺,又谢过庄氏。
庄氏又引着江晚芙和赵氏说话,有庄氏这么个能言善道的活跃气氛,虽赵氏性子略显沉闷,陆书瑜碍于口疾不大开口,可气氛还是十分融洽。
陆老太太还未进门,就听见正厅众人的说笑声,一进门就笑着说道,“说什么呢,说得这样起劲儿。”说着,指了指庄氏,道,“还没进门,就听见你那声儿了。”
众人都起身,庄氏却是上前,替了嬷嬷的位置,亲自扶老太太坐下,边回道,“儿媳听说苏州糕点乃是一绝,正想问问芙丫头呢。”
陆老太太闻言道,“苏州糕点的确尚可,国公爷那样不喜甜食的一个人,去了趟苏州,回来都道好。想想也是得天独厚的,苏州山清水秀,是个养人的地方,别的地方,却是做不出苏州那个味儿。”
庄氏顺着老太太的话道,“可不是养人的地儿吗?瞧瞧芙丫头,这不是摆在跟前的例子麽。”
陆老太太也就随口一说,很快看向江晚芙。
她今日穿了件海棠红芙蓉纹对襟宽袖,素青的苏绸褶裙,腰间挂着流云百福双佩白玉禁步,结缀青罗缨,裙摆几乎及地。一头青丝垂于肩背,梳着雅静的发髻,双排的珠钗扣住青丝,除此之外,并无累赘之物。
更兼她眸色明润,身姿窈窕,既不过于纤瘦,也不显得丰腴,恰恰的一把细腰,瞧着便叫人觉得喜欢。
陆老太太打量过后,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更喜欢了些。
她倒是没想过,江家能养出这样好的女儿,便是放在京师,也算顶好的了,除了家世短那么一截,挑不出错处。
更何况,这孩子啊,心善,往后是个有福的。
想起昨夜之事,老太太在心里这样想着。
第6章 (捉)
陆老太太开口,“昨夜歇的可好?没叫你二表哥那事给惊着吧?”
江晚芙摇头,慢声细语回话,“您放心,昨夜歇的极好,大约是坐船累了的缘故,连梦都未作,险些睡迟了呢。”
陆老太太倒是道,“睡迟了不要紧。像你和阿瑜这个年纪,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该吃吃、该睡睡,底子才能养得好。下回睡迟了,差人过来说一声就是,左右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什么请安不请安的,不过让你们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罢了。”
江晚芙原本以为,国公府家大业大,自己又是厚着脸皮来“讨要”亲事的,只怕自己要吃些磋磨。竟不料老太太这样慈祥和蔼,对她像对自家晚辈一样,心里也不自觉松了些。
陆老太太又问,“家里可给你娶了小名了?”
江晚芙摇摇头,道,“回老夫人,家中长辈唤我阿芙。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她说生我的时候,正是傍晚,日暮西斜,夕阳斜照,她精疲力尽之际,忽的望见窗外一株芙蓉花,开得极盛,竟又有了气力,便那样顺利生了我。又兼芙蓉易活,生机盎然,花草生性带灵,我出生既借了芙蓉的力,便替我取了这个名字。取自晚开的芙蓉。”
“阿芙。”陆老太太念了一遍,点头道,“你母亲取的好。你母亲当年养在我身边,我也是当女儿的,只是她福薄,竟就那样去了。你既来了国公府,便当来了自家,也别老太太、老夫人的唤了,倒显生分,唤外祖母便是。”
陆老夫人说罢,庄氏先接过话,道,“那感情好,咱们府里娘子少,如今阿芙这一来,倒能给阿瑜作伴了。”
一开口,已经改了称呼了,唤江晚芙作阿芙,俨然拿自己当舅母了。
当然,江晚芙的母亲当年是以老夫人娘家外侄女的身份养在府里,江晚芙唤老太太一声外祖母,辈分上是没什么问题的。
至于庄氏,自然是按着老夫人的辈分,做了姑表舅母了。
见老夫人和蔼望着自己,江晚芙抿唇一笑,起身一福,乖巧改口,“阿芙见过外祖母。”
陆老夫人笑着颔首,“好孩子,坐着说话。”
江晚芙这才坐下,便见外头个嬷嬷撩起帘进来了,道,“老夫人,公主过来了。”
陆老夫人闻言就道,“请公主进来。”
“是。”
鎏金长柄铜钩挑起珠帘,珠光粼粼之中,一贵妇模样的女子从外走了进来了,略略抬眼,露出一双静美的丹凤眼,端的是“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她肤白窈窕,从珠帘外走入,一眼望过去,若不仔细看,叫人还以为不过双十年华,如何看得出是育有一子的人了。
难怪二表哥生得那样好,有这样的母亲,生得不好都难!
江晚芙看得微微发怔,正在心里走神想着,陆老夫人却是唤过永嘉公主,到身边后,责怪道,“都说二郎无事了,你还冒雨回来,若路上有什么意外,我如何同国公爷交代。公主千金之躯,下回万不可如此冒险了。”
永嘉公主由着婆母“责怪”,一概和声应下,“是,儿媳下回一定注意。”
老夫人拉着永嘉公主的手,又是一番嘱咐,“我知你心诚,可那玄妙观在那荒山野岭,来去不便,不如请一尊金身回来,在家中祈福得好。仙人有灵,心诚即可,哪里还会计较这些。”
永嘉公主点头,道,“我正打算如此。二郎这病瞧着虽好了,可焉知何时又犯,我自是不放心,一时是不去玄妙观的。”
陆老夫人一听,很是赞许,道,“是这个道理。那日若你在,指不定能早些唤醒二郎,毕竟是血亲。”
说到那日的叫魂之事,永嘉公主却是看向了江晚芙,眸色温和,“昨日便是你救了二郎吧?”
江晚芙下意识要起身回话,永嘉公主却是柔柔一笑,道,“好孩子,不必拘礼,坐着便是。你救了二郎,当是我这个当娘的谢谢你。”
陆老夫人在一旁,似乎有些乐见其成,边替江晚芙说话,“可见阿芙同我们府里有缘分,连玄阳道长都一眼看出来了。”
永嘉公主含笑称是,庄氏见状,也顺势说了些京中趣事,一时之间,气氛倒是热络了起来。
江晚芙是晚辈,基本是听着,偶尔长辈问了几句,才恭恭敬敬答了。
下人送了茶点进来,江晚芙捻了一块尝了口,不甜不腻,倒和苏州的风味不同,但也算得上精致,其中一道咸口的荷花卷酥,酥脆表皮洒了椒盐,入口不腻。
江晚芙眨眨眼,正在心里猜测这卷酥的作法,便又有人来了。
这回却不是一两人,足足来了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