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带火的长箭, 如暗夜里的流星,争先恐后地射向古鸦城内。
瞬时,南城被从天而降的点点星火照亮。
东魉人还沉浸在和谈之后的美好前景, 被从天而降的箭矢惊醒,城墙上的守卫呐喊声,奔跑的脚步声, 兵器拖地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混乱之极……
两轮箭矢过后, 霍家军挥刀向前, 向南城发动攻击。
南城地势较高, 攻城原就是仰攻, 十分不易, 之前东魉人便判断衡军即便攻城, 也不会主攻南城,所以布置在南城的守卫也不多。现下箭矢横飞,东魉人惊觉衡军要从南面攻城,皆吃了一惊。
漫天的箭矢之中,混着着钢勾,其后连接着绳索,正是钩梯。铁钩卡嵌在城墙上,衡军嘴里衔着刀,顺着绳索,飞快地往上爬。
南城东魉守军一面往城墙下射箭,一面飞驰告急。距离最近的东城守军,顾不得其他,先赶过来救急。
他们在城墙上飞奔,忽听见头顶有破空之声,挟着凛冽的劲风,强劲到几乎可以将人带倒……
随即便是巨大的响声,城墙的垛口被迅猛而至的大石砸开,还有更多的大石落在城墙上与城墙下的街道屋舍上,随着砖瓦的坍塌,烟尘四起。
东魉守军趴在墙头上朝外看去——东城外头,不知何时多了一排齐齐整整的大型投石机,火把熊熊燃烧,能看见衡军正在进行第二轮装填。
很快,几十块大石划破夜空,重重地砸在古鸦城的城墙上。
东魉守军不得不寻找各种躲藏之处,同时派人速速去禀报,东城正在遭受强攻击。
几轮飞石下来,将东面城墙砸得坑坑洼洼,压得东魉守军抬不了头。与此同时,数十架云梯架上城墙,烈爝军像潮水一般往上漫……
这波攻城的势头不仅猛烈而且迅捷,将东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祁楚枫在大战之前就做好了详细部署,由南城率先首攻,然后东城全线压上,务必将声势造大,等到南城东城陷入胶着之时,曹文达再率兵攻向北城,以巨型攻城锤撞击城门……
所有的这一切安排,目的只有一个,让城内的东魉人手忙脚乱,根本无暇顾及西城的动静。
于此同时,悬崖之上,裴月臣以及一众同伴已经做好了下崖的准备。
因为风比预想之中更大,担心装着火油的皮囊会在碰撞中被划破,决定还是由人背着火油下崖,最大限度保护好火油。
带着沉甸甸的火油,下崖自然更加困难,裴月臣当仁不让,率先下崖。
下方燃烧的战火映入他眼中,如点点星光,他伸手擒住绳索,跃出悬崖……
北城,曹文达率兵正在攻城。
巨大的攻城锤架在车轮之上,近百人推着这辆巨型的车,朝城门疾冲,重重地撞击上去……
城门由坚实的厚厚的铁皮包裹着,上头钉满铁钉。
攻城锤每一下撞击,城门震动,连带着城墙,都在嗡嗡地颤动之中。
城墙之上的守军以乱箭射之,以沸水泼之,以粪炮罐掷之……攻城车下,受伤的兵士退下,立即有人补上,攻城锤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
祁楚枫站在高处,望着城墙各处的战火,眉头紧皱。
虽然此前用谈和的方式忽悠了东魉人,此番攻城打了个出其不意,但东魉人在退入古鸦城时,就做好了守城的准备,城墙上的各项工事都加固过,而且为了应对攻城,备下了各式各样的守城器械——
事先准备好的火油罐自城墙抛下,陶罐碎裂,火油四溅,再用带火的箭矢射之,顿时就在城墙脚下烧成一片火海。此外还有石灰与糠皮,自上往下抛洒,一旦入眼,疼痛不已,当即就能废掉衡军兵士的眼睛。
东魉人还准备了粪炮罐,里头装满了熬干的人粪、石灰、皂角粉和□□的混合物,只要沾到衡军皮肉便会很快引起溃烂。
还有城墙上浇下来的沸水,砸下来的石块砖块……诸如此类种种,皆对衡军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一时战事进入胶着状态。
这等攻城之战,一旦进入胶着,必然是攻城方吃大亏,只能靠硬抗才能维持住战局,所以祁楚枫虽然面无表情,然而内心焦虑万分,目光时不时投向古鸦城的西面——
她在担忧,也在等待。
因为事先只知晓粮仓的大致位置,并且对于屯粮的屋舍究竟有多少栋并不清楚,裴月臣让其他人先藏在废弃老宅之中等候,他摸清情况之后再决定部署,如此便颇花费了一番功夫。
此时除了西城,其他三面皆打得热闹,引得粮仓的守兵也是心不在焉,慌张不已,频频打听战况,担心衡军攻入城来。这倒是给裴月臣极大的便利,他轻功本就极好,不费什么功夫便摸清了整个粮仓的布局。
屯粮区是利用现成城内旧房翻新改建,有的连成一片,有的孤零零在一旁,想要一把火全部烧毁并不容易。
裴月臣伏在屋脊上,看着储粮的房屋,加上风向,计算着最佳纵火方案……
北城,曹文达率兵抵住了东魉人浇下来的火油、沸水与石块,撞开城门,冲入了瓮城。
瓮城,顾名思义,取瓮中捉鳖之意。
四面皆是高高的城墙,前方则又是一道厚厚的城门,衡军身在其中,犹如砧板上的鱼肉,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矢。
衡军不得不用盾牌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体外侧,以此来抵御箭矢。饶得是这样,密集的箭雨还是会从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缝隙射入,不时有兵士中箭倒地。
一道又一道的血迹,被攻城锤的车轮碾入污泥之中。
面前的城门坚厚而沉重,每一下撞击之后,它仍旧冷冰冰地耸立着。
“将军,这样不行……”副将冲曹文达道,“再这么下去,城门没撞开,人就都没了!”
朝城墙射去一箭,曹文达回身靠着城壁喘气,紧皱眉头,看着又一名受伤的兵士被拖回来……
他何尝不知晓,但是只有这样强攻,才会让东魉人相信攻城的真实性。
当年他有愧于心,现下,他想要尽力而为。
攻势猛烈一分,里面的人机会就能多一分,危险也能少一分。
“至少,要把这道门撞开!”曹文达咬着牙根狠狠道。
“……”副将看着周遭的伤员,“人已经不够了。”
突然之间,听见外间数面战鼓齐齐槌响,这是之前便约定好的擂鼓声。曹文达听见鼓声,面露喜色:“他得手了!”
副将不明就里,下一刻就看见曹文达拔出佩刀,冲进瓮城之中,刀挥舞着,挡去飞来的箭矢,径直冲向攻城车。他眼睁睁看着主将亲自去扶攻城锤,愣了片刻,自己也冲了进去。
裴月臣想得甚是周到,除了借助风势,甚至提前将周遭水井的井绳尽数割断,东魉人想要救火就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打水。西城粮仓火起,火借风势,火舌舔卷,连邻近的屋舍也都烧了起来,很快烧红了半边天。
烧红了东魉人的眼,也映红了祁楚枫的双目。
战前她便已下令,一旦粮仓起火,擂鼓为号,衡军全线压上,全力攻城,确保东魉人无暇救火。
擂鼓声中,南城、东城和北城杀声震天,除了曹文达,连霍泽与赵暮云等为首将领,也都亲自挥刀上阵,领军奋勇杀敌……
这场攻城之战一直持续至午夜,眼见西城粮仓的大火渐熄,祁楚枫这才鸣金收兵。
此番攻城之战十分激烈,各营撤下来之后,清点人数,伤亡占了约莫三成。幸而事先准备充足,金疮药等物,包括一些解毒药材都是备齐的。邢医长带着人疗伤诊治,忙而有序,一切有条不紊。
将领之中,霍泽没有受伤;赵暮云受了些许轻伤,没有大碍;最严重的是曹文达,他腿上中了一箭,伤口上又感染了粪炮罐的毒,溃烂得甚是厉害。
“恐怕要截肢才行。”邢医长特地来找祁楚枫,沉重道,“但是曹将军年岁已高,我担心……万一熬不过怎么办?”
“没有别的法子吗?”祁楚枫皱眉,“或者,送他进京城,让御医来诊治。”
邢医长沉默了一瞬,道:“我若不想担责,自然是可以这么做,但是从这里到京城,最快也要半个月,以曹将军现在的状况,路上颠沛是不是受得住就不提了,等到了京城,恐怕就烂到大腿根部,到那时候,截肢也救不了。”
闻言,祁楚枫扶额,问道:“他自己可知晓?”
“将军,要不您与他谈谈?属下人微权轻,那个……”邢医长为难地看着祁楚枫。
祁楚枫长叹口气,起身道:“走吧。”
刚至曹文达营帐外,便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已被压抑过的痛呼。紧接着看见一个小兵端着一盆血水从里头匆匆出来,迎面差点撞上祁楚枫。
“将、将军……”小兵连忙要施礼,但又端着铜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祁楚枫道:“我来看看曹将军,现下可否方便?”
小兵连忙把铜盆里的血水都倒至一旁,匆忙进帐,片刻之后便出来有礼道:“曹将军有请。”
祁楚枫掀帘入内,看见曹文达躺在狼皮褥子上,烛光昏暗,仍可看得出他脸色蜡黄,唇色苍白,额间尽是冷汗。
“祁将军,”曹文达看见她,努力想要撑起身体,迫切道,“裴将军可回来了?”
没想到此时此刻他所惦记的竟是月臣,祁楚枫摇了摇头。
“哦……”曹文达垂下眼帘,似甚是失望。
“已经派人去接应,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褥子上的斑斑血迹映入眼内,祁楚枫深吸口气,言不由衷地安慰他。
曹文达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你的腿……”祁楚枫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如实道,“伤势很重,恐怕要截肢才行,你……”
“截吧。”
曹文达语气淡淡的。
祁楚枫微愣,看着他。
“人这辈子,不能欠东西,要不然老惦记着得还。”曹文达自嘲一笑,“可拿什么还?幸好,还有老胳膊老腿,先拿着顶上,挺好。”
祁楚枫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有年岁的人,截肢的风险会比较大,当然你放心,我会让邢医长亲自来为你疗伤,但是……你若有未尽之事,还是提前交代下去比较好。”
闻言,曹文达怔怔出神,半晌之后,抬眼看向她:“也不知晓能不能等到裴将军回来,替我带一句话给他吧。”
祁楚枫望着他。
“当年的事,我对不住他义兄,这辈子欠的,下辈子还。”他缓声道。
当夜,邢医长亲自动手为曹文达截肢,之后曹文达一直陷入昏迷之中。
一直没等到裴月臣回来,接应的人也没有回来,祁楚枫在营中实在等不下去,亲自前往孟希山。刚到山脚下,正好遇上接应的人下山来,她飞快地将众人扫了一眼,并没有看见裴月臣,心渐渐往下沉去。
清点人数之后发觉,尽管安排了接应的人,但下崖的人回来仅有六人,其他人等仍在古鸦城内。
“裴将军安排了每个人放火的位置,说火一烧起来就让我们赶紧撤,能回一个是一个。”回来的其中一名兵士向祁楚枫禀道,“我们刚上崖,就被东魉人发现,他们不光用箭射,还用火把绳索烧了,有几名兄弟摔下去了。我们也是上到崖顶之后才知晓原来其他人都没回来。”兵士的脸被烟熏得黑黑的,面孔与夜行衣几乎是一个颜色,身上脸上都有刮伤的血痕。
知晓他们这一夜都辛苦了,祁楚枫命人先将他们送回去休息,自己登上山崖处,从上往下望去……
被烧毁的屋舍仍在冒着黑烟,一眼就能看见。
她默默数了数,莫约有将近三十处屋舍起火,而月臣只带了十几人下崖,若这些地方都是粮仓,要全部烧毁想必极为不容易。
而现下,火已熄,他又在何处?
东魉人昨夜遭受重创,必定恼羞成怒,万一他们被俘……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被藤条上的尖刺重重扎了一下,她缩回手来,不敢再往下深想。
心事重重地回营,祁楚枫已是两日未挨过床榻,强迫自己必须歇息一会。她合衣而躺,由于身心皆已疲劳到极致,双目才闭上,便不受控地直直坠入黑梦乡……
不知怎得,她又回到了崖上,手擒着藤条,俯身往下望去——
崖下雾气浓重,隐隐约约,可见一人正在攀着绳索向上爬,看不清眉目,从衣着上看是裴月臣。
“月臣,月臣……月臣!”
她朝他大喊,可声音在出口的一瞬间就被强劲的山风撕碎,凭她怎么喊都没有用。
他一直在艰难地往上爬,却一直都无法爬上来。
她努力伸手去够他,怎么也够不着。
原本灰蒙蒙的浓雾在不知不觉间变了色,如波浪般翻腾起来,由灰变赤,红得刺眼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