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落后下了车,知晓他有正经事,便道:“我先去见过娘娘,要替殿下通传一声吗?”
太子想了想:“就说我一会儿便来。”又转向小篆,还没开口,小篆已乖觉道:“奴才送姐姐过去,殿下放心。”
太子点点头,又看了宝珠一眼,这才坐上软舆离开了。
小篆又从宝珠手里接过包袱,跟在她身后半步走着。宝珠因说:“有劳你,天又热,还多跑这一趟。”
小篆笑嘻嘻的:“姐姐这是说哪里话?能给姐姐效劳,是我的福分呢!”
宫里这些天可不平静。按小篆的想头,宝珠姑娘不如就在太子殿下别苑里长久住着,又清净又稳当,左右太子殿下待宝珠的那份心,他们这些底下人还有谁看不出?
太监这一类人,因为经历特殊,向来只图当下,不提往后,名正不正言顺不顺,扯淡而已。
但当着姑娘的面儿,不能这么说。何况这位将来指定是主子,更唐突不起。
把宝珠送进了凤仪宫角门,小篆这才将包袱交还到她手里,自己呵腰行个礼,功成身退。
宝珠往正殿走去,恰逢杏儿捧着茶盘出来,一见到她,又惊又喜地叫了声“姐姐”,把茶盘往旁边小宫女怀里一塞,三两步疾奔过来,到了宝珠跟前,眼泪一下控制不住地淌下来,一面拿帕子胡乱擦着,一面来拉宝珠:“姐姐大好了没有…看我…”
宝珠不禁失笑,柔声安慰道:“我都好了,别哭,啊?”伸手替她擦擦眼泪,又理理仪容,杏儿此时已经把那股伤心劲儿给强压下去了,只是眼圈儿鼻头还是红通通的,旁人一眼便能看见。
宝珠便说:“你这样子,也不能再到娘娘面前去,就在那边廊下等我一会儿吧,我给娘娘见了礼,咱们一块儿回去。”
此时立在门外的宫人已经替宝珠通传过了,皇后连忙让她进去,宝珠整了整衣裳,揭开金丝竹帘跨进屋中。
里间太子妃正陪着皇后说话,下首还坐着两位宫嫔打扮的女子。宝珠走到当中,先向皇后行了大礼:“皇后娘娘胜常。”又同太子妃三人见礼:“太子妃万安。两位贵人万安。”
跟在太子妃身边的两人,一个是眉舒,那么另一个想必就是太子嫔黎氏了。
若非太子离京平叛,黎氏原该在太子妃进门后三个月便进宫。而今则又多了个眉舒——不知是皇后开的口,还是皇帝主动给的恩典。
太子妃忙叫起身,皇后又唤宝珠到跟前去,拉了她的手打量:“瘦了。”所幸精神还好,想来太子派去照料的人还得力。
皇后语调平常,心里则暗暗叹了口气:她很清楚宝珠这回是代自己受的罪,如今许诺什么都是空口白牙,只有等将来补偿回来。
宝珠笑着道:“夏日里瘦一些,兴许还不那么畏热呢。倒是娘娘您,太子殿下知道您历来疰夏,特意派人来交代我,回来了一定好生伺候着您饮食。”
提到太子,皇后不禁微微皱眉:虽说他在别苑住着,自有他的考量,但仅就养伤而言,皇后还是希望他能在宫里头将养。
太子妃近来颇有长进不说,眉舒更是自家人,不论让谁来照料太子,自己都能多了解几分。
她看了宝珠一眼:“先回去歇着,养养精神,晚间再过来,咱们说说话。”
宝珠若是也不清楚太子的伤势,固然令皇后担忧,若是太清楚了,未尝不是另一种烦恼。
宝珠答应着,正要退下,门口又禀报说,太子到了。
屋中众人除皇后以外,全都站起来迎候,等太子向皇后行过礼,便纷纷向他见礼。
“眉儿,快搀着太子。”东宫三个女眷中,属眉舒站的位置靠下,皇后连忙让她扶太子就坐。
太子笑着摆摆手:“儿子的腿当真无碍了,母后只是不信。”落了座,又接过玉珠奉上的茶盏。
“你年轻,总要逞强,不把它当回事儿——伤筋动骨的,怎么也要几个月才能好。”
太子只得答“是”,又说:“今日儿子便回东宫住。底下人正收拾屋子,儿子多陪母后一会儿,等宫门下钥前再走,明儿一早还要去父皇那里。”
是时候收拾烂摊子了。
第25章 .二十五药酒
太子一回来,整个东宫的气象都两样了,底下伺候的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几乎可谓是川流不息,虽然无人吵闹喧哗,但大伙儿脸上都有一种喜滋滋的神情。
而太子妃所住的昭俭宫里,一派祥和之余,又更静上两分。
除了一块儿从凤仪宫回来的太子妃及两位太子嫔外,不够格去给皇后问安的善善和柳芽儿也都来了。
太子知晓太子妃的用意:两名太子嫔头一回在他跟前露脸儿,昭仪和奉仪也是许久未得宣召,趁此熟悉熟悉,免得往后生疏了。
不过眼下他还真没有多少闲心和她们叙家常。
一盏茶没用到一半,太子便含蓄地将人都打发了,几位姬妾都识趣:太子回来第一晚,自该和太子妃有许多话说,纷纷行礼退下了。
太子妃虽然贤德,此时也不免暗暗高兴——毕竟是年轻媳妇,焉有当真心甘情愿将丈夫往妾室那里推的?
她斟酌了下,柔声向太子说:“妾身父亲早年随圣人征战,也有许多旧伤,家中常备着几种药酒,妾身依样画葫芦泡制了些,不论是内服还是推揉,都很有益处,殿下可要试试?”
“你有心了。”太子点点头,却没应下:“这小半年我不在,东宫的事儿都要你操持,实在辛苦你了。”
太子妃听得动容:“能为殿下分忧,是妾身分内之事。妾身只怕自己资历浅,许多事办得不周到。”
太子立刻明白,想必贤妃摆出一副庶婆婆的派头,明里暗里给了她不少气受。
宫里拜高踩低的风气重,无须贤妃亲自授意,底下人早已争先恐后地替她把事儿做了。
难怪翠虚把一个小弟子折腾死了,家里人击登天鼓鸣冤,闹得皇帝心里不痛快,贤妃会认为是他的反击。
难道是他逼着翠虚对那小童下手不成?
太子只是意识到,当初因为姑母内宠闹市纵马、踩死幼子而震怒的父皇,已经不在了。
无论如何,翠虚必须死。
太子那双天生多情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狠厉,开口时的声调倒依旧温和:“你不必过于担心,凡事按着规矩来便是了。”言下之意,只要不失礼数,无须对谁低声下气。
太子妃有他这句话,只觉前些时日受的委屈都算不得什么了,不过真依言照做时,还是要捏着分寸。
又看了眼时辰,说:“殿下腿伤了,洗浴不便,我服侍着殿下吧。”
太子却道:“你先歇下吧,我还有奏疏要写,若晚了就不过来扰你。”飞白带回来的消息,他还要琢磨着报给皇帝多少。
太子妃有点失落,但究竟做不出娇痴挽留的情态,只得起身蹲礼,目送他往前院去。
月未满,灯如豆。屋外虫鸣声此起彼伏,但因为同时有茉莉香气传来,并不令人烦躁。
从皇后跟前回来,宝珠洗漱过,躺在床上,思索着是否要向小白美人当面道谢。
依贤妃的意思,宝珠既然在宫外头病了,自然就在宫外养着,回不回来的,等好了再说。
真如此,她就回不来了。多亏小白美人送消息给凤仪宫,宝珠才捡了一条命。
宝珠知道,小白美人是为了还上次替她写家书的情,可这二者,实在不能相提并论。
偏生刚刚过了内讲堂授课的日子,下次见面,兴许还要等近一个月。
翠虚的事儿她也听杏儿说了。皇帝因为他炼丹有功,并不愿意从重发落,且那小弟子既然拜了师门,生死都与家人无关了,他父母二人这般不依不饶,简直毫无道理。
然而这小童是翠虚从南边带进宫的,江南一带,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本就时常蠢蠢欲动,此事若处置得不好,被有心人利用了,激起民'愤,那就糟糕了。
总之,宫里不太平,她们的一言一行,要比从前更加倍小心才是。
次日早朝,太子回归。
文武大臣们望着前方头戴翼善冠、身着大红金织蟠龙公服、玉带皂靴的青年,端的是轩然霞举、俊朗飘逸。
可惜,一些人的余光又落到太子的靴底上:连御医都不敢说,太子的腿伤何时能复原如初。
如今太子年轻,不疾行时还看不出什么,迤然而至也只显尊贵从容,不觉迟缓怠懒。但有春秋的老大人们都有经验,倘或真落了病根儿,越到后头,越忍受不了,那时候,一个跛行的储君,甚至一个跛行的君主,还有多少风度威严?
没人敢打包票,但有人已经悄然将目光转向了四皇子——未雨绸缪,左右逢源是最好不过的。
臣子们心中的小算盘,太子暂且不知道。待皇帝在龙椅上坐了,便上前奏事。
太子要说的,昨日便私下同皇帝说过了,如今不过是为了让百官都听听,都直抒己见。
原来贤妃堂兄、小白美人之父白燚在蜀中监守水利建造时,偶然得知当地百姓曾在此流域淘金,溯源而上,竟意外发现一处金矿,连忙上书朝廷。太子因向皇帝进谏,开采所得,半数充入国库,半数则用于开山修路。
自古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说,巴蜀一带历来难攻难治,如能自国朝始,与中原互通往来,不啻为千秋之功业,万世之德泽。
此言既出,大臣们交口称赞的多,出谋划策的少,主动请缨的更是一个也无。
白燚算是长留蜀地了,可开山修路,全不是他所擅。
太子倒是早有预料,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无非回禀过皇帝,不算擅专。能工巧匠,还得从当地慢慢寻访。
而皇帝则因为白家人立了大功,赏赐了贤妃许多珍宝,安抚她近来不安的情绪。
五月下旬,在师弟翠微的诱哄下,翠虚陆续将一应丹药秘方写了出来,未几便被皇帝降罪,于城门外斩首示众。
“便宜他了。”太子把玩着手里的黄玉簪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随口一说。
宝珠得知消息,倒也不觉得多么快心:对着翠虚时固然觉得十分嫌恶,但一只伥鬼没了,总还会有下一只。
她隐隐觉得,这事儿还没完。
到了六月,内讲堂开课,宝珠进了猗兰所,才知道小白美人病了,皇帝特许,这个月的课不必来听。
因为小白美人一贯与阮才人交好,宝珠便向阮才人问候几句。
阮才人嗤笑一声:“我可不替你谢她——她如今后悔透了,贤妃把她当仇人似的。真没道理。你若是皇子公主,也还罢了,一个宫人,值得费这么大劲儿对付?”
话说得虽不客气,但宝珠知道没有真正的恶意,仍旧带着笑,说:“才人既然这样说了,我眼下便不再给小白美人添麻烦,将来美人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阮才人没再摇她那檀木扇,斜眼将宝珠从头到脚瞧了一通,道:“你也着实怪招人厌的。”
宝珠一愣,有点意外,但并不打算辩驳。
阮才人这话不像玩笑,她也犯不着同自己玩笑。
沉默了一时,阮才人又说:“算了!”短促的语句里有很深的寂寥意味。
她撇下宝珠,自顾自走出了游廊,外面等候着的宫人立即上前,撑着一把碧色的油绢伞为她遮阳。临近晌午,日头炽烈,照得那伞几乎滴下翠来。
她是因为太子。除此之外,宝珠再找不出别的缘故。
一晃数年,想不到阮才人的那一点痴心依旧未改。
她正兀自感慨别人的深情不移,冷不防听见前头有人叫她:“宝珠姑娘。”
那声音低沉且陌生,倒把宝珠吓得回了神,抬眼一看,却是个穿亲卫军官服的男子。
宝珠心里飞快思量一回,猜不出这位是因何而来,面上只不卑不亢地蹲了蹲礼:“大人好。不知有何指教?”
亲卫军虽然身份不一般,和她们这些宫人却是八竿子打不着。宝珠是因为出来一回,顺便来御药房领些人丹丸,省得过后再让小宫人顶着大日头跑一趟,不知此人又是来做什么。
来人踟蹰了一下,没料到宝珠不记得自己,只得还了礼,自报家门:“在下魏淙,亲卫军徵支统领…正月初二晚,曾扈从圣驾至凤仪宫。”
国朝亲卫军分为宫、商、角、徵、羽五支,徵支则是天子心腹中的心腹。
宝珠看着他,却只觉得脖颈上泛起一痕凉意。复又垂下眼眸:“原来是魏大人。”
她礼数不差,神情口吻也称得上温婉和顺,但魏淙无端觉得难以开口,思来想去,先说:“前回待姑娘多有不妥,我心里一直难安,又找不着机会…”
“大人言重了。”宝珠并不愿意听他提起那个混乱又荒诞的寒夜,谦柔而坚决地打断了话头:“大人职责所在,又不是出于私怨,如今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折杀我?”
魏淙何尝不曾用这般理由开解过自己?偏偏在他以为已经释然的时候,又听说她在宫外受了委屈,自己那些随行的同侪却可以袖手旁观,最终丢下病中的弱女子,心安理得地回来复命了。
他没有旁的心思,仅仅是从大义来说,对这宫女多少有点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