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喜出望外,软软唤了声“殿下”,又担心自己给他添了麻烦,不禁显露出一副欲说还休的神色。
太子觉得她这样怪可怜的。他不喜欢这一类字眼,尤其是用在自己人身上。
他耐着性子,又说:“这宫里有什么,你看着合适都可以带回去,娘家的东西,也可以带一两件回来,留作念想。”
太子妃大为动容,意欲做出些亲昵的表示,却始终伸不出手去,拉着他的袖子,或者依偎在他怀里。
处了快两个月,太子但凡进后院,几乎都歇在她房里,二人却还跟新婚当晚一般,不远不近。
太子是温和的人,但不易捂热。
眼下也是,坐了约摸一刻,又回前头书房去了。
太子妃只往好处想,总算能与爹娘团聚半日了。
这是太子格外的恩典,她再投桃报李一回,有来有往的,总会慢慢亲密起来。便是做得生硬些也无妨,回去时,正可以私下问问娘亲。
谁曾想,除夕当晚,四川承宣布政司左布政使林文起兵的消息便急急送进宫来。
皇帝父子密谈一晚后,元日大朝会上,太子请缨往西南平叛。
太子妃的心沉沉坠下去,她以为,自己回不成娘家了。
第19章 .十九混元
出乎意料的,太子回来时对她说:“明日你坐在马车里,随军队出宫城,我将送你到将军府门口,回来时,自有妥当的人接你。”
太子妃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他便又说:“你不用担心,此事已得了父皇的首肯。”他要信守诺言,皇帝倒没有不满之处。
实际上,太子妃想说的是,她想在阁楼上目送他出征。
但到底是似箭的归心压过了这股冲动。
初二日,天子类祭宜社、造祢祃祭,于太庙前召见太子及从征将士,太子戎装佩刀,率六军行三跪九叩礼,誓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宵匪多罪,天命殛之…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誓毕,他接过皇帝手中的节钺,这是号令全军的权柄象征。
但太子发现自己已不像年幼时那般,为得到父皇的任命而内心激荡,他沉着且从容地调转马头,在初升的日光里,举起斧钺,领着大军往西南出发。
那道光灼烧在很多人的眼里。
太子妃从娘家回宫后,破天荒的,独自前来凤仪宫问安。
皇后待她依旧慈和,但或许出于太子在外的惺惺相惜,这慈和比往常多了两分真切。
宝珠上前奉了茶,太子妃照常冲她笑笑,她却垂着眼,没有瞧见。
太子没能来向母后辞行,太子妃来替他尽一份心,对皇后而言多少是种宽慰。
大伙儿都将担忧掩藏在心底,竭力地彼此安抚。
即便宝珠知道太子一定会凯旋,亦在背人处偷偷落了几滴眼泪,她说不出来缘故。
这一晚,皇帝居然也到凤仪宫来了。
皇后与他已有近一年未见过面,态度仍十分平常,知道他用过了酒膳,便命人端来暖胃又安神的汤羹,免得皇帝半夜肠胃不舒坦。
夜里帝后安歇了,宝珠和杏儿两个在外间值守,睡不着,又不敢面对面地躺,怕忍不住说笑,惊扰了主子。里间只有两盏油灯还亮着,到了她们这边几乎等同于无。
干脆坐起身,并排靠在床头,透过窗槅,隐隐看得见外面的花灯,没有形状,只是五彩的颜色,像被冻住了。
不知太子走到了哪里。西南此去三千多里,行军一日顶多六七十里,路上也要花四五十日。
更便捷的法子当然是就近派兵平定,然而大理一带仍由土著人把持着政权,私底下甚至还用着前朝的年号,并不把国朝任命的官吏放在眼里——也有借此在赋税徭役上讨价还价的味道;北面凉州人烟稀少,仅有边戍军驻扎,更不可调离。
宝珠猜想,太子此行,大约还有羁縻殊俗的任务。
她正想得入神,忽闻里间一声惊叫,不禁骇然,连忙同杏儿趿鞋下床,皇帝却已然自己大步往外走去,推开门,厉声道:“皇后害朕!皇后害朕!”
皇后本抱着斗篷匆匆撵上去要给他披着,冷不防听见这一句,竟呆在了原地。
跟随同来的内侍们霎时将皇帝围在当中,警惕地戒备着皇后主仆几人,接着是闻讯赶来的亲卫军,森然的兵刃齐齐指向皇后,仿佛满天的星子尽数砸落下来。
那确实是灭顶之灾。
皇帝“嗬嗬”地喘着粗气,宝珠逼着自己从头到脚地端详他:他面色赤红,目眦尽裂,乌紫的嘴唇不自觉地发着抖,除此之外,毫发无损。
而一旁身穿寝衣的皇后神情木然地立着,那件厚重的斗篷还垂在她手上。
宝珠情不自禁地往她那里走了一步,旋即便觉得有一根极冷的细线勒在脖子上——不是线,是一个亲卫军的刀刃。
她被迫停下来,听见皇帝又说:“皇后用锥刺在朕胸口上。”
“寝殿里面没有锥!”宝珠出声道,她不能让皇帝这样无端定她们的罪,不能让他把处决的话说出口:“娘娘也绝无谋害陛下的心思!”
皇帝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一般,突出的眼珠向她转来,又指认她与杏儿:“她的宫女将朕的手捆住了,朕不能动弹。”
话音刚落,在场的众人都不得不正视一件事:皇帝,好像是神志不清了。
但是,帝王的威风仍令人敬畏,弑君的嫌疑还不能就此洗脱。
宝珠抻直了喉咙,控制着不要打颤,接着说:“诸位大人可以到屋中搜查,但当务之急,还是请御医来为陛下诊脉最要紧。”
内侍中早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已经去请了,只是拿不了主意,就在此处候着,还是另寻安全的地方。
皇帝此时却又不再高声号令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地上,嘴里含糊地喋喋不休,仿佛依旧是怒斥之语。
侍卫们分作两拨,一拨人进屋搜查罪证,一拨人继续护卫皇帝,兼看守她们。内侍们则打开时刻备着的幕布,六七个人围起来,临时为皇帝搭了个避寒之处。
威慑宝珠的那名侍卫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刀收了回去。
宝珠便走到皇后跟前,接过她手里的斗篷,抖开来拍了拍下摆的灰尘,替她披在肩上。
真冷。宝珠和杏儿站在皇后两边,尽可能地为她挡住寒风。
一时,两名御医到了。跟着后面的,还有梨花带雨的贤妃。
她抢在御医前头,扑到面色倦怠的皇帝跟前,抱着他的膝头哭起来:“皇爷!是谁将您害到这样田地?”
宝珠冷眼看着,反唇相讥道:“娘娘这是关心则乱了,别碍着御医们诊治。”
杏儿几乎愕然地看了她一眼:她仿佛生性稳重,待人接物都温顺,从没有这般模样。
贤妃更是狠狠地朝她瞪来,又瞧见皇后及一众亲卫军,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忍住了没开口。
两名御医温顺地默然号了一回脉,对视一瞬,方道:“皇爷素日进补,今日许是肝火过亢,且一时梦魇住了,留心静养几日,不可操劳动气,臣再开些温补汤药,慢慢就可大安了。”
皇帝服用丹药,御医们自然都知晓,那一帮子道士又故弄玄虚,说丹方不足为外人道,御医们只听说不是铅汞一类,委婉劝过几回,见皇帝心志不改,也就不敢妄言了。
如今只说静养,开的又是不功不过的温补方子,交代一句和丹药相冲,不能同服,停上些时日,兴许又好些。
贤妃此时也听出了几分意思,心里却不肯相信,道:“那混元丹是延年益寿的,皇爷每每用了都称赞,会不会是今日乍然断了,方才不适起来?”
两名御医只推说自己才疏学浅,不懂玄门之道,其余人更不会回答她。
亲卫军搜完凤仪宫,领头的又率属下来向皇后请罪:“臣等多有冒犯,请皇后责罚。”
皇后淡淡的,只说:“你们依命行事罢了。”不作计较。
搜都搜遍了,什么体面和名声都没了,好歹清白换回了来。
皇帝被送回了宣政殿休养,皇后不愿再踏进寝间,三人就在前殿坐到天明。
杏儿到底冻着了,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宝珠劝她回住处安心歇一会儿,自己待会儿让小厨房多熬些姜汤,送一碗给她。宫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不让出来,便惴惴不安地守在自己的地界儿,可总不能个个都倒下。
皇后见她只顾安排别人,便出言道:“库房里有几只珐琅盒的西洋药膏,你取来我替你涂,免得将来留了疤。”
宝珠一愣,这才感觉到脖颈一侧凉丝丝的,一摸,指头上染了淡淡的血,想是那侍卫的刀极锋利,她动弹了一星,被蹭破了皮。
笑道:“等大亮了再去吧。急急忙忙地开库房,还当出什么事儿了一般。”
皇后不意她这样说,笑起来,有点赞赏的意思,又说:“你辛苦了,要跟一个疯子讲道理。”
宝珠大感惊诧,她已这样说他。
皇后让她坐下来,感慨道:“一个女人,如果对一个男人只觉得可怜,那么,这个男人也就只剩下可怜了。好孩子,你记着这话,但愿将来永远用不上。”
但是宝珠不明白,如果可怜就等同于轻视的话,皇后又何必侧过脸,流下两行泪来?
她两世都没有见过皇后流泪。
皇帝当日中午便醒过来,恢复如初,忆起昨夜情形,也觉得讪讪,平白冤枉了皇后,便额外在赏赐上表示补偿。
凤仪宫的日常用度更是前所未有的奢侈。贤妃说:“妾身当日情急,待皇后不够恭敬,实在愧疚难安。”
宝珠坦然听着,但凡东西不过分,收下便是。
至于那一干道士,却未受半点儿波及。皇帝一两日没服用丹药,便觉得疲乏不堪,与贤妃商议一回,彼此都觉得,只要不骤然停药就无妨,这丹药炼制起来虽费工夫,又不是供应不起。
皇后只在皇帝来凤仪宫那夜劝过一回,既劝不动他,自己也就算仁至义尽了。
一晃进了三月,皇帝又在小白美人的提议下办了场马球赛、出宫踏了回青,端的是神采奕奕、英姿勃发,政事上也依旧勤勉不怠,宫中朝堂一派欣欣向荣。
只有宝珠在暗地里扳着指头算日子,盼着太子得胜回宫的消息。
第20章 .二十北邙
皇后和太子妃虽盼着,倒不像宝珠这样焦灼,因为知道太子胜得轻松,仿佛不该拖延这么久。
只有贤妃比她更坐卧不安。
大半年前得知自己堂兄被派往西南监察时,她坚信连老天爷都要帮她。
户部尚书已经回京复命了,留下她堂兄等人监管着分水堤和溢洪道的修建。她堂兄难得有这一点长处,自然要竭尽所能,在如今主持大局的右布政使面前博个好印象。
右布政使,原系东宫属官出身,当初进川制衡林文,也是太子向皇帝进谏的。
若堂兄能得到他的信任,暗中搜寻他与太子的书信往来,但凡里头有一句半句对皇帝不恭的话,她能都借此让太子翻不了身。
实在找不出,还有一个“莫须有”呢!
好好儿的,林文为何要反?是右布政使逼迫他?还是这二人同太子都是一党的?太子名为平叛,实际焉知没有别的打算?
她当然不会自己出面说太子的不好,只须叫皇帝心里有一点疑影儿就是。堂兄也不要露了形,暗里差人传一些捕风捉影的话而已。
她计划得这样周详,且又不碍着堂兄什么,偏偏他竟不敢!推三阻四,犹豫不定,连叔父都去信训斥他——不像白氏的儿女!
她图的何尝是恩宠富贵?倘真如此,安安分分当她的贤妃不是最安闲,又还有个儿子!
她为的是白氏一门昔日的荣光呵!
好在,有小白美人留在宫里,贤妃料想她那堂兄也不可能不管不顾,虽勉强也要按她的意思去办。
还不晓得,太子这一仗,结果如何。
皇帝这一向,于朝政上也不如从前奋勉了,贤妃拉拢的一个御前小内侍,不过替她传递些笼统的话,例如“皇爷今儿不大高兴,言语上要多顺着些”之类,她自己更不能拐弯抹角地打探:进了后宫还谈这些,皇帝不耐烦得很。
朝中无人就是这样不便。她叔父能住到京中来,都是她千方百计向皇帝求的情,哪能置喙别的。四皇子又小,明年才进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