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什么?”
贤妃似乎有些赧然:“前两日妾身的婶子和堂嫂进宫来,贺寿之外倒是想向妾身讨个主意——听说妾身堂兄这回也在往西南监察的名册上,堂兄本是一腔忠君报国之心,偏又因为咱们白家身份尴尬,自己被人防备猜忌倒罢了,只怕朝堂上有些老大人为此向您进谏,扰得您不清净…”
她一面娓娓道来,一面观察着皇帝的神情,见他沉吟不语,便笑道:“按妾身愚见,不必…”
“朕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皇帝打断她:此行户部尚书有决策大权,他不过跟着效效力,还能出什么篓子不成?”
“是妾身心思窄了。”贤妃灿然一笑,揭过话头,又婉声劝道:“皇爷少用些冰的,一时就要传膳了,小厨房里炖了绿豆老鸭煲,解暑热又不伤脾胃。”
皇帝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叫你侄女也一块儿来,你也不必伺候着,咱们一起用膳。”
贤妃答应着,皇帝动了心思,她怎会瞧不出来?她那堂兄胆小懦弱,对自己女儿却异常疼爱,她原打算把这个侄女儿留在跟前,换堂兄为自己出一点力,倘若真叫这姑娘从此过上穿金戴银的日子,也是他们的福分。
果然,乞巧节才过,宫里就多了一位小白美人。
宝珠听见这事,心中微动:贤妃盛宠不衰,又已诞下了皇子,不知还有什么不足意,尚要将侄女也拉进宫里做臂膀。
皇后如今是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妃嫔里更无人能与她分庭抗礼,除去名分,她俨然已经是内宫的女主人。
或者,她图的就是那个名分。做皇后不算,最好要做皇太后。
可四皇子不到四岁,再是慧名在外,也不过是孩童的聪慧罢了。
为长久之计,贤妃其实不应当将小白美人献给皇帝。
宝珠不知道,献美之举并非贤妃本意,更不是小白美人所甘愿。
小白美人甚至渐渐怨恨起了这位尊贵的姑母,反倒与年纪相仿的阮才人交好。
对此,贤妃尚不能在明面上流露出干涉阻拦的意思。
这回内讲堂再开课,因为离中秋节近,只讲四日。
阮才人与小白美人挽着手走进来,散课后,二人又找到宝珠。阮才人随手拿起宝珠桌上的一张字:“我同白美人说了,你的字不错。”
宝珠不知她此举是何意,退在两旁的其他宫人也偷偷打量过来:这两人都是年轻得宠的,素来行事随性,宝珠又是凤仪宫的人,只怕要被她俩捉弄甚至刁难一场。
然则到底没胆量凑这份热闹,纷纷知情识趣地依序离去了。
小白美人则是一双眼睛直盯着那尚仪女官,待她也忙忙地走远了,方才对宝珠道:“咱们去那边廊下坐着,又能挡风,又不怕人偷听见。”
如此她也不能动什么手脚。宝珠略一沉吟,姑且依她所言。
三人都在廊下坐了,小白美人开门见山:“我父亲随上峰出巡也有些时日了,中秋在即,我想写封信给他。”
宝珠含笑听着,并不接话。
小白美人又道:“你来替我执笔。”
宝珠这才开口,婉然道:“尚仪局的司籍女官都是识文断字的,美人可以请她们代劳。或者,美人自己宫里的教引嬷嬷,也可以…”
“让她们写,我姑母便知道了。”这位小白美人,倒是明明白白地说,她有事要瞒着贤妃。
她泠然一笑:“你若不是凤仪宫的人,我还不找你呢。”
“美人的话,我听不明白。”宝珠依旧不为所动:“难道由我代笔,就可以瞒着贤妃娘娘吗?”
阮才人适时开了口:“你这个人,心思倒重得很。她托你写的,不外叙家常、报平安罢了,不然还能给你设局不成?”
话说到这份儿上,宝珠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了。贤妃与小白美人的嫌隙是真的?还是做给外人看的?
小白美人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到宝珠跟前,却是一串南珠手钏。
“父亲大人钧鉴:
自姑母芳辰日进宫,已有月余。闻得父亲出京入蜀,不能亲送,深以为憾。西南湿瘴,望父亲不辱圣命,保养自身,康健无虞。女在宫中必恭慎恪勤,朝夕无违,以报皇恩,父亲勿以为念。
另有南珠一串,请父亲代还。
女惜惜谨奉。”
宝珠写完,逐字逐句地念给小白美人,小白美人听完,不禁笑起来:“若没有珠钏做凭证,只怕爹爹不信这是我写去的。”
原来这珠钏,竟是小白美人从前的未婚夫所赠。两家曾是通家之好,这定情物,并未有意瞒着历来疼她的父亲。
未免令人惋惜。宝珠心中喟叹,面上分毫不露,拿起那珠钏道:“美人就不怕我拿着证据去告诉陛下?”
小白美人一脸疑惑:“这珠子不是从你那儿拿出来的吗?与我何干?”
三人都笑起来。宝珠又问:“美人准备如何将信送出去?”
“求求皇爷不就好了。”小白美人全不放在心上:“连着官方的信件一块儿往西南送。”
宝珠领悟过来:宠爱的娇娇儿捎带一封家书罢了,皇帝哪肯煞风景地要拆验。
同样一件事,对有些人难于登天,对有些人轻而易举。
只是势必又要惹贤妃不快。
“凭她怎么想。”小白美人漫不经心:“我已遂了她的意,她也该让我遂意一次。”
信是当即写好便交给小白美人的。次日听课时,宝珠还捧了一叠小楷,当众递予小白美人,算是给等着看戏的宫人们一个交代——她被小白美人给罚抄了。
皇后也知道了,对此不置可否。
如今皇后多了一样新雅好,便是下棋。每日起身梳洗过,用了早膳,常让宝珠陪她对弈。
宝珠棋艺不好不坏,远比不上皇后这样的个中高手,杀伐果决,取舍自若,又长日钻研。宝珠每每回到住所,还要向杏儿讨教。
杏儿在棋艺上比宝珠有天分,不过皇后不大让杏儿伺候。她爱用她用惯了的人。
八月十五一大早,仍是柳叶儿和宝珠两个负责核对要分赏出宫的中秋节礼:抵得上皇后半个娘家的曹府、二公主及九公主的夫家,以及太子妃范氏家。
据送赏赐回来的宫人说,除曹家外,其余三家已得了贤妃送去的节礼。
宝珠听了,让他们不必再告诉任何人,只当不知道这回事。
头两日就知道年初新建的玉镜别苑修缮好了,地势布局最适宜赏月,想来今年中秋夜宴会设在那里,如今到了正日,仍没有车辇来凤仪宫前,更无人知会她们一声,皇后的处境还有什么可说?
不过,凤仪宫永远有凤仪宫的规矩。
快到晌午时,太子派人送了几筐瓜果时鲜来,随行的除了小篆,还有个面生的小内侍。
二人向宝珠见了礼,小篆便叫人来卸东西,那个面生的则赔笑道:“原该早些到的,路上耽搁了,幸好这会儿东西还鲜活,否则奴才们可担待不起。”
宝珠给了赏钱,叫人在院中阴凉处搭了两张杌子,又端来绿豆汤,供他们一时解暑。自己捧了那匣月饼,到皇后跟前去——说是太子那里厨子做的新样式,跟京里见过的都不一样,且经不起久搁。
皇后听她说完,笑了笑,又道:“叫太子不要过于和他父皇拧着来,我这里还不至于缺什么。”
即便是撕破脸了,衣食供给这方面,贤妃也不肯落人口实,无非是在有关体面尊荣的事情上头,时不时隔应人一把而已。
宝珠便道:“殿下是有分寸的人,亦是有孝心的人。”
这些时令东西人人都有份儿,柳叶儿、宝珠、杏儿这些人尚可,小宫人们着实雀跃了不少——凤仪宫是冷清许久了。
宝珠再出来时,只见小篆一个人,她便将皇后的话委婉告诉小篆,小篆连连点头称是,说:“姐姐放心,殿下心里有数呢,再没有意气用事的。”
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泥捏彩绘的兔儿爷来,递到宝珠跟前:“这是殿下在宫外瞧见的,满摊子只这一个拙得有趣,说独给姐姐就是了。”
宝珠不禁微一撇嘴,想收回适才在皇后面前那句话。
第17章 .十七丹药
中秋节后,气温骤降,这天皇后起身时略有几声咳嗽,恰好是宝珠值夜,听见了便让将素日炖燕窝的瓷盅换成了雪梨挖的盅子,又添了一味川贝在里头,连吃了几日,仍旧不见大好。
还是得请御医来扶一扶脉,老先生隔着帘子诊了一回,说是外感风寒,兼有里热,开了方子,交由宝珠拿着,去尚药局领药材。
御药房的女官接过去一看,却是枯着眉笑道:“可不巧,这一味没有。”
宝珠忙托住那薄薄一页纸,顺势将戴着的一个翠玉戒指褪到女官手里——她原本不惯戴这个,专是为出来一趟备着的。
女官得了东西,脸上有了笑模样:“姑娘,实在不是我有意为难,咱们做奴婢的,怎敢不把皇后主子记在心上?的确是皇爷那里几位道长炼丹,每日要用的量极大,连库房里都没有了,尚药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望直了眼,等着采办的人回来呢!”
库房里一点儿没有,宝珠是不信的,可她也知道,那同样是为皇帝预备着的,皇后再如何,不能和皇帝争。
她想了想,索性往回走,赶在那老御医离开内宫前问问他,没有的这味药,还有没有旁的可代替。
老先生抬眼瞧了瞧她,片刻,说:“这算是个药引子,去了,好得慢些。”
这已经比宝珠预想的要好了,她又向御医行礼道了谢,方才折返往尚药局去。
领了药包回来,守在炉子前煎好了,倒出来待到温度可入口了,便端给皇后,并不提其中曲折。
捧了药碗出来时,她方才低声叮嘱杏儿:“你去打听打听,有几个炼丹的道士,是什么时候进宫的。”杏儿答应着就要去,宝珠念头一转,又交代一句:“别去问芳儿。”
到了晚间,杏儿才回来。
宝珠意识到,除非贤妃肯让她们知道,如今凤仪宫要打听消息,越来越不容易了。
“姐姐。”杏儿唤她一声,宝珠先将倒好的茶水递给她:“不用着急,歇歇气再慢慢说。”
杏儿一气喝干了水,喘匀了气儿,道:“这事儿没刻意藏着,但知道的人都知道得不多,只听说这一派道士炼的丹和历朝历代那些都不一样,是当真有奇妙之处的。有人见过那为首的两个,看着不过三四十岁光景,说起前朝初年的事儿,都头头是道,像亲身经历过似的;余下的倒全是些十一二岁的男孩儿女孩儿,管他二人叫师祖。”
宝珠听了,便问:“是谁将这些人找来的?或者是谁在皇爷面前提起过这些人的?”
杏儿摇摇头:“大伙儿头一回见到他们,就是在中秋夜宴上。听说他们走进殿中时,在场的全都忘记了言语,神态举止真像仙人一般。”
宝珠皱起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杏儿喃喃自语:“幸亏皇后娘娘没去,否则指不定又要起争执。”
宝珠心里七上八下的,没缘故地又问:“那太子也在场?”
杏儿想了想:“应当在吧。”
在场又如何?做父亲的想长生不老,难道太子还能阻拦?历朝历代没有这样的药,不代表今朝今代也没有。
拖拖拉拉小半月,皇后的咳疾总算好了。而这时候,皇帝已经又一次准备去红松围场秋狝了。
年初的时候,皇帝尚说,今年要忙太子的婚事,务必好好地操办起来,秋狝因为时间离得太近,不妨暂且搁置。
如今又忽然改了主意。今年就只带着贤妃母子同往,留下太子代为视朝。
太子已满了十八,参政亦有些年头,日常政事处理起来算是游刃有余,但又不擅作主张,时时向父皇去信请示汇报。
太子监国的日子里,宝珠久违地感到些微畅泰,如屏息多时后的呼吸自如,但她同时明白,这种舒畅安宁注定是短暂的,秋狝在外的皇帝、伴驾的妾妃、每日进献的丹药,无一不是暗含变故的因素。
两名“师祖”虽跟在皇帝身边,男女弟子们却未尽数带上。太子来凤仪宫的时候,宝珠也觑空同他提过一句,要不要从这些人口中探知些什么。
太子只轻轻摇头,嘴角的弧度比平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皇后唤宝珠将他送来的丹桂插在瓶中,宝珠还未动,太子已亲自做好了。
他看起来成竹在胸,从容不迫。
宝珠便勉力说服自己,不用徒劳无益地担忧。
回到住处后,还像往日一样,写上两张字。自三月以后,凤仪宫上上下下的人都有了一种默契,无要紧由头鲜少出去,待在自己的地方,做着自己的事儿。
皇后是下棋,柳叶儿和杏儿是绣花,宝珠便是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