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仍半眯,澄光透过云层照在面上,隔着帷帽都能感到直喇喇得刺眼,扶姣抬手遮住,瞭了圈渡头。
停岸的除却停岸的除却这艘装饰格外精致的客船外,还有巨大货船并些小舟,人来人往地卸货叫嚷。深秋的天儿,大部分人依旧一身短打,头戴汗巾,有些甚至露出光赤赤的臂膀,趿着草鞋,是扶姣很少能见到的景象。
街上有打板叫卖桂花糕的声音,她瞬间醒神,让李承度去拦住,自己慢腾腾走到箩筐边,视线一溜儿扫了圈,指这个这个和那个,“全要了。”
李承度提醒,“我们只有两人。”
扶姣却指船,不解地说:“那上面有许多人呀。”
她还当在府里,用不下的东西可以赏人。李承度没再说,顺着她心意买了几大包点心回岸,和人接洽好,付三倍的价钱,将位置最好的两间舱房定下。
这艘客船名为犀照,据说先前是御用的运输船,运的都是些贵重物品,绫罗绸缎和一些时令果蔬,天南地北地往洛阳送。后来弃用了,就被人买下,改建成客船,名字沿用,不曾更改。
犀照本就是仿建福船,船身较寻常客船高大许多,有四层之高,最上层建的舱房宛若陆地小屋,门窗顶无一不有,下面几层还含了漫步赏风景的小廊,但这时节风大天寒,怕是没多大用处。
总之非贵人富户不得乘,是艘寻常人家享用不起的船。
扶姣没乘过这种大船,至多只在洛阳城内的小河泛舟几次,画舫亦算精美,却比不得眼前犀照的大气绝伦。
由李承度牵着一路往上,有旁人在时她不言不语,姿态从容,待入了舱房便起身借窗口往外瞧,一副新鲜好奇的模样,在两间房中来回地转。
船上空间狭小,舱房捱得紧,没甚么距离,也就不用再同住。且因先前就李承度就支会了得在客船上待七八日,她提前使人采买了好些东西,如今一一摆出来,打头的就是香炉、茶具和新茶。
东西都是李承度收拾,扶姣是不需动的,她只亲自泡了壶茶,倚坐在窗边做甩手掌柜,顺便尝了口盘子里的桂花糕,味道一般,但聊胜于无。
她只吃了两块,然后就推到一旁全做摆设,歪过脑袋看李承度忙碌,双足踢踏晃悠,边在口头瞎指挥,一会儿要把矮屏风放窗边,一会儿要放榻前,小小的屋子每个角落都试了个遍。
起初李承度随她心意,但到后面就确定了,她根本不是想装饰寝房,而是顽劣的性子一起,故意折腾罢了。
他停下动作,兀自沉思,随后在扶姣好奇的目光中迈步走去,一提,把人轻轻松松提到衣橱上。不高不低的距离,跳也能跳下,只会有些吃力罢了。
被提拎的人睁大眼,“你做甚么?”
“属下以为,这样更便于收拾。”
这是嫌她碍事么?扶姣不可置信,乌亮的眼看了他半晌,憋出一句话,“你变了——”
第十九章
但凡和扶姣相处过一段时日,细心观察,就能发现她的脉其实很容易号准,很多时候不是真的在耍脾气,纯粹想引人注意或闹闹别扭罢了。
真叫她记许久且不开心的事,到现在也没几件。
所以面对扶姣生气的模样,李承度淡然道:“郡主误会了,舱房太小,属下需腾出些地方整理。”
真是这样吗?扶姣眼里写满疑惑,但李承度风轻云淡的模样太有迷惑性。表相是很容易欺骗人的,一个人若是有张正气的脸,就足够初步取得他人信赖了,倘若再俊朗些,添些不疾不徐的从容,便是他说月亮是方的,恐怕听者都要先疑心是不是自己从前认知出了差错。
扶姣就是这么个被迷惑的旁人,看着看着,也觉得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认错是不可能的,皱着眉头嘟哝,“那你提前说就是,怎么动手动脚。”说完自觉地往壁边倚了倚,这会儿倒是一副懂事模样了。
全然忘了自己之前是怎样扒着人不放的。
李承度也不和她争辩,见她老老实实坐在上边儿才再度动起来。他动作利落,解决捣乱的小鬼后,一刻钟就让小小的舱房焕然一新,俨然成了缩小版的精致闺房。
乌蓝锦文栽绒毯正合舱房布置,左下置了方小妆台,矮小的落地罩将房内一分为二,竟也分出窄小的外室来,这儿是扶姣烹茶看书的地方。
她爱看书,只没耐心,往往握卷半个时辰就要外走一遭。一本《雾园小记》陆续几月都没看完,逃跑时都没忘记,一并收进包袱里,如今就摆在茶盏旁,预备随时翻阅。
李承度拿起随意翻了几翻,书上有自作的小注,字迹称不上佳品,倒也端秀。让他想起初到长公主府时,扶昱叹女儿一□□刨字拿不出手,硬逼着她每日用小楷练满十大张纸,扶姣边练边哭,每次路过窗边都能瞧见她边红着眼边写字的模样,泪水都要把一摞纸泡出卷边。
如今看到这些字,就仿佛看到了它们曾被泡在一汪泪水中变形的模样,眉也不由微扬。
“你也喜欢听泉居士?”扶姣凑过脑袋,对着念了段文章,感叹道,“她文采真好,用词不像那些先生大学士文绉绉,故意说些常人听不懂的话儿,很实在,也很易懂,我每次看完,感觉自己也能立马去和阿父商讨国事了。”
真是稀奇,能从她嘴里听到“实在”这个词,李承度低眸问她,“郡主看出甚么了?”
“看出民生百态啊,你看她在淮州雾园小住,写的是风景,讲的是寻常衣食住行,却也让人知道那儿的肉有多贵,盐有多难买。官盐本是各地够数的,可是被人屯藏了起来,商行也跟着抬价,百姓吃不起盐,只能从别的吃食里面找,有些因长久没盐生病,还有些因吃了海盐中毒。”扶姣的眉微微皱起来,“但这些不能多看,看多了心底会闷。”
李承度有些惊讶了,她竟真的能看懂些东西,“那圣上如今为何会是这个局面,郡主应该也清楚了。”
扶姣却奇怪看他,“这和舅舅有甚么关系,又不是他做的,天下那么大,如果每处都能管住,舅舅就是神仙啦。”
才对她刮目相看,转眼又糊涂下来,李承度都不知该如何评价了。在扶姣口中,她是聪明人,听泉居士也是聪明人,但两人做的事不同,她是帝后的小郡主,是父母的小纨纨,只需要享受就够了,那些家国大事自有人做。
“我也有许多擅长的事啊,调脂、辨玉、品香、烹茶……”扶姣掰着手指头数,神采飞扬地道,“难道不厉害吗?”
李承度点头说厉害,扶姣很是得意,几乎翘起小尾巴,“可惜那时我还小,没有见过听泉居士,如果见了,她一定也会给我写赋。她给她的夫君写了篇赋,用词极尽华丽,称他的夫君是世上最英俊豪气的郎君,无人可出其右,这是真的吗?李承度你有没有看过画像啊,到底长甚么模样?”
李蒙将军已经成了洛阳城的禁词,人们或遗忘或忽略,但以扶姣的身份自能随意提起。以前在宫里她就好奇过,只每次提起舅舅就会叹气,想一见庐山真面目的愿望就一直搁浅。她觉得李承度见多识广,兴许会知道。
李承度当真作思考状静了下,而后道:“应当就长属下这样。”
竟很是认真,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大概被他的无耻震惊了下,扶姣拧着眉头认真打量,从眉到唇,从头顶到小腿,无一不仔细,最后才勉强颔首,“如果真是这样,那应该也不算夸大罢。”
这当真是极高的评价了,李承度一句多谢郡主夸赞还没出口,就听她话音一转,“可惜,和我比还是差了些。”
悠悠一叹,负手踱步,又开始惋惜自己出生晚了些,不然她若是和听泉居士见了面,那篇赋哪还有别人的份儿,语中大有妾生君已老之感。当然,话不是这么用,但其中意思差不离。
感叹完,扶姣瞥李承度,“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说话时她正立在窗边,黛色襦裙衬得气色极好,脖颈洁白修长,是极骄傲鲜亮的模样,金芒散射而来,刚巧撞进那双黑色的眼,仿佛入住了星子般璀璨,耀眼灼目。
李承度定定看了会儿,唇角微弯,心悦诚服地颔首,“郡主所言极是。”
细听下来,两人对话就和不懂事的孩子互夸般幼稚,但扶姣听了很高兴,觉得他有眼光,兴致一起,便亲自泡了壶青凤髓。
诚如她所说,赏心悦目的茶艺过后,茶香和口味亦不逊色,是难得的佳品。多日的奔波后,捧一杯香茗极是舒畅身心,李承度垂首慢慢品茶,任水雾氤氲上来,遮盖了眉眼。
从登上犀照的那一刻起,扶姣心情就很不错,溢于言表的开心,大概是因人生第一次远航,又或者是因为离雍州越来越近,很快就能见到她的阿父了。
如非必要,李承度其实并不愿扫她此时的兴致,好情绪总有种感染力,让人能感同身受,周遭都好似变得更柔软鲜活了。
但他仍开口了,并不直接,“如果有件事说出来,郡主一定会不高兴,那郡主是希望现在知道,还是当最后的知情人?”
扶姣一愣,“很重要的事,一定要说吗?”
李承度说是,手指仍搭在茶盖上并不看她,留给她思考的余地。
“那就到最后再说罢。”扶姣仅思索了小片刻,就毫不犹豫道,她不觉得有甚么是现在必须说出来要打搅心情的,“船上还有好些日呢,不急不急。”
临近张掖郡的前两日说么?李承度觉得如此也不错,至少这江上旅途仍是她的一片清净地。
喝过这杯茶,李承度视线往外一转,犀照已行到江中心,水面无垠,巨大的船也成了茫茫一点,已是风平浪静,依稀能看到甲板上有三两客人走动,他忽然道:“郡主,可想在江上垂钓?”
扶姣立刻凑过来,提出疑问,“客船上也能钓鱼?船正游着,鱼儿能上钩吗?”
“无风浪时即可,只是需耐心些,可能会耗上一些时辰。”
垂钓是个细致活,真论起来比看书还枯燥些,至少书能有些意思,钓鱼时除了盯着水面你甚么都不能做。扶姣其实是不大喜欢这消遣的,但在船上也做不了其他,犹豫了会儿还是应下。
趁她大费周章为钓鱼特意改发式的功夫,李承度把先前的点心尽数分给了船工,经他们指点寻了处垂钓的宝地,摆上一方小板凳,一根钓竿,最后备了顶斗笠。
斗笠是他外出行走时的钟爱之物,防雨遮貌,还不引人注目。竹木编织的小物件,朴素自然,往脑袋上一戴,再在小板凳上一坐,江上蓑衣翁的形象就出来了,很有那么点澹泊宁静的味道。
但他偏又是副年轻俊朗的相貌,悠悠然坐在这儿握钓竿的姿态无形中引了几位女客注意,暗地打量,不知私下谈着甚么。
两刻钟后,说要垂钓的主人翁才姗姗来迟,和李承度的装扮有异曲同工之妙。她怕日头晒,干脆解下一半发髻又戴了帷帽,遮住面容,就很愿意放下姿态,用轻快的脚步走了过来。
“钓到鱼了吗?”她第一句话问。
“时辰尚早。”李承度道,“不能急躁,一整日都没收获也是常事。”
扶姣喔了声,她当然知道,毕竟舅舅就很爱钓鱼,他钓鱼的功夫烂,仅有的几次成果还是宫人特意到水底给他挂上的。
她亲耳听舅母说的。
想起这茬,扶姣就打消了亲自动手的想法,又令人搬了小椅,施施然坐在旁边,“我就在旁边看着也一样,你别急,我们有好几日呢。”
细微的风扬起裙裾,将她掩在帷帽下带着狡黠的眼神也吹开了,李承度微微一哂,道了声好。
第二十章
江上风光美妙,并着初出远门的新鲜感,让扶姣老实待了三四日。在犀照上走走逛逛,累了就歪在榻上毫无形象地看书,最期待的还是每日的午饭,因为李承度的手艺出奇好,鱼肉嫩极,汤汁鲜美,连船上大厨都咋舌称赞。
这让他在扶姣心中的优点又多了一大项,没事就缠着他钓鱼烹鱼,在船上把鱼儿煎炸煮蒸吃了个遍。
但悠闲没多久,随着航线往西行进,气候愈发干寒,扶姣仍当在洛阳附近,无人时就不顾忌地玩水,沐浴也磨磨蹭蹭,最后不出意料地染上风寒,病倒了。
李承度发现时她已是满脸通红,正蜷在被窝里小声哼唧,念叨着要吃酥皮奶糕,被冰凉的手指碰得哆嗦了下,又慢慢黏上来,说是好热。
“郡主病了。”李承度探过她额头后道,随后轻轻挣脱,把她双手放回褥中,回身去寻船工。
犀照上并没有备甚么药材,因这路途虽长,但每两三日都有渡口停靠,有需要随时可去采买。这会儿等渡口定然来不及,幸好船上有个赤脚大夫,听李承度请求后帮忙看诊一番,开了几副药,灌下去后高热退了不少,但人还是迷糊的。
“阿娘……”病中的扶姣认不清人,开始依着梦里的情形胡乱叫喊,寝衣领口微微敞开,锁骨处隐有香汗,圆润的肩头挣出被褥,再往下可见胸口明显的起伏,是能够叫人呼吸微微一顿的画面。
这种时候,才让人意识到她是个已及笄的小娘子了。
李承度面不改色地帮她把被子往上拉,眼中毫无波澜,然后没过几息不安分的人又钻了出来,再被塞回去。
拉锯战持续了会儿,扶姣勉强睁眼,只瞧见面前一条影子在晃,便生气道:“大胆,再乱动打你板子……”
可惜声音有气无力,没甚么气势,打人都和挠痒痒般,被李承度轻而易举握住了指尖,“等郡主病愈,怎样罚属下都行,请先盖好被子。”
这实在不是哄人的模样,即便神志不清醒的扶姣都感到了不满,鼓着腮不知嘟哝甚么,细听后才知是说他凶,还说他不唱曲儿安慰自己,约莫是把人当奶娘了,总之就是没有安生的时候,最后竟瘪嘴要哭起来。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逸出,李承度给她敷上冷巾,从旁看了会儿后,自怀中取出一支木笛。
摩挲片刻,放在了唇边。
悠扬的笛声响起,声音跃过指尖直达耳梢,仿佛催眠般,轻而易举就让扶姣静下来,渐渐的带她入梦,须臾间那双眼就合上了,一副沉眠模样。
彼时江月正停在船舷,伴随乐声一点点移入舱房,映出在银光下闪烁的一点粉尘,和青年垂眸吹笛的朗朗侧颜。
…………
犀照上的最后几日,扶姣一直都在与病榻缠绵,整个人精气神都不大好,那件重要的事自然就无从说起,一直耽搁在那。
抵达张掖郡的当日是个大晴天,江风如絮,难得的柔软。扶姣几乎是被李承度扶下船的,仅露出的下半张脸消瘦许多,原是圆润漂亮的鹅蛋脸,如今变小变尖,多了些弱柳扶风的味道。
她揽镜自照时就很不满意,直道凶起来也不吓人了,等病好后得补一补。
不过,这时候她状态还是很振奋的,眼中带笑,在扶候备的马车上一路好心情,半点作妖的行迹都没有,兴冲冲对李承度道:“虽然你照顾不力让我病了这么久,但看在你还算忠心的份上,我就不和阿父告状啦,会给你美言的,叫他多多提拔你。”
“多谢郡主。”李承度从善如流地应声。
入雍州地界后的他和船上有些区别,那些小小的随意收敛了,又成了沉默无趣的下属。
和父亲重逢在即,扶姣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途中开了无数次车窗,座位都没热过。马车缓缓停下后,瞧见扶侯身影,她双眼噌得亮了起来,迫不及待飞奔出去,声如黄鹂清脆,“阿父!爹爹,爹爹——”
乳燕投林般,将扶候撞了满怀,好大的力气,甚至让他后退了一步。
扶候连嗳几声,高兴地哈哈大笑,几乎要像扶姣幼时那样把她抱起来转几个圈,毫不避忌在下属面前展示对她的宠爱,儒雅的眉间写满温情。
“郡主平安归来,侯爷总算可以放心了。”出声的男子有张端肃脸庞,瞧面容不过而立上下,眉宇间的老气却硬生生让他长了十岁,平时应是难得展颜,不大做得惯笑,微微一弯唇也就收了,转而视线投向李承度,欣慰道,“悯之一路辛苦,救出郡主当记大功一件。”
李承度适时走上,先唤扶侯,再对这男子唤督军,“为侯爷效劳是属下本分,不敢贪功,督军在张掖郡与侯爷出谋划策、夙兴夜寐,才是真正的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