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晖对付的办法也很直接——他伸手把姐姐的左手从背后拉出来,打开她的手掌,把东西放进她手里。
因为檀晖背对着我,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所以我看不见他给姐姐的是什么,等他给完以后转身,我也同时收回了视线,免得被他发现我在偷窥。
但这个场景已经深深印在我脑海里,让我没办法忽视。
送走东平王后,我们一家回到府里,看着堆了满院子的聘礼,相顾无言。
发生这种事,我们自然没了出游的心情,父母撇下我和姐姐去房中议事,姐姐也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房间。
入夜。
我推开姐姐的房门走进去,看到她双手交叠放,半趴在房正中的桌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忽明忽暗的灯火。
桌上除了灯座以外还有一样东西,大概就是檀晖今天给她的,我用眼睛往那儿一扫,发现是她经常佩戴的玉蝉。
用翡翠雕刻而成的玉蝉在灯光之下更显莹润,我看了这东西十几年,应该不会认错。
那是我的推断有错?
又或者……檀晖侮辱了姐姐拿这个玉蝉威胁?!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次把视线转到姐姐身上,仔细分辨了她脸上的表情,觉得似乎……应该不会有那么过分,是我想多。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在姐姐对面坐下,她察觉到我的动作,终于回过神来,坐直了身体。
“东平王世子怎么会拿着你的玉蝉?”我状似无意地问。
“大概是跟在我后面,看见我丢了,顺道捡回来的。”姐姐说出自己的推测,呢喃着道:“他那么生气……”
我越听越糊涂:“你为什么要丢自己的玉蝉?”
“不想看见它想起……”姐姐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我抬头看向她,发现她的眼眶逐渐发红。
我意识到檀晖跟姐姐之间发生了点什么,而我居然不知道?
这简直匪夷所思,我和姐姐几乎天天都在一起,晚上也经常一块睡,我以为她没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不过……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有自己的生活实属正常。
我试探着问:“你们……单独见过面?”
我其实不是那么强烈地想打听姐姐的私事,奈何我身负使命而来,不问清楚不行。
姐姐对我没有戒心,苦笑数声,笑过以后,和盘托出:“连上今天,他已经帮我找回了三次玉蝉。”
第一次是赛诗会,檀晖把玉蝉给她时说:“你在诗里拐着弯骂对手,骂得挺狠。”
姐姐震惊地问:“你听出来了?!”
檀晖笑着说:“在你们士族眼里,我是不是就该不学无术?”
姐姐慌忙否认,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跟檀晖聊了许多,她又胡编乱造了几首诗,都被檀晖听出了深意,于是深觉此人是知己。
第二次是蹴鞠赛,那天大家踢得太过上头,下起小雨也不肯停,直到姐姐摔了个狗啃泥,双方才同意终止比赛。
姐姐没注意玉蝉掉了,第二天回去找时,檀晖坐在那儿,守株待兔般等她:
“今天营里的兄弟们在此处训练,碰巧发现了你的玉蝉,你跟人蹴鞠也不摘下来?”
姐姐说她戴着玉蝉运气好,当然不摘。
檀晖闻言便看着她笑:“这么重要的东西,可别再弄丢了。”
这两次都是姐姐自己回原地去找,没带上我,难怪我不知道。
“你们两情相悦!”我听完以后得出结论。
我极少见她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我讲述有关一个人的点点滴滴,姐姐肯定动心了,不用猜。
陛下赐婚,是正经做了回月老,顺应了他们的意愿,可是……
“我们不能在一起。”姐姐垂下眼帘,语气绝望地道,“今天你也看到了,父亲气至昏厥——我们两家分属不同的派系,以后必定要争个输赢,即使在其中侥幸活下来,等纷争结束开始清算的时候,我和他,肯定有一个人不能活。
“从两派开始争斗的那一天起,所有上船的人,就再没回头路可言。”
我想安慰姐姐,却又讲不出什么话来。
劝她别那么悲观?劝她人生得意须尽欢?有花堪折直须折?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让姐姐早点休息,从她的房里退出,又去了父母那里,把姐姐的事告诉了他们。
“既是两情相悦,那便遵旨罢。”父亲放下空了的茶杯,“我原本担心她不喜欢这桩婚事。”
“可是,爹,你怎么办?”我问,“以后你就是东平王的亲家,朝堂之上……其他人会怎么看你?”
受排挤是肯定的吧?而且还是两头堵,受夹板气。
“不必担心。”父亲说,“为官数十载,什么场面没见过?要是因为这样就乱了阵脚,那我早该辞官归隐。”
我疑惑地看着父亲。
诚然,这样稳重的样子才该是他,那今天他被气至昏厥……难不成是演的?
父亲给自己续满了杯子,完全不回应我疑惑的眼神,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时间太晚,我不得不在母亲的催促下起身回去睡觉,话也来不及问,不过我后来想,即使问了,父亲大概也不会答我,所以没什么必要。
姐姐大概需要一个人好好休息,我决定不去打扰她,回了自己的房间。
父亲曾经称赞过我,说我很有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之风,无论白天发生多大的事,晚上只要一沾枕头就能睡得像头死猪。
他说的没错。
所以第二天丫鬟含冬在敲门无果后直接推门进来,把我摇醒,拿出一张纸哭着对我嚎道:“二姑娘你快看看这个——门房说大姑娘一早就出去了,我去给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张纸——”
我被她摇得好不容易理清思绪,等眼前的景物定住,才看到纸上写着简单的八个字:
女儿不孝,小翎要乖。
她是真的疯了,用这么少的字来跟我和父母诀别,分明一心求死。
要不是含冬在我和姐姐身边跟得久了识字,这张纸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被人注意到——
我感到一阵心慌,却不能在此刻表现出来。
我迅速起身,边穿衣裳边吩咐含冬:“你告诉爹娘,我去城里那些高的楼子看看,他们去河边找找。”
含冬抽噎一声,答应着走了出去,我穿好衣裳,边走路边挽发,再简单地用木梳固定,从离家最近的高楼开始搜寻。
姐姐寻死的念头应该是在昨晚定下,所以来不及买药,不可能服毒。
如果带刀出去,她不是官府的人,大清早的在都城旭京这么走,不可能不被巡防营的人给拦下。
所以最后只剩两个方法,跳河或者跳楼。
对了,那场赛诗会,就是在观星楼举行的,她会不会去那里?
我想到这里,立刻提步奔向观星楼。
我在观星楼的楼下看不到任何东西,生怕自己疏忽,赶忙爬楼上去,看到空无一人的大厅后,一颗心如堕冰窟。
我来到栏杆前,看着府宅和零星几座高楼被城中道路分隔成几块的景色,此时朝阳升起,街景都清晰了许多。
但目之所及,却看不到姐姐的身影。
第3章 姐妹
姐姐到底去哪里了?
我努力回想着她有可能去的地方,最后发现她哪里都可能会去,要找到她最好把全城都搜一遍。
思及此处,我感到一阵头疼。
旭京太大,时间到了正午我才检查完所有高楼,而父母也刚搜寻完护城河,回来的时候恰巧和我碰上。
接下来还要去哪儿找?我们顿时都没了主意。
“老爷——”管家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一望,发现他正从家里的方向急匆匆赶来,路上的行人唯恐被撞,都对他纷纷避让。
管家跑到我们面前,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父亲赶忙扶了他一把:“怎么样?是不是小薇回来了?”
“是、是——”管家说完这个好消息,把气喘匀才道:“是东平王世子送回来的,大姑娘要轻生,正好被世子瞧见,拦了下来。”
听到这里,我和父母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父亲沉声道:“先回家。”
众人一起回家的路上,管家尽职地跟父亲说着姐姐事件的细节:“世子把大姑娘送回来的时候,两人较劲似的互相瞪眼,后来世子说,大姑娘若实在不想嫁,东平王府可以退婚,但是大姑娘以后别想嫁其他人,世子也发誓终生不娶——老爷,您说说,这可真是对冤家!”
“不是冤家不聚头。”父亲闻言感叹道:“年轻嘛,都天不怕地不怕。”
世子把姐姐送到家里,确认有人看着她,让她无法再动轻生的念头,便告辞离开,所以我们回家时并未见到世子。
姐姐被厨娘和含冬两双眼睛盯着,坐在前厅不敢妄动,直到我和父母进来,厨娘和含冬解开绑她的绳索,姐姐才得以揉了揉刚才被缚住的手腕。
厨娘和含冬告退,姐姐自知有错,偷偷瞟了一眼父母脸上的神色,便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陪她一起,顺便检查她的手腕有没有被粗砺的绳索磨破——还好只是被磨得肤色发红。
我们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何事,都绝不会丢下对方一个人挨骂。
连父母都对我们没辙,早已放弃了将我们分开训斥的努力。
母亲见姐姐没事,便把教育之责全权交给父亲,自己先回房休息去了,今天在外奔波把她累得不轻。
父亲在我们对面坐下,开始给自己倒水。
“我苦心孤诣教导你们这么多年,没想到教出你这样的废物。”父亲的语气平淡,语义却极重。
我担忧地看了姐姐一眼,见她闻言只是咬了咬嘴唇,没有太大反应,才稍稍放心。
“如果你不满意这桩婚事,你爹我拼着这条老命也要抗旨把婚给退了,现在倒好——”父亲抬起杯子呷了一口水,“明明两情相悦,你却要寻短见。”
“我不是真的要寻短见。”姐姐的语气保持着难得的平静,开始解释今天她怪异的所为,“我只是想做出自尽的假象,算好时间,特意等巡防营的人经过时跳河,好多点人证,然后游到下游再上岸——没想到被檀晖拦下了。”
我诧异地望着姐姐:“你为什么不告诉家里?”
“我想瞒下所有人,这样才令人信服。”姐姐继续叙述着完整的计划:“我打算隐姓埋名,在外面安定下来,等风头过去,再传消息回家里。”
“你没试过冬泳吧?”父亲冷冷地指出姐姐计划里的漏洞:“从河道上直接跳下去,经冰冷的河水刺激,轻则抽筋重则动弹不得,为了不被人发现你还活着,你还得一路游到下游再露头呼吸——连最有经验的老水手都不敢做这种事。”
“我后来也是……想到这一点,”姐姐面色尴尬地说:“犹豫了一下,所以才被檀晖给拦住了。”
“幸好他拦住你给你一个台阶,不然你在河道那儿想跳不跳的,更丢人。”父亲吹了吹水道。
“爹明明知道后果——”姐姐被训以后没有丝毫愤懑,她如此行事,有她自己的道理:“如今士庶相争,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若将来士族落败,跟随东平王的人,断然容不下单家继续做东平王的亲家;若庶族落败,丞相在了结东平王一家时,也肯定会把我们一并株连……爹,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盘死局。”
“不见得,”父亲把杯盖扣上,发出“嗒”的一声,淡然地看向我和姐姐,“这局棋还有一线生机——就是如陛下所期望的那般,化解士族与庶族间的矛盾,结束这场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