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成勋说不下去,这个事实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沅国奸臣之家与百年世家的结合,听起来也太叫人胆寒了些。
好在季昭恒还是很好地保持着储君风范,“原来是蒋氏子弟,那孤倒是有兴趣想听你说些什么了。”
“小子鄙薄浅见,怕是会让太子殿下见笑。”
我不由得又看了蒋玮一眼,这时候懂得谦虚起来,这小子很上道嘛。
季昭恒笑道:“但说无妨。”
蒋玮正欲开口,宫中内侍却正好在此时进来,打断了他的话:“殿下,六公主与二皇子在殿外求见。”
听见这话,我疑惑地转向魏成勋,以眼神询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魏成勋不负我所望地为我解惑:“最近民间盛传六公主多次阻碍战船建造,传得有些离谱,说什么国防的银两都被拿来给公主买了做衣裳布料——简直可笑,要真是这样这些衣裳得穿到什么时候?不过这些事对六公主和二皇子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今天过来,应该是想请太子殿下出手相助。”
“不仅如此,”季昭恒接着道:“有人说此次学子要求沅国对南楚出兵,也是因为孤妹妹所做的事,而做出的反击。”
“因为讨厌这人所做的事,就要毁灭这人所守护的国家……”魏成勋摇摇头,“他们倒是能泄愤,南楚百姓何辜?战争中枉死的将士何辜?怕是从没有人考虑过。”
蒋玮闻言,凝神思索了一阵,求助地看向我。
我被他的眼神弄得一阵困惑,“怎么?你的计策又不顶用了?”
蒋玮压低了声音道:“这个计策不好当着六公主和二皇子的面说。”
魏成勋的耳朵不知是显了什么神通,居然听到我们的小声讨论,凑过来问:“什么计策?”
季昭恒也闻声看了过来。
蒋玮被赶鸭子上架,万分无奈,只好把自己的计策说了出来:“此计甚是简单,只需昭告天下,南楚归顺以后,南楚的部分郡县即成为六公主与二皇子的封地,他们必须要在一年之内迁往封地。”
季昭恒静默片刻,对进来禀报的内侍道:“你先去门口等候。”
内侍应声低下头离开。
季昭恒肃了脸色,转脸问蒋玮:“你的意思,是用此举平息民愤?”
“是。”蒋玮镇静地答道:“百姓不满之处,在于六公主的作为与一国公主应行之事不符,竟然亲手阻碍本国的战船建造,她不把自己视为沅国公主,就不该享受公主的身份和地位——南楚一地,被南楚王室祸害得民不聊生,二皇子和六公主去了那里,如果无法担负南楚民生的恢复,骂名只会落到他们头上,为了不被骂,他们应该会尽心尽力。”
蒋玮总结道:“如此,民愤可平息,殿下储君之位得保,南楚也有了合适的人去管理,乃是真正的万全之策。”
“孤的储君之位是否得保,孤不在意。”季昭恒淡淡道:“但另外两条,孤很在意。”
蒋玮行了一礼,“太子仁德,心怀天下。”
这小子居然还懂适时拍马屁,当真是未来的仕途光明,前路无量。
“但是这件事……”魏成勋迟疑地看了一眼季昭恒,劝道:“殿下,这件事不该由你去提,传扬出去,只会有人说殿下心胸狭隘,不放心二皇子,怕他抢你的储君之位才这样做。”
“可是除了孤,恐怕没有人胆敢提及此事。”季昭恒了然地笑笑,“让皇子和公主去往旭京以外的封地,就是逼着父皇与亲生子女分离,这种恶人一般不会有人做。”
季昭恒总是这般宅心仁厚,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既敬佩他的担当,也心疼他的无奈。
魏成勋赶忙道:“那就请殿下将此事交予我,我来替殿下提。”
我也忙道:“如果殿下允许,让魏成勋带我一起去——”
“你和单翎常在东宫走动,跟我的关系如何,旁人心知肚明。”对上我和魏成勋,季昭恒又换回了称呼,“你们之中任何一个去提,都与我亲自去说没什么分别。”
我和魏成勋立马没了话说。
第130章 ...
季昭恒下定决心的事,我和魏成勋一般劝不住,这位太子殿下看似温文尔雅,其实很有自己的一番坚持。
他叫我们其他人从侧门出去,再让内侍召二皇子和六公主进殿见他,不让两队人马碰上,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个恶人的名号都揽到自己头上。
走在出宫的路上,蒋玮过来劝慰我:“表嫂大可不必如此愧疚,殿下乃储君,不可能永远做个老好人,此举的确会叫人觉得殿下对弟弟妹妹心狠了些,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君王当以仁德治理天下,配以铁腕手段,方可使四海臣服。
我明白蒋玮的意思,只不过现下季昭恒还不是君王,这话不好明说。
蒋玮提出的计策并非有多惊世骇俗,其他人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轻易去做这个劝太子展现铁腕的恶人。如今的朝臣还是皇帝的朝臣,不是太子的朝臣,如果完全站在太子的角度为太子考虑,只会让皇帝感到忌惮。
但蒋玮身为局外人,反倒可以轻松提出这个计策,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
蒋家教出的孩子太过优秀了些,假如拿十五岁的我来比,怕也是望尘莫及。
从东宫回来之后没几天,二皇子和六公主将会在议和之后就藩的消息便传了出来,这消息平息了大部分民愤,学子上书的事总算告一断落,御史台那边小了许多压力。
该决定最开始由太子提议,学子们得知是未来储君的意思,不免又对大沅国的未来抱了几分希望,后来几天算是彻底没了再闹的心思,茶肆的小厮偷偷找了我一回,告诉我赵掌柜已经给那几位朋友送了行,短时间内应是不会再来旭京了。
如此一来,我的烦心事终于少了大半。
南楚因为出了行刺檀旆的事,旭京这边又闹着出兵,南楚王室几乎已成惊弓之鸟,不敢再拖延议和的时间跟沅国要这要那,赶紧签署了各项条约,在各种官方的场合抹去了王室称号。
事情谈完,檀旆便交卸了差事,据说今天就可归家。
我是很想做出一副贤妻的模样等一等他的,奈何等到桌上的油灯燃了快两个时辰都没等到。
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我觉得等了这么长时间此刻放弃太不划算,干脆趴在桌上眯一会儿解解乏。
我本意是想随便眯一会儿就起,然而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煞是温暖,床榻和外间拉起了屏风,外间的灯透过屏风射来温柔的光。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来。
夜间已比往日寒凉,我懒得再披外衣,把棉被披在身上站起来往外走,快走到屏风处时,才听见檀旆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
“秦叔刚才难道不是与父王谈论此事?”
紧接着是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子嗓音,说话粗声粗气,应该就是檀旆口中的“秦叔”:“当然也是在与王爷谈论此事,可王爷——”
“秦叔,”檀旆打断中年男子的话道:“父王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忤逆父王。”
中年男子无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王爷忠心耿耿,不会有任何别的心思,可是功高震主,难保陛下不会……”
中年男子停下话头,应是认为檀旆能听懂他的未尽之言。
檀旆温和地道:“即便如此,父王也不会背叛国家。”
中年男子犹豫着道:“我只是怕……”
“秦叔的担心我明白,但父王并非弱龄稚儿,对此事全无反抗之力,东平王府不会倒,秦叔大可放心。”檀旆说:“其实就漠北安定的局势,和东平王府一直没有大的风波便可看出此事真的不必如此在意,秦叔特意从军营赶来……我倒是有些好奇,该不会是听谁人说了什么闲话?”
中年男子“唔”了一声,欲言又止。
檀旆大胆推测道:“虽然那人说进秦叔你的心坎里,但动机可疑,还是不能让你信服吧?”
中年男子发出“嗐”的一声,“那小子的口才太过厉害,本来从他一跟我谈论此事开始我就想叫士卒进来抓他,却还是忍不住听他说完。”
檀旆好奇地问:“那后来如何?”
中年男子说:“我听完以后叫士卒进来把他给逮了。”
我赶忙捂嘴止住自己即将出口的笑声。
檀旆的声音听起来也是忍俊不禁:“秦叔英明。”
“英明不英明我不敢当,”中年男子严肃道:“我只是讨厌巧言令色之人,觉得这种人靠不住。”
檀旆问:“秦叔可查明了那人的身份?”
“我带了幅画像过来。”中年男子说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拿纸张的声音,“本来要拿给王爷看,刚才一时心急忘了,只想着赶紧来找你,你看看,若是要继续查,这幅画像就先留你这儿。”
外间沉默了好一会儿,檀旆的声音才又响起:“说来也巧,这人,是我近段时间在找的人。”
中年男子惊诧道:“这么说我是一不小心抓了个要犯?这人什么身份?”
“是漠北派去南楚做谋士的细作,因为漠北那边跟大沅的恩怨已解,这些细作也将被召回,以后不再执行任务。”檀旆用指关节扣桌案的声音传来,“这人有些不同,他本就与大沅有仇,所以没有听命回去,而是继续搅弄风云。”
我蹲得脚麻,又听到这名谋士被抓,心情一时有些激动,头一歪便磕在了屏风上,疼得我抱着头把脸埋在臂弯里,好避免自己叫出声来。
外间的人应是听见了我磕在屏风上的声音,再次陷入沉默。
檀旆咳了一声,道:“许是我夫人睡不安稳,踹到了什么。”
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尴尬:“怪我没注意时辰,这么晚还在叨扰,贤侄赶紧歇息,我先告辞……”
中年男子离开的声音渐渐消失以后,檀旆也从屏风外面绕了进来,见我揉着头,又转身去拿了一瓶化瘀膏。
檀旆跪坐在我身旁,掰过了我的头道:“我看看。”
这场景似曾相识,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上巳节的时候我们也有过这么一段。
那时我们还在彼此试探,如今我们已是夫妻,时间过得可真快。
沁凉的膏体接触到我的头皮,把我激得一哆嗦,也把檀旆吓了一跳:“很疼?”
“没事没事,就是凉了些。”我说:“你继续。”
檀旆这才放心地用手帮我把膏体揉开,搜完以后,望着手里的瓶子疑惑地问:“你说这化瘀膏孕妇能用吗?”
我被他这句话吓得悚然一惊,挣扎着想起身:“快快快扶我起来把药给洗了——”
“逗你的逗你的——”檀旆按住手忙脚乱的我,帮我把棉被团了团,就着一大坨的我抱起来放回榻上,“这化瘀膏是王府里配的,母妃怀我时就在用,没事。”
我气恼地用额头撞了一下檀旆,“竖子狡诈。”
他笑笑,没计较我骂他“竖子”,扶着我在榻上躺下。
我躺着仰视他:“那位‘秦叔’是谁?”
“父王的旧部,跟随父王南征北战,所以虽然现在他的军职在我之下,但我一直叫他秦叔。”檀旆不放心地伸手在我头上摸了摸,确认有没有别的地方被撞到,“你听见了多少?”
“大约……知道他想来找你说什么吧。”我谨慎地道。
那名谋士想搅弄沅国朝堂风云,撺掇学子上书这条路被人给断了,接下来就只能撺掇东平王的旧部拥戴东平王夺权。
为免功高震主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檀旆问:“那你是如何看的?”
“父王都拒绝了我还能怎么看?”我拍马屁道:“父王英明。”
这太平日子我又不是没有过够,这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我又不是不舒服,非得盼着来一场改朝换代才叫我好受。
檀旆捏了捏我的鼻子,调侃道:“是啊,这下你可是遂愿了。”
唉,不愧是奸臣之子,这天下的权他家夺不到,让他很是不甘呢。
檀旆从南楚回来以后,其他人念着他被行刺,怕打扰他养伤,都尽量不拿事情来叨扰他,让他很是清闲了一阵。
我和檀旆带着蒋玮在旭京城四处闲逛,看着这名十五岁的少年走在我们前面看这北北看那,心情极好的模样,倒是提前体验了一把养儿子的感觉。
我跟檀旆说:“以后我们的孩子要是能如蒋玮一般优秀就好了,但是培养成他这般肯定要耗费不少心力,也不知我能不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