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卓容低头看着他,叹了口气。
“我看你还是好好睡觉罢。”
裴祯元很委屈。
他现在也不敢随便和她亲近,生怕自己过于激动,加重伤势,但又不甘心看得见吃不着,只能拉住她的手,不要脸面地道:“你留下来,陪朕说会儿话罢。等朕睡着了,你再走,好么?”
“这不是陛下八岁时候的伎俩么?”
裴祯元:“……”
他把被子一裹,背对着她生闷气去了。
轮到戚卓容闷笑了半天,抬手灭了灯烛,才就着夜色,扳过他的肩膀,让他平躺在床上。
“好啦,我就陪陛下说会儿话。”她坐在他身旁,柔声道。
她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裴祯元明知她是在故意哄着他,但还是身心一松。
月夜寂静,他望着她的轮廓,把玩着她的手指,轻声道:“戚卓容,今夜的事,你也觉得很荒唐罢?”
戚卓容道:“这与陛下无关。”
“你会不会……”他顿了顿,“觉得有些恶心?”
“我说了,这与陛下无关。”
裴祯元忽地苦笑一声:“怎么可能与我无关……裴祯暄毕竟也当了我名义上这么多年的兄长,幼年也受过我父皇不少嘉奖……我说这些,不是别的,我是害怕你……会对我们裴家失望。”
他的父皇、他的母后、父皇的后妃、他的皇兄……全都乱透了。他们一家就没几个正常人,喧嚣褪去,他直至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身处在何种环境之中。
戚卓容俯下身子,轻轻贴住他的额头:“陛下,我不会。”
裴祯元抓紧了被子。
“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戚卓容道,“明日我会与文尚书见一面,与刑部共同审理刘尚书遇刺案及肃王谋反案。宋长炎至死都不肯承认,那么突破口只能在王太妃和那个暗卫身上。等到这些案子过去,那些蒙在鼓里、被宋长炎煽动的大臣便会反应过来,陛下名誉回转,便再无后顾之忧。”
“那你呢?”裴祯元问,“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啊……”戚卓容抿唇一笑,“我恐怕会成为陛下唯一的污点。”
“胡说八道。”裴祯元沉下脸,“你怎么会是朕的污点。你没做过的事情,朕会安排人去澄清,绝不会让你平白遭受污蔑。”
“哪怕我什么都不做,单凭比陛下大了八岁这一点,就已足够引人非议。更何况我心狠手辣是真,女扮男装也是真。”戚卓容道,“不过,这也没什么,既然陛下给了这个机会,那我便要斗胆,也在这史书上添笔墨迹。”
裴祯元皱眉,正要与她再说道说道清名的事情,刚说了两个音节,忽地反应过来她方才是什么意思,不由愕然顿住。
黑夜中,他一双眼瞪得溜圆,映出隐隐的光泽来。戚卓容低笑了一声,伸手盖住他的眼睛,道:“好了,话说得差不多了,我走了。”
直到那一道人影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飘然而去,裴祯元才终于回过神,激动地咳起嗽来。
门外传来值守太监的声音:“陛下?”
裴祯元:“无事。”
他按着榻沿,气喘不休,唇角却难以遏制地拼命上扬。
她答应了……她答应了!
她终于答应……要做这大绍的皇后了!
如若不是现在身子不好,裴祯元现在一定立刻赤足下床,在这宫里狂奔十里地,扬首长嗥,才能宣泄此刻的心情。
他用被子蒙住脸,狠狠咬住自己的一排手指,才能让自己不狂喜出声。
这女人……真是狡诈多端!一边说着要他好好养伤,一边又来说这种话撩拨于他,她难道心里不清楚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吗?哼!一定就是为了明天找机会再来骂他几句,她才这么干的!
他都能想象到明天的场景了,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在她面前,被她训斥:“陛下晚上又干了什么?是又想着案子了?能不能听听我的话,对自己的身子上点心!”
哼!还没嫁给他,就想着要给他立妻威了!真是岂有此理,芥阳是不是偷偷卖了些驭夫之术的闲书给她?
裴祯元喜滋滋地想道,罢了!他大人有大量!不和她一般见识!她近来公务繁忙,让她骂几句发泄发泄,也是应该的!她习惯了在他面前端架子,那他就纵着她罢,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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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卓容哪里知道裴祯元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次日一早,她便收拾一番,马车一驾,便前往了刑部。
这是这么多日来,她头一次出皇宫。
刑部里的官员们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并没有接到她要来的消息,瞥见一个女子忽然出现在门口,起初还以为是谁家的家眷来找人,等到抬眼仔细一瞧,俱是齐齐愣住。
是的,一个女子。
一个长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偏偏此刻又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女子。
不知是谁震撼脱口:“戚、戚大人?”
说完自知失言,连忙低下头去。
初春的风犹有些料峭,吹动了戚卓容鬓边一缕碎发,却吹不动她乌髻中斜插的一支爵兽金丝步摇。她身着一件刺绣孔雀蓝长袄,两襟及袖口是雪白织锦,下着一墨色洒金百迭裙,长眉扫黛,薄唇点红,殊艳绝伦,偏偏又冷厉迫人。
刑部的官员做梦都没想到戚卓容会一身女装出现在这里。
所有人都知道,东厂督主戚卓容,天生一副雌雄莫辨的好相貌,从前素面朝天时,便能引得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红了脸庞,可他们却不知道,原来戚卓容上了妆后,原本八分颜色,竟能到达瞬间十二分的惊人艳丽,像是她生来就该睥睨天下,生来就该坐在那个位置。
戚卓容道:“文尚书何在?”
有人立刻答道:“在里间。”
戚卓容:“带路。”
她虽着女装,却没有一丝女儿家的自觉,裙摆如波鳞般流光翻动,她却连提都不提,负手大步往前走去,却没人敢对她的仪态置喙半分——大家丝毫不怀疑她可能在这一身繁复裙装中藏了什么暗器,要是待会提审的犯人不让她满意,她当场就可以拔刀相向。
戚卓容在刑部大驾光临的时候,裴祯元刚刚在御书房转醒。
宫人们伺候他梳洗完,用完膳,他便问道:“戚卓容人呢?”
众人前些日子还在喊戚卓容为“燕姑娘”,最近发现陛下都没有改口,他们立刻也从善如流地改了回去:“戚大人一早便去刑部了。”
意料之中。
“司马人呢?”
“司马大人昨夜在东厂,一夜未归。”
“不是说好要来跟朕汇报进展的么?”裴祯元皱眉,“怎么这个时辰了还不来?”
“这个……”宫人小心翼翼地说,“司马大人临时遣了人来传话,说本来正要往宫里走的,半路听说了个新鲜事情,便改道了,让奴婢们转禀陛下一声,说晚点再来。”
裴祯元:“新鲜事情?干什么去了?”
“据说是……去刑部看戚大人了。”
“去刑部看戚卓容?”裴祯元疑惑,“戚卓容有什么好看的?”
宫人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裴祯元手里的茶水,低下头道:“戚大人今日……是以女子妆扮,前去的刑部。”
裴祯元手一抖,茶盏掉在了地上。
第123章 陛下,你要熟透了。……
裴祯暄眼下已成了个疯子,审来审去都是在重复一些“我就是真龙血脉”“父皇一直夸我承他之风”之类的语句,根本审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倒是王太妃,已经彻底绝望,认罪认得十分彻底,唯一的希望就是给他们个痛快,不要施以酷刑。
戚卓容这厢刚和文尚书处理完王太妃之事,便听人禀报说司徒马来了。司徒马走进来,瞥了一眼失魂落魄被人带走的王太妃,问:“审完了?”
“审完了。”戚卓容道,“她什么都知道,肃王做事从没瞒着她过。”
“审完了就好。”司徒马眼睛在戚卓容身上打了个转。
文尚书皱了皱眉:“司马大人来刑部,所为何事?”
“哦,听说戚卓容也在这儿,就顺道与她一起回宫。”司徒马说,“刚巧东厂那边也将肃王身边那名暗卫审完了,待会儿应有一份文书抄本送到大人案前,不过现在我先与大人通个气也无妨。”
之前一直跟在肃王身边的那名暗卫本在宫外等着接应肃王,却被东厂众人追踪而至,他武功再高强,也抵不过这么多个与他水平相近的昔日同僚围堵,很快便被捉住捆绑。他口中被迫塞入了特制的防自尽器具,而在洗去易容之后,拾壹等人面上皆是又惊又痛又怒。
原本戚大人与司马大人只是告诉他们,多年前死去的人当中,可能有人并未死,不仅未死,很可能还转投了肃王麾下。他们起初半信半疑,可直到此刻看清他的面容,才终于彻底相信。
司徒马道:“那暗卫与拾肆相同出身,所用刀剑招式同出一门,如此一来,可否洗清拾肆刺杀刘尚书的嫌疑?”
文尚书道:“方才王太妃也已招认,这名暗卫乃是当年宋长炎探查辨出,用了些手段让其假死脱身,投奔肃王。而刘尚书遇刺前后的那几日,这名暗卫确实不在府中,探查完京城动向后,才回到肃王身边。司马大人且放心,待东厂的审讯文书一到,刑部便会按规矩放人。”
司徒马满意点头,目光又不由转向戚卓容:“你还有事吗?”
戚卓容便朝文尚书行了一礼:“文大人,既然这里暂时无事,我便先行一步。”
“燕姑娘请便。”文尚书颔首。
戚卓容与司徒马并肩走出,才道:“你有事找我?”
“没事啊。”司徒马的眼神又在她身上新奇地转了一圈,“就是听说你今日竟然穿的是女装,特意来看看。”
戚卓容:“……”
她翻了个白眼:“无聊。”
马车就停在刑部门外,她提裙上了马车,司徒马也趁机跟了上去,说:“你这马车挺大,多我一个不多罢?”
戚卓容:“……随你便。”
马车一走,刑部内顿时炸开了锅。
“怪不得陛下对戚卓容情根深种,这样的颜色,陛下日日看着,不动心才怪呢!”
“慎言慎言,她不是戚卓容,她是燕氏女。”
“你懂我意思不就行了!早就喊习惯了,谁改得过来,你看司马大人不也照喊不误么?”
“唉,真是红颜祸水啊……”
“可既然刘尚书之死并非是她安排,那也谈不上祸水罢?虽然名声确实差了点儿,但那日赵朴大人说得也有道理,她不过是执行公务时用了点非常手段,若论坏事,倒还真没做什么。”
“女子有这般心性与本事,确实不易,可是,我还是觉得,宁愿她当个女官,也不想让她当这个皇后啊!”
“啧,我倒是觉得,当皇后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她忙着打理后宫,岂会再有工夫管前朝?”
“哼,你这就是根本不了解陛下,也根本不了解戚卓容了!陛下既然敢立她当皇后,那定是要给她分权的!而戚卓容,也根本不可能是那等甘心局限在后宫中的妇人!”
纷杂议论声中,文尚书面沉如水,站在厅堂门口厉喝道:“都在这儿干什么?公务都完成了?”
被他一训斥,所有人立刻低下头,各忙各的去了,再不敢发表半点看法。
而马车中,戚卓容倚在软枕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司徒马托腮看着她,又想凑近,又不敢凑近,憋了半天,只能道:“你这身挺好看的,实话。”
戚卓容下意识扶了扶鬓边的步摇,道:“是么。第一次穿,还挺不习惯的。”
她上一回穿女装,还得追溯到八岁之前,但小女孩儿的衣裳首饰,哪能和成年女子的衣裳首饰相比。她刚走出殿门的时候还觉得也许应该稍稍收敛一点步伐,作出端庄内秀姿态来,后来觉得实在太过怪异,索性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