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戚卓容淡淡道,“那王爷为何不动手?是在忌惮什么呢?”
暗夜中,裴祯暄凶狠地盯着她。
戚卓容轻轻笑了起来:“啊,王爷是不是在等她呢?”
她轻轻吹了声口哨,殿外,禁卫军押着一人进来,那人身形娇小,虽然挣扎,却被轻松按跪在了地上。
有宫人奉命战战兢兢地进来,点亮了屋内所有灯烛。
满殿光亮。
那被按着跪在了地上的人,一身黑色衣裙委顿在地,发间二三金钗,此刻都凌乱横斜。
裴祯暄登时瞪大了眼,失声道:“母妃!”
趁此机会,司徒马指间铜丸疾射,撞在裴祯暄手腕之上,他吃痛一歪,戚卓容便脚底一旋,如风般飘到了司徒马身边。
裴祯暄此刻也顾不上戚卓容了,噗通一声跪在王太妃身边,急急道:“母妃,你有没有受伤!”
王太妃抬起头来,一张保养精致的脸,此时粉黛未施,透出些许憔悴来。
“暄儿,是母妃无能……”她悲泣道,“早在几日前,他们便潜入黎州,杀了王府守卫,将我劫了出去……母妃没有办法给你传信……”
裴祯暄连忙捂住她的嘴,抬首盯着戚卓容,恶狠狠道:“我母妃不过是个闺中妇人,什么都不懂,她身子不好,留在府上养病,根本不知我起兵之事!你们少用这些下作手段恐吓于她!”
“真是母子情深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淡漠的称赞。
裴祯暄猝然回头,便看见丝绣屏风之后,正坐着一人。那人周身裹着厚厚的绒毯,长发披散,面容若隐若现,一身非凡气度。他身边立着一名高大统领,持刀而护,半个脑袋露出在屏风之外,能清晰地看到他锐利如隼的眼神。
他们二人一站一坐,在那角落里,在原本的黑暗里,不知静静地看了多久。
“裴祯元——”裴祯暄暴起,手持匕首,向他攻去。
哗啦一声,长刀劈裂屏风,魏统领人身已至,匕首落地,刀锋横在了裴祯暄颈侧。
裴祯元连坐姿都未变,白色的绒毛围在他脸侧,将他衬得更是如冰雕雪塑。他拥着一个暖手炉,扯了扯嘴角。
戚卓容双手环胸,轻嗤一声:“王爷,你费尽心机,让替身起兵引开朝廷注意,若是能成,便是自己挣的功绩,若是不成,你便偷偷潜入宫中,趁着我们放松警惕之时,刺杀陛下。可做了这么多,你怎么到现在都不关心一下,床上被你刺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裴祯暄被魏统领挟制,恼怒道:“无非就是你们安排的替死鬼罢了!休要诓我!我母妃已在你们手上,现如今,已没人可以威胁我!”
他话音刚落,王太妃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双手一挣,推开两边的禁卫军,往御榻前踉跄奔去。
禁卫军未动,只定定地站在原地,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的逃脱。
御榻前,床帏被撕裂了一个巨口,残破潦倒委顿在边,而榻上的人,盖着锦被,左胸一道深痕,新鲜的血液气息迎面扑来。
王太妃晃了晃,跌坐在地。
“母妃!”
王太妃这般反应,让裴祯暄脑子里顿时涌出一个不妙的猜测。
魏统领几乎是将他扯到了内殿床边,押着他,逼着他去看清床上的人究竟是谁。
裴祯暄脸色惨白,喃喃道:“宋、宋大人……”
戚卓容走过去,伸手测了测,啧了一声:“王爷,是不是太黑了您看不清,下手也不下准点,这人还没死呢。”
“还没死……还没死?”王太妃忽地一振,全然不顾他人目光,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捧住榻上人的脸,哀声唤道,“宋长炎……宋长炎……”
他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全都是东厂严刑拷打后的痕迹,半干的血渍印在他的囚衣之上,而如今,他奄奄一息,生死不过旦夕,而他左胸那道致命伤口,乃是拜裴祯暄所赐。
王太妃眼泪簌簌而下:“长炎,你醒一醒,我不逼你了,你醒一醒啊,长炎……”
裴祯暄不忍再看,转头怒吼道:“你们早知道!却要这般玩弄于我的母妃!”
戚卓容摊手:“我们不知道啊。原先只是怀疑宋大人与肃王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正好你也说了,得有个替死鬼,眼下大牢里也没有合适的人,不如便让宋大人来试一试,反正他早就与你们勾结在一起……啧,只是眼下,王太妃与宋大人的关系,好似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复杂一些呢。”
说罢,她看向裴祯暄的目光也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裴祯暄一凛:“你什么意思?”
一旁的司徒马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就在这时,似乎是听到了王太妃的凄声呼唤,宋长炎微微睁开了一线眼睛,呼吸微茫如缕。
王太妃顿时惊喜道:“长炎!”
宋长炎看着她,仿佛有什么话想说,但目光触及后面的裴祯暄,眼神顿时变得柔软了许多。
他动了动唇,微不可闻道:“暄……暄……”
裴祯暄哽咽道:“宋大人,我、我不知道床上的人是你,我以为是裴祯元……他们算计我!”
宋长炎道:“无、无妨。”
他被下了药,被抬到这龙榻之上的时候,便已知输局。他心下悲怆,却无能为力。他把能做的都做了,可裴祯元与戚卓容,他们哪怕屡次跳进他的陷阱,却又总是有办法从陷阱里爬出来。难道真的是他老了?或许是罢。
他这一生过得曲折,到头来无权无势,连个身边解语的人都没有。
但……至少他也曾有过微渺的希望,哪怕现在他的儿子易容作太监打扮,也依稀可见他的影子。
“我早走一步……在……下面等你们……”许是回光返照,宋长炎眼中竟迸发出了些许色彩,说话也清晰了许多,“来世……我们再做一家人……做个……普通人……”
王太妃顿时一僵,她下意识扭头看向裴祯暄,就见裴祯暄睁圆了眼睛,惊疑不定地望着宋长炎。
宋长炎还在道:“暄……暄儿,我们……总是躲躲藏藏……临死前……能不能听你……喊我一声爹。”
裴祯暄猛地倒退了一步。
宋长炎见他这幅模样,也不由一顿。
裴祯暄不敢相信地看向王太妃:“母妃?!”
王太妃垂着头,不敢看他,嗫嚅道:“暄儿,你我必死无疑,不如……”
“什么叫让我喊他爹?!”裴祯暄徒手格开魏统领的刀锋,不顾手掌鲜血淋漓,摁住王太妃的双肩吼道,“我不是先帝的儿子吗?为什么要喊你的情夫做爹?”
宋长炎倒吸一口冷气,用力地盯住了王太妃,声音沙哑破碎:“慧仪……你、你没有告诉他!”
濒死之人,竟然有着惊人的力气,他攥着她的手,几乎要将她捏碎:“你让他喊我宋大人,说是怕隔墙有耳,说是怕将来说漏嘴……我信了,我都信了……”
王太妃慌乱道:“我……暄儿是个自负的孩子,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出身……”
裴祯暄登时崩溃了:“我的出身?什么叫我的出身?!”
宋长炎浑身颤抖,呼吸粗重,瞪着裴祯暄,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旁的司徒马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一下戚卓容的肩:“我的天,怪不得查了半天都查不出宋长炎那个亡妻是谁,敢情根本就没有亡妻啊!东厂的人腿都要跑断了,也只查出来宋长炎和肃王府唯一明面上的交集就是二十年前的一次秋猎,你跟我说往那猜的时候,我还不信……这帝王家可真乱啊!”
戚卓容猛地捂住他的嘴,回头望去,裴祯元正静静地坐着,脸上表情没有半分变化。
而裴祯暄则一把掐住了王太妃的脖子,双眼通红,连声音都像要滴出血来,“我原来是你们生下的孽种是吗!啊?你告诉我,你是贵妃,而他裴祯元的生母不过是个卑贱的嫔,却运气好,被皇后抚养,才能成为太子!你一直跟我说,我裴祯暄才值得最好的!你说让我韬光养晦,将来终有登上大宝的一日!你说内阁的宋大学士与你有旧情,定会帮衬我,你让我尊敬他,我尊敬了!我还暗地里笑话他,为了皇帝的女人,竟然家中连个妾侍都没有,如何留后,结果你现在告诉我!我根本不是什么王爷!我就是个私通的孽种!为什么,为什么!”
“孽种……孽种……”宋长炎重复着,胸口大起大伏。
王太妃见状,登时泪如雨下,道:“长炎——”
“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我不可能是宋长炎的儿子!”裴祯暄狂笑道,“我是先帝的儿子!我是二皇子!连裴祯元见了我,都得喊我一声皇兄!父皇说我聪慧,说我像他小时候,父皇怎么可能说错?母妃,为了满足你情夫的遗愿,就要把我也搭进去吗!他宋家无后,那是他咎由自取!我是大绍的二皇子!我血脉纯正,我师出有名,我就是真龙天子!”
宋长炎死死地盯着裴祯暄,胸口鲜血汩汩而出,连同王太妃的手,都浸透了血色。
他张着口,双眼凸出,极力起身,想说出什么,却最终只是猛地“嗬”了一声,重重倒在了榻上。
那只攥得她骨骼生疼的男人的手终于彻底松了下去,到死,他的眼睛都没有合上,还直直望着裴祯暄的方向。
王太妃失声恸哭。
裴祯暄还在发狂:“我是裴祯元的皇兄!我没有比他差!裴祯元连亲手把他养大的太后都敢杀,他这样的人,怎么配为一国之君!我才是!我才是!我的军队清君侧,不害百姓一分,我才是他们要的仁厚明君!我绝不会干出弑父弑母的事情来!绝不会!”
第122章 长眉扫黛,薄唇点红,……
王太妃爬到裴祯暄脚边,抱住他的双腿,哭道:“暄儿,暄儿……母妃错了,母妃错了……你爹说过想让你当个富贵闲王,都是我逼他的,我逼他的,暄儿,你冷静些……”
戚卓容和司徒马对视一眼,俱从对方脸上看出了疲惫与无言。
哪怕是先前早有猜测,但也没想到……比他们想象得还夸张些。王太妃为了保持肃王的自尊心,为了坚定他的上位心,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外殿倾倒的屏风之后,裴祯元仍旧神色未动。他看不见内殿的情形,但听得清,闻声只是道:“带下去罢。”
禁卫军涌入内殿,将王太妃和裴祯暄分开带走,王太妃仍旧哀鸣不止,而裴祯暄状若疯癫,脸上易容的痕迹被他自己抹开,斑驳灰红,看上去甚是可怖。
宋长炎的尸体被人拉了出去,血腥气从裴祯元鼻尖飘过,他微微皱了皱眉。
宫人们鱼贯而入处理这里的一片混乱,魏统领则率人加强宫中巡查,严防其他可疑人员混入。
司徒马道:“我去东厂看看,拾壹他们或许已经捉到了那叛变的暗卫。”说罢,便提着剑走了出去。
这英极宫已不能再待,许多物件都得换新,裴祯元在戚卓容的搀扶下起身,步入一顶小轿。
轿子通往的是御书房。其实英极宫附近也有其他宫殿,但裴祯元不愿外歇,便只让人将御书房重新布置了一番,自己临时住了进去。
夜里闹了这一出,裴祯元虽是未出什么体力,但耗损了不少心力,此刻脸上有些苍白,抿了口热羹,这才微微红润了几分。
御书房的内室已经摆好了一张软榻,裴祯元坐在上面,瞧着站在一旁的戚卓容,哼了一声。
戚卓容知道他在哼什么。
他在恼她被裴祯暄持匕威胁,此事先前未同他沟通过。当时他险些捏碎了木椅扶手,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为她出头的冲动,选择相信司徒马。
戚卓容道:“好了,眼下主犯已被捉拿,陛下终于可以放心歇下了。”
裴祯元冷面道:“事情未结束,怎能放心?明日起来,还有一堆事要处理,若是那群大臣有何异议,还要朕去管。”
戚卓容眼一横:“嗯?”
裴祯元:“……”
他悻悻放下羹碗:“不管了。”
戚卓容摸摸他的头,满意道:“这才对嘛,今夜是迫不得已,要你操心一番,明日开始都是些收尾的事情,你只需听人禀报就行,何须亲自上阵。”
裴祯元古怪地看着她,道:“总觉得……你好像要谋朝篡位了。”他摸了摸下巴,沉思道,“朕该不会是引狼入室了罢?”
戚卓容愣了一下,旋即弯下腰来,冲他笑道:“若我说是呢?”
裴祯元苦恼道:“那朕只能紧急下令,收回成命了。反正先前反对声颇多,也正好遂了他们的愿。”
“晚了。”戚卓容幽幽道,“他们已经认命了。”
“嗯?”这个裴祯元倒是从未听闻,不由来了兴致,“他们认命了?怎么会认命的?”
戚卓容道:“那日他们来找你逼宫,我提着剑把他们骂回去了。谁再敢上前一步,我就砍下去,反正罪名也不差这一桩了,他们知道我干的出来。”
裴祯元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这一笑又牵动了伤口,他捂着胸口,又蹙眉倒在了床上。